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影片《Hello!树先生》的启蒙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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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当下中国电影市场表面风光，却掩饰不住内涵的空虚，影片《hello！树先生》的出现就有了别样的意义。该片以黑色幽默、荒诞离奇的情节设计，展现了中国北方乡村世界中的一个留守青年盲流的人生轨迹，从一个小人物的小世界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乡村伦理世界的巨大变化，更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导演强烈的启蒙意识横贯整部作品，一种启蒙叙事建构出导演对当代社会与人的独特思考及其崇高的启蒙理想。

[关键词]乡村伦理；现代化；启蒙

近年来，中国电影市场上涌现出诸多养分极少却声势浩大的“国产大片”，它们不是以惊险、刺激的打斗来迎合观众的猎奇心理，就是以古装抑或现代的时尚魅惑观众的眼睛，唯独没有可以值得让人深思、启人耳目的内容，于此相比，韩杰的《Hello！树先生》这部“小片”仿佛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让人看到了中国电影的希望，看到了中国导演对于人的世界认知的一种可能，对于“人”这一共同体的本性的表达。

《Hello！树先生》的片名时尚而又儒雅，独具当下文化趣味，然而影片本身却浸透着一股深深的苍凉，这部内涵丰富、隐喻深刻的影片带给中国电影的独特意义在于，它又一次宣告了启蒙“五四”的回归，又一次展开了中国当代文化知识分子对启蒙的诉求。

说到“五四”时代的启蒙英雄以及他们对于中国土地、乡村、农民的深刻反思，我们首先应该想到的就是鲁迅先生。这位伟大的战士，用他短暂的一生宣布了一场启蒙战役的未果，那“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经典的描绘日益破败的乡村世界的镜头。而这一画面则是《Hello！树先生》的主要背景画面：在寒冷的冬日里，皑皑白雪的土地上，田间地头没有一丝绿意，没有生命的迹象，那棵孤独的树横亘在破旧的村落里，显得如此刺眼夺目。而在这棵枯树旁就站着我们的主人公——树先生，他时而眺望着远方，时而有模有样地抽着烟，时而嘟嘟囔囔的低语……这棵树是他可以停靠的一个所在，这一看似荒诞可笑的结论，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影片中的树先生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他的父亲与哥哥都已经去世，他的弟弟在城里过日子，树先生小时候读过书而且有些天分，然而因为家庭的变故树先生最后没有成为走出乡村的人，而成为留守乡村的一分子。他孤独，不仅仅是因为亲情的缺失，人生的不同际遇使得友情、爱情，统统与他擦肩。在这一故事背景下，影片为我们展开了树先生的人生旅途。我们可以从树先生身上看到阿Q式的微笑、孔乙己式的执著，还有闰土式的善良，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他们身上所有的缺点都集中在树先生身上。影片在现代化这一大的文化背景下展开叙事的伦理，从对现代化的审视、批判角度，建构起对当下乡村整个人文生态环境的启蒙叙事。

一、对传统乡村伦理观念的批判

虽然只有短短90分钟，但影片中有数的几个镜头，就将中国北方乡村独特的文化风貌展现出来。尽管已经处于改革开放的今天，但是乡村传统权力文化心理结构在乡民身上依然如故。农民身上的畏权心理与乡村干部身上的权威心理结合起来，使得整个乡村世界充满了浓郁的权力崇拜意识，传统式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影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树先生不敢挑战一村之长的权威，但是对村长的小舅子二猪，树先生却看不惯，而这种不满招来的却是一顿毒打，甚至是屈辱的下跪求饶。

树先生的父亲则是传统家长制的代表。影片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向我们展现了这一制度不仅给人的身体、生命带来不应有的伤害，而且给人的心灵层面带来无形的伤害。由于树先生的哥哥“不听话”，喜欢过自由的生活，喜欢音乐、舞蹈，还自由恋爱，父亲将他吊在树上毒打一顿致使哥哥意外死去，哥哥的去世以及父亲的相继去世使得一直害怕父亲、以哥哥为榜样的树先生遭受了心理和精神上的打击，梦中不断出现父亲、哥哥的身影，这就证明了树先生难以接受家长专制带来的苦痛，难以自我消化亲情的缺失。而母亲在影片里被做了隐化的处理。在传统乡村社会中，女人以地位低下而“闻名”，作为母亲的女人永远在丈夫、儿子之下，由于这种“天然”的不平等，使得母子的感情被弱化，母亲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爱，她的情感被麻痹，生活被琐碎的日常家务所填满，因此，树先生的母亲从来不知道安慰心灵受到极大创伤的树先生。就这样，树先生疯癫起来。

马尔库塞说：艺术“是一种理性的认识力量，揭示着在现实中被压抑和排斥的人与自然的向度”，并且“在其先进的立场上，它是大拒绝——抗议现实的东西”②。在这部影片中，树先生一直遭受着无端的压抑，一直试图反抗着强权的现实，但是，这样一个傻子式的盲流人物，处于农村生活底层中的底层，是最容易遭人践踏的，如此形成一种恶性循环，得不到爱与温暖的树先生，越发被压抑、被蔑视，越发感觉到孤独，最后他只能选择“上树”。

二、对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文化生态的批判

我们当下的影视作品能否面对中国广袤的“土地”？首先有这样勇气和意识的导演非常之少，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乡村影视作品少的原因之一。其次，就少数作品来看，能够以理性的姿态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文化生态进行批判的，韩杰这部影片是优秀的代表。影片中的这一北方乡村“望都村”，凭借着丰富的煤炭资源，要大兴煤矿，借此机会，还要开发房地产，幸福的生活就像村里流动的广播喇叭那样被喊出来——“独具匠心的板型设计，将给您带来别墅式的享受”，“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对人居空间的扩展，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喊进了老百姓的心里，他们心甘情愿地搬离自己的土地。“现代化”在乡村人的意识里，就是过上住楼房的“好日子”，不用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不用再靠天吃饭，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更为遥远的将来，没有了土地他们做什么呢？这种即将消失的村庄，代表的不仅仅是现实中的村庄共同体的消失，更是现代文化对乡村文化的霸权。面对巨大的城乡差距，在尚未建立起完整的现代价值理性的前提下，乡村世界受到了这种消费的、趋利的、拜金的商品化意识的侵蚀和破坏，乡村人的文化心理也遭到了冲击，乡村文化传统中的重义轻利观念不断瓦解，与此相应的人性中的恶就彰显出来。

在这一大潮中，树先生却选择留下，他不愿离开土地，在煤矿出事，矿工小庄死了以后，树先生意外地通灵了。他预言村里要停水，并郑重其事地找村长商量解决的办法，这一略显滑稽的剧情，显示了黑色幽默所带给我们的强烈的反讽效果。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独自住在老房子里的树先生成为一个能掐会算的大人物，诸多有头脸的人物都来找树哥掐算，树哥成功地出现在瑞阳矿业剪彩仪式上，并担任剪彩嘉宾。导演以这种荒诞的反讽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于现代化进程的批判性思考。在追赶现代化的征途上，乡村世界出现了价值上的混乱，乡村传统崇高和谐的道德关系，在以消费为主导的现代文明冲击下，很快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实用主义的盛行。这种以物质性、欲望性、实用性为特点的价值观念与传统小农的利己主义相结合，从而使以血缘、亲缘关系为基础的情感化的人际关系逐渐转变为以理性化、利益化为基础的人际关系。树先生的成功正说明了这一点。

三、对个体人的存在的反思

启蒙与艺术的结缘就在于它们对于“人”本身的发现与尊重，对于“人”的探讨与解剖，在这一意义上，好的艺术作品应该承载启蒙的价值规范，应该展现出它对“人”这一生命个体的理解与剖析。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之所以伟大，不仅仅因为他展现了人类的共性，更因为他刻画了阿Q这一个独特的中国乡村农民的生命图景。同样，《Hello！树先生》以一种相对夸张、极端的方式，展现了中国北方乡村社会中离开土地而又无依无靠的留守青年的生命状态，并对其存在进行了反思。导演在呼唤我们尊重、同情树先生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树先生身上的劣根性；在让我们反思劣根性的同时，又使我们反思这个时代、这个社会。

树先生原本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哥哥未死之前，他以哥哥为榜样，上学的时候学习也不错，但是树先生是不幸的，他没能抵挡住亲情的缺失、家庭的贫困带给他的灰暗。他辍学在家，到处游荡，时而打杂，干点儿零活，在修理厂修车时还不小心把眼睛弄伤。他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很受用村里人尊称他“树哥”，这些小小的得意心理得到满足时，他就有点儿自大起来。当碰到像二猪这样的人物时，他又缩回自己的世界里。当他得知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已经进城自己办学校当了校长以后，树先生那一脸艳羡、悲屈而又无奈的表情将他不幸的人生全部囊括进去。即使是这样，树先生并没有立即被悲惨的命运所打倒，他还有理想、有追求。他喜欢上了哑女张小梅，并为了她进城去打工。他戴上眼镜、带着礼物去拜访小梅的父母，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打动了小梅。他向小梅求婚，并直言：“就把你的命运交给我吧。”树先生是浪漫的，又是一个敢担当的男人，他虽然没有大本事，但是对于一个哑女来说，小梅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能够有一个爱他的男人给她温暖和依靠，她就是幸福的。就在人生最重要的结婚时刻，树先生因为自己“要面子”，跟弟弟发起火来，偏偏跟他没有手足之情的弟弟并不给他面子，没有把树先生想要的婚车开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致使家里发生了火灾，树先生也因此出现了精神问题，从幸福的顶端一下子跌落到不幸的谷底。导演以这样跨度巨大的戏剧性的情节让我们体验到一个自负的穷人的下场，仿佛树先生不配要面子、不配拥有幸福的生活。然而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是，“面子”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乡村的伦理文化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究竟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从树先生身上我们一目了然。

树先生在自己挨村霸打以后曾说过“活着没意思”，权势对他的欺压他无以反抗；进城给好兄弟打工，最后因为好兄弟有婚外情被发现，树先生觉得城市也并非那么美好，他也无力应对城市的纷繁人世；当他得到爱人，就要幸福地生活下去时，他又将自己的幸福葬送在了“面子”手里，小小内心的一点儿私欲就可以轻易地毁掉一个穷人的生活，这就是当下中国乡村的残酷现实。

树先生无处可逃，明晃晃地一个人住在老屋里，通灵以后，他的人生才有了新的起色，他又能找到一点儿活着的意义和价值了。他开始思考一些重大的问题，比如开发月球之类，这一明显的嘲讽笔调，显示出导演的无奈，处于当下的社会现实导演也无处安放树先生的人生，只好借用鲁迅先生的曲笔给树先生一个活路，给树先生以自由。

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的状态。……启蒙的真正目的是还个人以运用自己的理智决定个人行动的自由和权力”③。真正要实现这样的目标，需要我们对已有的传统乡村伦理、对正在进行的现代化、对个体生命有足够的了解、认识以及反思，建立起尊重、自由、平等的社会普适性意识，这需要我们几代人、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影片《Hello！树先生》正是为我们播撒下这样一粒启蒙之树的种子。

注释：

① 鲁迅：《故乡》，《鲁迅小说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0页。

②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重庆出版社，1988年版，第53-54页。

③ 康德：《什么是启蒙》，1784年9月，《柏林月刊》第四卷。

[作者简介]韩文淑（1981— ），女，辽宁大连人，博士，吉林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