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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出火车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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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被赶进圈里的羊,一只低着头摇晃着身子孱弱有病的羊,被裹挟了进来。

其实,上火车的人并不多,只是都有些急,像是车厢里有成捆成捆的钞票等他们拿,进去晚了就拿不到似的,拥拥挤挤地拼命向车厢内冲,现在的人干什么都没了耐性。车厢里充塞着杂踏零乱的脚步,花哩胡哨的方言,朝行李架上比赛着放东西时发生的碰撞,相互埋怨,笑,骂声,道别,哭泣,还有惊心的一响,“啪”,一件玻璃似的东西摔在过道上。最后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车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一静下来整个车厢就显得有些沉寂,像一片被伐后的林子,鸟儿们都散尽了,仅剩下了扎在土里的树桩和地面上飘零的落叶。火车缓缓地开动了,往南开的,车厢里响着柔和的音乐,播音员嚼着口香糖似的甜得让人掉牙的嗓音,为旅客提示着些什么。

对于吕占魁来说播音员说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紧贴在胸口上的那张卡片。他一上车就用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胸口,一刻也没离开过,像胸口很痛的样子。他生怕火车上遇到了贼,生生地把他的胸口上的卡片一下子抢走了,那么他就没一点生路了,他就死了。他的神色就不那么好看,确切地说跟得了重病了一样。像是要去远方看病,又像是刚从医院里出来,被确诊得了癌症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灰灰的,脚下没有根基,虚晃着两腿。

吕占魁找到自己的坐位时,靠窗坐着一个穿蓝花裙子的姑娘。姑娘脸蛋红扑扑的,一脸激动的神情,一直在朝窗外张望,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吕占魁也有,但吕占魁一点也不激动,还心生恐惧。吕占魁没有带什么东西,一小兜给儿子洋洋买的糖果被他的一只手掂出了沉重,另一只手的重要性便可想而知了。吕占魁站在自己的座位前,抬眼望了望货架,又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两腿弯曲着坐在了座位上,与蓝花裙子隔了两拳宽的距离。所有的姿势保持了上火车时的样子——一只手紧捂在胸口,一只手掂着给儿子洋洋买的糖果。

靠窗坐着的蓝花裙子甚至没有扭头看他一眼。火车很快开动了“哐哐”地往前跑着,越来越快。吕占魁的头也一直扭着,和蓝花裙子扭动的头是一个方向,只是吕占魁的头扭得有些吃力罢了。吕占魁实在想坐在靠窗的位置了,他刚坐的那一瞬就想提出来要和蓝花裙子换换位置,他见人家蓝花裙子扭着头旁若无人样地对窗外那么专注,就没有开口。他还怕蓝花裙子拒绝,一拒绝就更不好意思。

他的神情似乎还不在这里,在他胸口上,他胸口真的很痛,被他的一只手捂得有些发烫的卡片,一直灼烧着他的心。那种痛只能是心里的痛,无法表现的痛。在脸上,他那病态的样子,着实让人感到了可怜。但没人可怜他,他只有自己可怜自己了。可怜得自己只剩下了胸前的这张卡片了,虽然他还有儿子洋洋。当然,还有将来有可能还会回到他的身边的妻子秀穗,但现在自己的妻子秀穗己暂时成了别人的女人,虽说是暂时,也得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内,白天秀穗会像佣人一样伺候那个半老男人,到了夜里,秀穗就会睡在那个半老男人宽大的床上,和那个老男人重复着他和秀穗做过的无数次的事情。

一直朝着窗外看的蓝花裙子终于扭过了头,因为火车要过一个山洞。火车一过山洞,火车奔驰的声音就沉闷起来,一如他和妻子秀穗在商量那件事情一样的沉闷,像那会儿他当时的心跳,闷在黑古隆咚里,没有光亮,闷锤一样的心擂着胸壁,要把胸壁擂岀洞来。当时他要说“不”就好了,也就没有了这趟行程,就会把回家的行程安排到年底,年底他会和妻子秀穗一起乘坐这趟火车,不过那时胸前肯定没有这张卡,这张把他的心灼烧得疼痛不己的卡片。那一定是一把油渍渍的票子,不会很多,想很快把房子盖起来就很难了。车厢里黑暗起来,靠窗坐着的蓝花裙子肯定看不清他的脸了,要是看清了他的脸色肯定会吓一跳的,觉得身边坐着这样一个一脸倒霉相的男人,真是晦气死了。

对面坐着一对老人,一对老人很是恩爱地斜靠在一起。他们见到他时惊异地相互看了一眼,那种相互熟捻的眼神交流之后再也没有正视过他,像他这种高大瘦弱的男人不曾存在过似的,和他们一路的旅途毫无关系。一对老人似睡非睡微微眯着双眼,小心地面对着他。老太太年轻时一定美貌惊人,满头白发了看起来干净利落,一脸红白的皱纹里透出当年的秀气。自己的妻子秀穗也很秀气,是那种年轻女人成熟的秀气,秀气里带着的是善良贤惠,不笑不说话,一笑惹人羡。不然半大老头子老况是不会看上她的。她己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了,她抿着嘴笑起来,就是怜人爱。可眼前这个老头显得那么的瘦小、干瘪,脸色还有些黑,稀稀的头发数都能数过来。老头年轻时并不英俊,甚至还很不起眼,看起来他们年轻时不像多么般配的一对。这老头老太太看上去也不像城里人,更不像有钱人。要是城里人或是有钱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能不坐飞机、不坐软卧,还来挤硬座,那不是活受罪吗?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样的长相怕是要打光棍了。可是这老头有这样的老太太陪着,坐着火车出远门,看起来蛮精神蛮幸福的。老太太把头靠在老头子的肩膀上,一副十分满足的模样,任凭火车哐哐地响着向远方奔跑。这让吕占魁心生感叹且若有所思,却只是苦笑了一下。火车很快钻过山洞了,车厢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坐在靠窗的蓝花裙子又把头扭向了窗外,兴奋的样子很像是要故意感染吕占魁,但吕占魁死气沉沉的,满脸心事,一手紧捂胸口,僵硬地坐在座位上。

吕占魁终于要把一只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是给儿子洋洋买的糖果。糖果是黑色的塑料袋包裹着的,包得结结实实,都是儿子洋洋爱吃的果冻和软糖。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在乡下这种果冻和软糖是很少见的。乡下也有糖果,都是用白糖糖水化成的,或是用麦芽熬成的,要么放在嘴里老半天化不完,要么嚼起来粘嘴黏牙,多半是小孩哭闹时用来哄小孩的。那也是条件好的家庭;比如村支书的家,在外当干部、当工人、吃商品粮家的孩子。吕占魁小时候就很少吃到过糖,虽然他是个独生子,父亲四十多岁才找了个外地女人生了他,把他当作宝贝似的,娇惯得不轻,但爹妈也没因为他的哭闹专门给他买过糖果。他小时候的零食是炒黄豆和苞米花,一但他闹人的时候母亲就拿炒黄豆和苞米花哄他。这两样东西也挺好吃,吃得多了不行,夜里老放屁,那屁死臭死臭,和父母睡在一个被窝里,父母就不敢蒙头盖被子了。

头一年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和妻子秀穗给洋洋买了一身童装,还特意买了几斤这样的糖果。儿子洋洋对从城里买回的新衣服并没显岀多大的兴趣,穿在身上感到别别扭扭的,老是走不好路,趔趔趄趄,要摔跟头的样子。洋洋吃了一颗软糖就吃出好来了,调皮的喜色表露在脸上,谁要说给我吃一颗吧?他就把糖袋紧紧地抱在怀里;谁要是装着要抢他的糖果,他就抻出小拳头打谁,一副谗猫样贪吃的可爱相。表姐夫每次给他打电话,儿子洋洋就会在电话里闹着要他给他捎软糖回来。这次回家他什么都可以不带或忘记带,就是不能忘记给儿子洋洋带他喜欢吃的软糖。他和妻子秀穗现在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儿子洋洋吗!网上说了现在是拼爹的社会,他这个当爹是不行了,和谁也拼不过。秀穗说我们娘俩不指望你了,秀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也是这样想的。

吕占魁把装有软糖的袋子放在脚下,用腿紧紧地夹着,也夹紧了裆里的东西。裆里的东西怕是得一年干渴了,运气不好的话还不至于一年。这半大老头老况也真能舍得花钱,一下子出了三十万元的天价。乖乖,三十万元对于他和妻子秀穗绝对是天文数字,他们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赚不到三十万元。这叫重奖之下必有勇“妇”,平时娴淑腼腆的秀穗动心了,成了重金之下的勇“妇”,下这种决心也实属很难。一是面子难下,二是做人会很难,钱原来能给人这么大勇气。村里人知道了肯定风声四起,唾沫星子横飞。但挣钱就不难了吗?看看现在的人哪个不是钻窟窿打洞的想钱、挣钱,这道理谁都懂,有的人挣钱来得妙些,还不下力,有的人脊梁累塌架了也挣不来钱。有人说,人一生下来就自带风水,但人命跟命不同,风水有好有赖,谁也没办法的事情。天上掉香喷喷馅饼的事儿没有,但掉下了一泡屎,一泡臭气冲天的屎,你接着了,里面却包了一坨黄金,不知道你是哭还是笑?吕占魁这样地想过。他觉得他应该是接到了那泡臭气冲天、却包了一坨黄金屎的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会想到这样的比喻?也许因为那年他在门口大槐树下吃饭,树上的一只鸟儿拉屎刚好掉进他的饭碗里,那碗还没喝上两口的饭就糟蹋了,他一气之下把门口的那棵大槐树给刨了,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好像从此走上了背运。

火车“哐哐”地走着,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继续扭着头地向车窗外张望,像急迫要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他这会儿还没想好,反正心里有件东西,这东西还很重要。脖子扭得有些疼了,窗外的东西还看不清,铁路边林带、广告牌、村庄、城市,一闪而过。他很想对蓝花裙子说,妹子咱换换位子吧。他没说,按在胸口的手自然而然地向下滑,己经不由自主了,胸口上的卡片里有十万块钱。

老况说,事成后再往这张卡片上打二十万。什么时候才能事成?他不知道,好地要有好种子配才行,才能长出壮苗。秀穗虽说长得苗条,两朵匀称的屁股圆嘟嘟的,光溜溜的,要多美有多美,一看就是块又肥又壮的好地。他的种子好,一枪命中目标,就生了个胖乎乎乖巧的儿子。不知道老况有没有这种本事?也能一枪命中,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真的舍不得呀!他要是真舍不得了,胸前就没了这张卡片,把他的心灼得生痛的卡片。一想到卡片他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朝胸前按了按,按到的是一张硬硬的略有弹性的塑料片,他却像按到了秀穗有韧性的屁股。他苦笑着长叹了一声气。车厢里有人走动,不慌不忙的,很轻。车轮辗过车轨的响声,使得车厢内十分哑寂。对面的这一对老人自从登上火车一直在头顶头地打瞌睡,没说过一句话,偶尔翻动一下松垮垮的眼皮,目光也是瞄向他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他备了戒心,他们仿佛是神仙?一眼就看穿了他是个爱财典妻的小人,好像不乐于他同车一路似的。

火车“哐哐”地一个劲地往前跑。

蓝花裙子终于从窗前扭过头来,窗外是山,确实没啥好看的了。蓝花裙子还是一脸的兴奋,气色从里到外都那么的喜庆,像四年前和他相亲的秀穗。秀穗那年和他相亲时,气色也是从里到外的喜庆,还一脸的羞怯。那时他英俊高大,憨傻地只知搓手,心里还咚咚地跳。他担心死了,担心他家里的条件。家里很穷,房子又破又旧,夏不能蔽暑,冬不能挡寒,一双老人年纪大了,多病,父亲是伤寒腿,走路一跛一拐的。母亲有眼疾,己经看不清东西了。这些年为了给他娶媳妇,一家三口人省吃俭用,养猪养羊,拼存了两万块钱。房顶漏了不敢补,用塑料单子遮着。山墙斜了不敢扒,用树桩顶着。生怕有人说媒拿不岀彩礼钱,房子破点烂点没啥,吕占魁人长得蛮不错,个头高大,又英俊又端庄,无论哪儿的姑娘来相亲都是看不掉的。村上好多姑娘也都喜欢他,爱见他,就是嫌他家里太穷,好上一阵子就散了。秀穗是外乡的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秀穗的家离他家足有上百里的路程。秀穗初中没毕业就跟了父亲在一个镇子炸油条,是那种小本生意的买卖,秀穗跟他父亲也学会了炸油条。她一站锅炸油条,她家的生意就好,炸得卖不及。在小镇炸油条时很多人跟她提亲,都看上了她秀气沉稳的模样,还有一手炸油条的好手艺。只是秀穗从来就没有同意过,当这次有人给她提出百余外的吕占魁时,她同意去看看,见到吕占魁后她不嫌弃他家穷也不嫌弃他家的房子破烂,她看上了吕占魁人不但英俊还老实本份,甚至有点木呆。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吕占魁才知道,秀穗十六岁那年被人过,她的人是她的初中的班主任。从此她再也不愿上学了,那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父亲为了让她继续上学,没少打她,她是坚决地不肯。父亲无奈,把她带到县城里做生意,开了个油馍锅,专炸油条。过她的班主任每次去县城就要去看她,去吃她炸的油条,还劝她回去读书,眼睛总瞄着她越发鼓胀的胸脯看。她从不愿理他,知道他一直没安好心,但他总是去找她,一找就是许多年。班主任说要等她,一直等到她长大成人了就娶她。

她总忘不了他她时的那种恶毒狰狞样儿、迫切样儿。就是有把枪顶在他脑门上,他也要恶狠狠地非把她干了不可。那时,正是吃过中午饭学生们上学的时候,校院里有学生和老师的脚步声,说话声。她就刚早到学校那么一会儿,班主任就把她拉到办公室了。办公室是那种一人一间的小房子。他说秀穗秀穗我亲亲的秀穗,你长得咋跟电影明星一样美呢!她一开始认为班主任在夸她长得好看,她的脸立马红了,还有些发烫,一直烫到耳垂上。猛不防班主任把她的裤子扯了下来,又把她仰翻在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她浑身抖动,两条腿乱蹬。她要叫他不让她叫,她要哭他也不让她哭。班主任一只手紧捂了她的嘴,一只手搂紧了她屁股,对她使足了劲,把她干得快要疼死了……事后下身还流了很多血,是处女血。他像一条贪婪的狗用嘴帮她舔血,舔得她浑身筛糠。她想男人们要都像班主任这样的下流,这样的可恶,她终生也不要男人了。那个当过她班主任的老师,可把她恶心死了。当她长到二十岁后,家里开始张罗着让她嫁人。她决心嫁得远远的,让她的班主任老师再也找不到她,就这样她嫁给了吕占魁。吕占魁也从没嫌弃她被人过,他们在破屋中的是温馨的,甜美的。吕占魁不像她初中饿狼一般脱生的班主任,他俩共同发誓要把以后日子过好。

他们结婚后不久一双老人甩手归西了,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了三间破瓦屋。那年儿子快要出生了,遇到阴雨天,屋外大下暴雨倾盆,屋里小下如秋雨缠绵。秀穗抱着孩子倦曲在墙角,睁着一双担忧的眼睛。吕占魁总是趷蹴在门口,长长地哀声叹声。妻子秀穗眼看日浙憔悴,他一咬牙下了煤矿。煤矿上日子并不好过,像进了地狱,他进的是一家私人煤矿,没明没夜地担惊受怕,累死累活,年底一结算并没拿到钱。矿主的心像煤一样的黑。后来他进过窑厂,打过零工,干过建筑,都没落下钱。他自己感觉是他的运气不强。他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什么也不比别人差,咋就挣不来钱呢!这些年村上人靠外出打工日子都算是过得去了,家家都翻盖了房屋,二三层的小楼房,一家挨着一家,眼气死人了,就他家面貌依旧。父亲留给他破房子,为了防漏上面一直盖着白塑料单子,阳光照在上面,白亮的屋顶一闪一闪的,把飞出村子的鸽群的眼都闪花了,四处纷飞。从山坡上看,人家还认为他家的房子是塑料大棚呢。眼看儿子洋洋也大了,快到了上学的年龄,平时不急不慢的秀穗也慌了神,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了。秀穗对吕占魁说,咱们到城里炸油条吧,挣钱把房子翻盖了,再把儿子送个好一点的学校,下半辈子就指望儿子了。吕占魁听秀穗的,他们一狠心把儿子丢在表姐家,进城炸起了油条。

他们瞎头蚂蚱样进了城,举目无亲,四处碰壁,找不到巴掌样的立脚地方。他们开始想找个人多地方支口锅炸油条,可是哪个地方都是有主儿的,得出钱,出了钱还有城管,不是你想卖啥就卖啥了。他们有几次找好了地方,支起了炸油条锅,被赶来的城管给掀翻了。他们开始给人家食堂打工,慢慢寻找机会。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个高档小区里找到一间小得不能再小了的门面房,原来也是乡下来的炸油条的,人家搬走了,就租给了他们。他们终于有了栖身之处,支起了油锅,门口摆起桌凳,俩人高高兴兴地做起了炸油条生意。秀穗是老手旧胳膊,麻利劲上来了,做了件白大褂穿在身上,脸色红润身材婀娜,站锅子炸油条像是在弹古琴,有节有奏,既美丽又动人,生意也出奇的好。一是秀穗炸油条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针对不同的买主,焦的能炸,嫩的能炸,内嫩外焦也能炸,能满足所有喜欢吃油条的人群的需求;二是秀穗人漂亮麻利、干净、和善,总是一脸含笑。

是什么时候老况看上她的,吕占魁说不好,秀穗也说不好。这一片是高档住宅小区,高级轿车滑进滑出的,他们就是炸油条的,对高级小车的出出进进从不在意。这两口子对高级轿车没有任何意识,既不会识别轿车的款式,又不记轿车的车号。老况是喜欢吃油条人群里最上档次的,老况最喜欢吃秀穗炸的内嫩外焦的油条。有时他步行出小区,穿得极其正规又是西装又是领带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他话不多,坐在他们门前的小桌前,要几根内嫩外焦的油条,要一碗热豆浆,吃得满嘴流油。有时老况自驾一部小车回小区来,滑到他们油条锅前,摇下玻璃窗,拿出零钱,秀穗笑嘻嘻地用纸包好递给他,小车就又滑走了。多数的时候,在早上,老况就坐在小桌上吃油条,边吃边看着秀穗炸油条的动作。那动作娴熟洒脱,老况欣赏着,让老况很自在。有时他也和吕占魁闲扯几句,问他们是哪里人和家里的一些情况。吕占魁是老实人,一问一答中,把家里的老底抖了个干净。老况问他们这么辛苦一个月下来能赚多少钱,他们说也赚不了多少钱,杂项开支太大,就这对于他们己经很知足了。从此他们小俩口跟老况渐渐认识、熟悉起来。他们在这个城市没有熟人,没有朋友。老况对他们说,你俩口子把我当作朋友吧!有困难了言一声。把这小俩口感动得不行。老况以后再去吃油条,小俩口比着不要钱,但老况是不缺钱的,老况吃过油条后照例给钱。就这样他们认识了老况,老况又看上了秀穗,非让秀穗给他生个儿子不可。生意是慢慢谈成的,这单生意也有它艰难的历程。

火车进入了一个小站,人们纷纷地活跃起来,走向站台,有的要买东西吃,买水喝。蓝花裙子终于离开了窗口,雀鸟一般逃离了座位,慌着下车了。对面的那对老人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白头发老太太问老头子这是到哪了?老头子也说不清楚。老头子问老太太你饿吗?白头老太太说不饿。白发老太太从包里翻出了水,递给老头子,老头喝了两口,又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喝了水,表情里漾着幸福,没有一点疲惫相。

吕占魁把身子移向窗口,儿子洋洋的糖袋还在他两腿之间夹着,快要把袋里的糖夹化成水了。他不能再用两腿夹着了,他把糖袋放在了靠窗的一边。蓝花裙子坐过的地方是温热的,让他感到了舒服,他也看清了火车窗外的世界。

蓝花裙子上车后,掂了一堆东西,有矿泉水,面包,还有一只烧鸡。她没有要求吕占魁跟他换位置,像是那个靠窗的位置本来就不是她的。吕占魁有点不好意思了,抬了抬身子,意思是想把位置重新让回给蓝花裙子。蓝花裙子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说道你坐,你坐,你坐在窗边更舒服些。蓝花裙子一定是看出了他有病,他病态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同情。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对面的老头老太太也极认真地看了他了一眼,眼里也分明多了些担扰。他想告诉他们他没病,他好着呢!他就要回家翻盖新房呢。翻盖了新房就把儿子洋洋也接到城里去,让他在城里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老况那二十万要是能兑现,他和秀穗就在城里开一爿像样的饭店,他当老板,秀穗还炸她的油条。

火车开动之后,他就一直坐在了窗前,扭着头贪婪地向外张望。蓝花裙子坐在他的位置上,猛吃海喝起来,一个姑娘家哪儿来的好胃口,让对面坐位上的老头老太太都吃惊。

吕占魁坐在窗前要看的是房子,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卡上这十万块钱能盖上什么样的房子。十万块钱在他的家乡足能盖一处像样的小洋楼了。他坐上火车后,就一直想靠窗而坐,想看到他心目心的小洋楼是什么样子。车窗外有向后快速奔跑着的大片树林,还有村庄,有城市,大城市和小城市。那些村庄和城市边缘有很漂亮很好看的小洋楼,各色各样,有的新颖,有的古朴,有的洋味十足。这样西洋味十足的楼房沿着这条铁路线真是不少,城里人叫这样的房子为别墅。他想现在有钱人真是多,多得数不过来了,这么豪华的房子不知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住的,都是在哪儿弄来的那么多的钱。住这样房子的人一定还有高档小车,也一定还有情人,还指定不只有一个情人。人和人总是不能比的,世界就这么不公平。老况说他原来也有情人,还是女大学生,他在女大学生身上化了五十万,没给下一个蛋。后来他又找了个小媳妇当情人,化了近四十万,终于给他生了个女孩,那女孩生下来却是个死胎。老况己年近六十,老况极近绝望了。这时他认识了秀穗,他也从吕占魁嘴里知道秀穗头一胎就生了个男孩,男子既聪明又漂亮,老况相信,还眼气得不行。老况后来就不断地观察秀穗的身子,观察最多的是秀穗身子下的屁股。秀穗炸油条时屁股一摆一摆的,让老况眼热,一双老眼熠熠生光。

火车飞速地前行着,吕占魁眼中的小洋楼逆向飞速地离去。那些小洋楼的顶部在车外的闪着红的、黄的、白的、灰色的光亮。他突然觉得这些飞驰而过的小洋楼缺少一种什么颜色。什么颜色呢?对了,是绿色。这一路下来他还真的没看到那栋小洋楼是绿色的,特别是楼顶子,没有一栋绿色的楼顶。城里人不是讲绿色最环保吗?什么都是绿色的好。吃要绿色的,穿要绿色的,行要绿色的,难道住就不需要绿色的了?可见应了乡下的一句俗言,连城里的小洋楼也不喜欢戴“绿帽子”。然而这“绿帽子”他吕占魁说戴就戴了,戴得稳稳当当,戴得心甘情愿。先是秀穗的班主任,现在是该死的老况。这时他心中竟有了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一蹦出来,他的胸也不疼了,身体也放松了。他设想回到家后就把家里的房顶翻盖成绿色的。灰色的墙壁、绿色的大屋顶。对了,还要把旧房子翻盖成两层小楼,楼顶就设计成帽子型的,是那种通常乡下人戴的草帽型、凉帽型、或单帽型、棉帽型。干脆让人设计成“牛蛋”一样套在头上那种当地人叫蒙尾巴的帽型更好。他可不是为了环保,他是为了记着绿色,记着头顶上的“绿帽子”。

他为他的这种想法和自嘲激动起来。他一激动浑身就热燥,有了冒汗的感觉。车厢里仿佛有了滚滚热浪,窗外的树都幻化成了绿色的楼房,绿色的楼顶像一顶顶厚重的“帽子”朝他一笑而过——只是一笑而过呀!

吕占魁觉得车厢里实在是热,热极了,也闷极了。他顾不得对面坐位上的老头老太太了,也顾不得蓝花裙子了,他“呼”的把火车窗打开了,打开了一个大洞,一股清凉的风吹进来。哦,舒服死了。对面的老头老太太竟没丝毫反应,蓝花裙子吃过喝过之后,有些昏昏欲睡了。这时候应该是过了中午,窗外的阳光从西边照进窗子,车厢里的人都似睡非睡,火车“哐哐”的行驶声,使整个车厢更加寂静。

正是五月,暖风从旷野里吹来,翻过车窗,吹拂着吕占魁,吕占魁只觉得神清气爽。上车后心中的那种疼痛和病态的样子,仿佛被翻过车窗的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尽散在车厢中了。他被他想象中的灰墙绿顶的楼房激动着,有了这样的激动应该感谢胸前的这张卡片,这张一上火车就被防护得紧紧的,又烫得他心疼不已的卡片。于是,他毫不犹疑地掏出了贴胸的那张卡片,那张带有他体温的卡片。他把卡片伸向车窗外,将拿有卡片的胳膊架在车窗上,他把卡片对准窗外的阳光,痴呆地看着,看着,不知道能从上面看出什么?他样子既有点兴奋,也有点古怪。窗外的阳光很好,闪着无数条金光,金光也照在卡片上……

火车“哐哐”地前行着,突然他伸出窗外的卡片飞了起来,像绕着火车飞跑的绿蝴蝶。他伸手抓了几抓没有抓着。他一只脚蹬着座位,一只脚蹬上了蓝花裙子。蓝花裙子“咚”的一声倒在了车厢的过道里,他轻松地飞出了车厢。

车厢里一直很沉寂,老头老太太没发觉出了什么事儿,两个白头紧紧地靠在一起。蓝花裙子自以为自己瞌睡透了,不小心倒在过道里。暖风从车窗口吹进来,车厢里清爽爽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扇车窗怎么就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