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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很想再听你的絮絮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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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送给我和妹妹一人一只奶奶的银手镯,那是她当年的嫁妆,我戴在手上,用手抚摸,想象着那是她的手。

记事起,我对她最深的记忆,是骂。早上起来一推开门,她的骂就开始了,骂爹,骂娘,骂我们姊妹几个,骂院里的猪狗鸡鸭,反正家里没有一样事是让她顺心的。

春天来了,地里的草长得疯,眼瞅不见就盖过了庄稼,总是还在睡梦里就被她站在窗下骂醒,打着哈欠起来一看,满天的繁星宝石一样,月才到中天,灶火里已烟雾弥漫,刚下蒸笼的馒头,冒着热气,直往鼻子里钻。

一只只小手伸过去,被她一下子打掉,洗了再吃,真是一群饿死鬼转世。

她做馒头是一绝,村头村尾都知道她做饭是好手,绵软如雪,用手揭起一层一层,层层叠叠,馅是红豆沙。

豆沙馒头好吃,可做起来太麻烦,面要经过好几次的发酵才会有甜味,冬天的时候天冷,半夜里还要起来几次揉面。她一向是最怕冷的人,晚上睡觉只要稍稍吹了冷风,就会感冒。这一大锅的馒头,不知她是不是一夜没睡?我们兄妹五个,加两个姑姑,一家老小十口人,一顿饭下来,满满的一篮子馒头一会儿就见了底。

吃完饭天才蒙蒙亮,在她的骂声里我们都打着饱嗝上地了,她才肯下灶火吃饭。她总是不吃第一碗饭,说嫌热。总是要等到所有人都吃过了,她才去厨房收拾,捡点弟妹们吃剩的馒头,喝点早已不再热乎的汤。汤里的豆子早被几个贪吃的孩子舀光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小猪一样只拣稠的吃,只剩一点清汤在锅里。有时候,爹会端着碗走到她面前说,妈,我的饭吃不完给你一点,她总是扭到一边说,我就喜欢喝这稀的,解渴。

她的胃口怪,饭多了剩了,她的胃口就好了,一连喝好几碗,饭少了,一点都不用喝,她就饱了。

她看我们全家没有一样是顺眼的,一向的口头禅是,你看谁谁家的孩子,你看谁谁家的庄稼,你看谁谁家的……我嫌她叨唠捂着耳朵不愿听,耳朵都生茧了。她总是恨铁不成钢,家里台阶一样五个正在上学的孩子,我们家的庄稼常是荒长荒收。

到地里干活时手不会快点?每一次到了秋收吃饭时她都这样说。

没闲着呀,手都起泡了,姑姑看着手上打的几个水灵灵的水泡,小声嘀咕。

娇气,干活还能把人累死。一句话噎得正在吃饭的姑姑立马没了声。

晌午过后,我们在地里趴在豆秧上腰酸背疼的时候她来了,背了一篮子馒头,提着一壶水。弟妹们早把镰刀一扔,笑叫着跑上去哄抢着吃喝了。我惊讶于她的体力,一篮子馒头,从家到地三里多的路,一个大男人也够戗,何况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她来了所有的人都暂时歇工,吃的吃,喝的喝,唯独没她的份儿,转过身,哗哗的豆秧响,她正在割豆子呢。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在秋日的阳光下,有些刺目。

活的时候特别不喜欢她在身边,她怎么那么唠叨呢?我们在前面累得冒汗,她在后面捡那些没有割净的豆秧,嫌我们干活不利索,毛糙。为了不听她的唠叨,活时耐心了许多,倒了的豆秧也知道弯身去捡,实在听够了她的话。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们,从来没有给我们好脸色看,好似我们跟她都非亲非故似的。弟弟们太调皮,搞坏,作为女孩的我又太没有眼色,手拙脚笨,都是她不喜欢的理由。在她眼里我们唯一的特长就是吃。

为了我们这个吃,她整年都没有闲过,春种秋收,她人在家里,心在地里,每一天都要问:麦子熟啥样了?收了多少了?豆子要炸了,抓紧吧。看这天要下雨,收不回来,全烂地里了……她的唠叨让人心烦,心生怨气,可又发作不得。一心做梦的年纪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气呼呼拿着镰刀走了,又被她骂回来,她递过来一只篮子,里面放着馒头。

她在家里闲不住,也不会让别人闲着,下了雨好不容易得个不下地的空,她会支使爹妈去磨面,给我和弟弟们分派在屋檐下择花生。

她的脾气不好,嫌他们磨蹭,话说不上三句就是骂,爹娘也是怕她的骂吧,乖乖去了。于是那个阴雨连绵一个多月的秋天,弟妹们每天在床上边打架边吃着她做的面饼,你一拳我一拳,呼天喝地。而我们家的邻居因为路滑没有磨到面,常到我们家借面。她常说,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才会不断头。

她不识字,心里倒是有一本账,家里事务大小,买米磨面,样样都要从她手下过,姑姑说奶奶三十几岁就开始白头发了。我说她爱瞎操心,操心操的。

小时候我跟她一起睡,夜半醒来,她还在和爷爷说话,絮絮叨叨都是家里的事,米啊面啊。窗外的月由盈到亏,窗前的桑叶由一树青葱到身披白雪,四季轮换,而他们絮叨的话题却从来没有变过。时隔多年,我夜半惊醒,总疑似听到他们的隐隐低语。

她也有不骂人的时候,那是过年前后,四季到终,万事安定,她好像也收了心,骂人骂得少了,一心只在年节上。

家里人多,来的客人也多,从进了腊月她就开始准备了,米要多少,面要磨多少,豆子要翻出来挑拣,待客的东西都要是最好的。我总是笑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家里的点心吃食,她常年锁在箱子里,钥匙在她身上,只有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才肯打开她的百宝箱。那一只从她娘家陪嫁过来的黑色老式漆花梨木箱,曾是我和弟弟们最向往的地方,那箱子里的幽幽香味,曾经勾着我们的魂魄好多年,引出许多口水。

元宵节,村东头搭戏台,她多是不看的,不是不想看,是没时间看,她要在家里做馒头。十五馒头是花馍,面团圈成花样,用筷子那么用力一夹,四瓣花馍就成了,中间点上一粒秋红枣,面白如玉,眉中朱砂红,呀,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再做个麦垛吧,图个来年粮食满仓……还要做把馒头剪,女儿家吃了心灵手巧,不能忘了再做几个窝头,豆面捏成灯形,白线菜油做芯,十五的晚上与月争辉,意指年年有余。

我不喜欢看戏,我喜欢蹲在边上看她做馒头,只有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温柔慈和,脸上带着微微的笑,神情专注,是个可爱的奶奶。我在心里想,要是天天都过年该多好。

可新年每年只有一次。

新年过后,我们都要走了,雪还没有化完,我要去工作了,弟弟们要去上学,姑姑们相继出嫁,爷爷去世了,家里一下子空落了。

爹送我们,她也跟着去,死活跟我争我的大旅行包。邻居说,你多有福啊,子孙满堂。她朗声大笑。我扭头看她,还真是有福相,身高体胖,银发白眉,满面红光,像个老寿星。我都成孩子妈妈了,她的白发还是那样白。

姑姑们都是孝顺的,怕她寂寞,接她去住,只是住不了多久,她就嚷着要回家。那个时候,正是农忙了,花生熟了,豆子等着割,她在闺女家坐不住了,我知道她那是惦念她儿子媳妇呢。姑姑说,偏心。

她在小姑姑家住的时候,每个星期天我会带着儿子去看她,每次她都跟过节似的,半夜就醒了,问姑姑做什么饭。姑姑笑她,你当她是小时候呀,她是孩子妈了,现在不馋嘴。她还记着我小时候的事,我曾经把她走亲戚的点心盒用手掏了个洞,没少挨她的打。

每次去,吃饭的时候她不吃,坐在边上一个劲地催我们吃,姑姑抗议,就你的孙子孙女亲,我们家的不也是孙子?她笑笑说,他们我可是天天见。

有时候忙了不去,姑姑就会打电话问,你奶让问你什么时候来,来一定要带着孩子。

什么时候开始,我一向争强好胜的那个奶奶,开始老了,她收起了几十年的骂,开始想念我们。她开始夸我做的饭菜好吃,夸我的手巧,夸弟妹们孝顺,连我生的儿子她都怎么看怎么顺眼。

她开始有点笨手笨脚,在我做饭的时候不敢下手,怕做得不好吃,只肯帮我择菜。我也开始喜欢做馒头面食,蒸的,烙的,炸的……也喜欢像她那样在每一年不能回家的正月十五,给欢天喜地的儿子做花馍,我发现我竟然那么像她。

又是冬天了,一冬三雪,爹来电话,电话里小心翼翼,回来一趟吧,奶奶想你们了。心下一沉,当夜抱着儿子坐车,车厢里人潮涌动,我的眼前,却都是历历往事。

她在床上躺着,从被子里伸出手,目光散淡,脸是回春色,问我冷不冷,饿不饿,问我儿子,问我老公,再问我那几个不能回来的弟妹。我握着她有点凉有些瘦的手,眼睛潮湿心下释然,虽然从我的方向看过去,她一生对我们怨多于爱,但她是我的血脉至亲,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对她。

可是再也没有以后……

春节回家院落依旧,白雪如旧,唯有她不如旧,再也不肯对我们絮叨。爹送给我和妹妹一人一只奶奶的银手镯,那是她当年的嫁妆,我戴在手上,用手抚摸,想象着那是她的手。

有一次想做粉蒸肉来吃,久已不做早忘了如何配料,拿起电话想要去问她,才猛然惊醒要听电话的那个人早已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再也无处可问,不见她的面容,听不到她烦人的絮叨,独撇我在异乡的夜里,思念无处可落,站立良久,终于落泪。

她走了之后,我终于明白,有很多时候恨是爱的代名词,太恨是因为太爱,恨你不够坚强,恨你不能自立,恨你不会保护自己,只是活着的我们不愿去明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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