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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淙淙花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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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乍暖还寒。

高二下学期的第一个月假,偏偏是雨天。敏言来我家的路上淋了雨,她抱着热水袋,裹着小熊绒毯,很是不安。

“我这样子会不会太狼狈了,喂,江淙淙,把你的吹风机给我用用。”

“这样子很好看啊……”我揉了揉她的湿头发,“嗯,像电影里的女生,又清新又文艺。”

“真的?”钟敏言有一种天然呆的气质。

“嗯。”我点头,极力忍住笑。

她惴惴地看着墙上的挂钟,不时听听门外的动静。

“他不会不来吧?阿嚏!”敏言紧了紧毯子,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

“当然不会,我爸的电脑对他来说比什么都有吸引力。”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敲门声。

我对敏言挑挑眉,敏言翘起嘴角,拨了拨头发。

韩树站在门外,不修边幅地打着呵欠,穿着一件家居服,脚上是印着卡通熊的棉拖鞋。

在他身后,穿深灰色西装的韩川露出温和的笑容:“淙淙,早上好。”

“川哥是去上班吗?”

“嗯,在长鹿医院实习。”

韩树非常不耐烦地把我拨到一边,进得门来,直奔我爸的书房:“江淙淙,给我拿点吃的,别打扰我啊,我今天要组队打怪。”

他风风火火地跑进去。客厅里,敏言红着一张小脸。

我忽地回过神来,扯着敏言走进书房,对韩树喊道:“韩树,这是我同学钟敏言。”

“哦,你好。”他头也不回,专注地看着屏幕。

我怕敏言失望,拉她一起去做英文作业。我想告诉她,没错,被众多女生仰慕的韩树私下里就是这副样子,邋邋遢遢的,我保证他肯定还没洗脸。我们家和韩树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我和他同年同月出生,从小在一起打打闹闹,在附中,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啦,只是长得稍微好看一点……”我小心翼翼地打量敏言的神色,真怕她哭,她是我们班最爱哭的女生。

“我觉得韩树这个样子更真实啊……淙淙,以后我要常到你家来,真是,竟然不早告诉我你们是邻居。”她眯着眼。

女生的心思,真可怕。难怪韩树说,江淙淙,你就不像个女生。所以,我真是搞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靠近韩树。

今天钟敏言见韩树的这一面,是她用一袋子零食贿赂我的结果。当然,如果她不贿赂我,我也不会拒绝,因为敏言是我的好朋友。

九点一刻,雨停了,有小抹阳光爬上窗台,从寡淡渐渐变得耀眼。

四月,繁花似锦。

我一向最喜欢四月,四月二十六日,我的生日。我爸说我出生那年的春天,长鹿岛的樱花开得特别绚烂。

但是美则美矣,花期却太短暂。据说,韩树出生的那天,医院楼下的樱花开了,满树粉白粉红,而七天后,我降生的时候,一树的花都被东风摇落了。

我和韩树,中间隔着一段花期,樱花七日。

韩树爷爷是画家,他特意画了一幅画——被江水环绕的长鹿岛开满了樱花。所以,我和韩树的名字都是从那幅画中得来的。

我和韩树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可惜,我们做不到两小无猜。在少时的记忆里,吵嘴打架是家常便饭,说不上是谁欺负谁,两个人总是见了面就要掐起来。稍大一些,彼此不再耍小孩子脾气,可是韩树成绩要好过我一大截,每每被我爸妈当成各个考试的参照物,很是让我恼火。

这一年,我即将十七岁。

敏言说十六岁是花季,十七岁是雨季,要未雨绸缪,所以一定要好好给我开一个Party。我咯咯地笑,真不懂有什么好未雨绸缪的。从小到大,似乎顺风顺水,因为没有太多欲望,所以从来没有太多烦恼。

敏言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佯装大人的语气,说道:“江淙淙,能像你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还真是一件难事。”

我知道她的烦恼是什么,是从上一学期就落入心里的少年的影像。那如阳光一样灿烂的影像,在心里积得时日久了,反而变成铅灰色的云,有些忧郁,有些沉翳。

“我真是看不出韩树有什么好。”我感叹,顺带着宽慰她,“老师说早恋是不好的,到了大学,遍地都是帅哥。”

“也许是你们离得太近了,所以你看不到他的好。”敏言扁扁嘴,“我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没有时间界限的,难道要我把十六岁开始的喜欢放进密封瓶里,等到大学再放出来?可是到时候,也许韩树那个人就不在我眼前了啊。”

我说不过她,被言情小说洗过脑的女生,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我斜睨了一眼操场,韩树在夕阳里跑得最欢。几个男生在他快要射门的时候拦截了他,抢下了足球。韩树跪在球门前,悲天跄地地大呼小叫。即使隔着好远的距离,我也能听见他的声音,充满戏剧性的夸张。

“傻子!”我一字一顿地点评道。

仿佛心有灵犀一样,他忽然转过头,望着我所在的位置。我吓了一跳,急忙蹲下身。只剩下钟敏言受宠若惊地咬着嘴唇,然后挥挥手臂,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韩树,加油啊!”

我一下子笑出来,笑得肚子直疼。

窗外,有小片小片的花瓣在风里飞。

一眨眼,花期又要过了。

生日那天是周末,我只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决定大家一起去吃烤肉,然后唱歌。我趴在窗台给同学打电话的时候,韩树和韩川从楼下经过,韩树抬头说:“江淙淙,你真是无肉不欢啊,也算我一个吧。”

韩川双手插兜,微微抬起头,笑着说:“是啊,淙淙,也算他一个吧,让他埋单。”

韩川是韩树的哥哥,比我们大五岁,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他的性格比韩树要好百千倍,一向温和优雅,对我无尽宠爱。

我脑海里出现敏言愁肠百结的小脸,心里突然有了主意,点点头,对韩树说:“好啊,把压岁钱都带来。”

我给敏言打电话,告诉她我改了烤肉店的地址,她狐疑地问:“你又馋什么好东西了?”

我心里嘿嘿笑,我只是忽然想做一点好事,于是,我又把同样的地址告诉了韩树。

当晚,我在烤肉店大快朵颐,心里想着当韩树去那个简餐屋只看见敏言的时候,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那个人,其实对女生完全没有交往能力,我想,我要是不帮他,他这辈子都找不到女朋友。我很喜欢敏言,天生具有女生的柔软气质,像小鹿般纯良。韩树以后必定要娶妻,我想与其他将来不小心娶了个悍妇,还不如趁早结识温柔可人的钟敏言。

在烤肉店结束战斗之后,我领着大家转战KTV。没有麦霸韩树在场,耳边果然清静许多。我正动情地唱着《喜羊羊和灰太狼》的主题曲,房间的门啪的一声被人推开了。

看见韩树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脸,我有些心虚,正尴尬得不知怎么开口,敏言怯怯地从他身后露出头来:“淙淙,你们怎么把我们给甩了啊?”

我打了个嗝,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房间。

然后,我一抬头,韩树已经站在了我面前,他只伸出一个手指头,就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了门外。

我装无辜:“怎么啦?”

“钟敏言给你买了多少零食?”

“嗯?”

“比以前那些女生买的多?”他冷冰冰地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学校的女生们为了托我把礼物和卡片送给他,经常送吃的给我。我这人,无甚防御之心,独爱美食而已。

我诚实地点点头,丝毫没有察觉韩树的眼睛里像是冒着火。

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为这件事解释一下,于是说道:“但是这次,是我自己的主意,和敏言无关。只是吃顿饭而已,韩树,我又不是把你非法拐卖。只是让你帮忙成全一个女生的小梦想而已……”

话音刚落,他扯着我进了旁边的小便利店,二话不说,把货架上的零食拣了一大堆,然后塞在我怀里:“吃货,是不是这些都给你,你也可以成全我的梦想?”

他似乎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哀怨,我一时分辨不清,头脑有些混乱。

旋即,在便利店明亮的日光灯下,男生的影子便覆了过来,待我反应过来,韩树的嘴唇已经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虽然轻描淡写,却仿佛天崩地裂!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木然地转身,又是怎样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我也不记得,当时韩树有没有在身后喊我。

长鹿岛有一座老教堂,不大,但是很古老。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教堂旁边的樱花林因为修建商铺大半都已经被砍伐了,此刻,只有我头顶的这棵樱花树在月亮底下伸展着繁茂的枝丫。夜风吹过,花瓣星星点点落下来。有小片小片的嫩芽,在夜色里徐徐舒展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这里来的。

我心里觉得委屈,只想大声哭一场,但是眼泪却说什么也掉不下来。

小时候,韩树用过很多方法欺负我,把蚯蚓放到我的小床上,在我的冰激凌上洒满辣椒面,给我起千奇百怪的绰号……每一次,我都以牙还牙,百战不殆。

唯独这一次,他让我不知所措。

夜风有些凉,吹得我略略清醒,我渐渐想明白——那家伙只是因为太生气了,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起身,却觉得冷,身体都在发抖。

有脚踏车的车铃声响起来。韩川在我面前停下来,深呼吸,眉头舒展开,说道:“离家出走的姑娘,可以跟我回家了吧?”

我乖乖地坐在他的车后座上,觉得冷,便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又把脸贴在他的毛衣上,有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淙淙啊,你和韩树又吵架了?荷,我以为你们这么大了再不会吵了呢。”他兀自笑起来。

似乎每一次闹别扭,都是韩川在当中调停。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每一次韩川都能找到我藏身的地方。

他骑得很慢,还哼着歌。我看着路灯下我们的影子,微微翘起嘴角,心情终于慢慢平复下去,有些困倦,抱着他,却像是舍不得睡着。半梦半醒之际,我似乎听见韩川说:“那小子脸皮很薄,他对你很好,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淙淙啊,我们小树其实很喜欢你。”

有大货车与我们错身,带出一长串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恍惚片刻,他的话听得便不真切,依稀剩下最后那半句——我其实很喜欢你。

我只记得,在睡着之前,脸颊腾地热了起来。

那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平白失去了初吻,然后又冻得发了烧。

只是内心似乎被隐秘地植入了一颗嫩芽,带着糖的气息,微微的甜。我自己辨识得不是太清楚。

那场感冒持续了一周。敏言惴惴不安地打过几个电话,我耐心地安慰了她。对门的两个男生都没有出现过,我旁敲侧击地打探到,韩川因为毕业论文的事回邻城去见导师了。

韩树没有来烦我,我也不想见到他。

但终究是避不开的,病假结束,我刚一出门,就看到韩树蹲在门前系鞋带。我没说话,我们一前一后地进电梯,坐公交车,直到走进各自的教室。他一直就像个安静的影子,一路尾随,一言不发。

敏言像小猫一样蹭到我身边,在阳光下细细密密地铺陈她的小幸福。她说那天韩树虽然一直冷着脸,但还是请她吃了好吃的三明治和柳橙汁。

我觉得无趣,以后我才不要再操心韩树的事情。

但是韩树仿佛转了性,变得沉默而稳重。公交车上,我们一前一后地坐着,他会默默丢一块巧克力过来,虽然我觉得很讨厌,但还是会安静地吃掉。我们像是用食物来表达情绪,道歉与接受道歉。

韩川很快回来了。我去韩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向韩川请教功课,或者只是窝在他的房间里看书,偶尔偷偷瞄一眼专心改论文的韩川,然后无声地傻笑。

有一次,我刚翘起嘴,余光瞥见门口的韩树,回头,看见韩树鄙夷的眼神。

哼,讨厌鬼。我心里想着,对他轻哼了一声。

我去问敏言,什么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说,就是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起的人。

五月,暮春与淡夏交接。

日日晴朗,哀愁与烦恼不至。

我睁开眼,总能想起韩川温和浅笑的眉眼。虽然,偶尔会有不想见的面孔跳出来捣乱,但并不影响时节的美。

敏言说:“淙淙,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嗯……”她思忖良久,战战兢兢地说,“有时候显得有点温柔。”

我只是笑。

我想,毛毛虫总有天会突然想要努力变成蝴蝶。

为一个人变得美丽又生动。

我和韩树的关系渐渐缓和,只是彼此似乎都有些小心翼翼。他的话少了许多,我们班男生私下聊天的时候说,足球队那个韩树啊,最近踢起球来不要命似的,好变态。

敏言把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正在聊天的男生们吓了一跳。谁也没见过敏言发脾气,一时都惊讶得噤了声。

我心里不禁抱怨韩树,敏言对他那么好,他却毫不领情。

放学的时候,我走在韩树后面,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小腿踹过去。韩树皱着眉,咧着嘴,痛苦地看着我,却又敢怒不敢言。我总觉得,生日风波之后,他有些怕我。

“江淙淙你真暴力。”他嘟囔。

我却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钟敏言多好啊。”我说,“虽然老师说,早恋是不对的,但是起码你们可以做好朋友啊。”我因势利导,循循善诱。

韩树忽然黑了脸,上前一步逼近我,我倒退了一步,但无路可退,身后是一排灌木丛。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喷薄到我脸上的气息,脑袋里轰的一声,不由得紧紧抿住嘴唇。

韩树像是也想到了什么,抖了抖肩,不自在地退后。

然后,他冷冷淡淡地说:“江淙淙,你别傻了,我哥是有女朋友的。”

说完,他拔腿就走,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摇摇晃晃的,像幻影一样。

我有一种被人揭穿心事之后的羞愧感,紧接着,心里的灯忽明忽暗,乱作一团。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学校有活动,然后跳上公交车径直去长鹿医院的方向。如果我推算的没错,那一天韩川值班。

长鹿医院是长鹿岛上最大的综合医院,我和韩树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只是我再也认不出哪一棵樱花树是我们出生时静立在窗外的那一棵。我在医院的超市买了一罐香蕉味的牛奶,是韩川最爱喝的口味。

关电梯门的时候,有个穿茉莉色连衣裙的女子小跑着过来:“麻烦等一下。”

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我站在她身后,隐隐还闻见熟悉的鱿鱼粥的味道。

到十三楼的时候,我们一前一后出了电梯,她还回头对着消防栓上的镜面拨了拨头发,然后看到身后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走几步,我就看见韩川穿着白色的医生长袍在走廊里和病患家属说话。我很少看见他穿医生长袍的样子,不由得弯起嘴角,他是我见过的男生里,最帅的一个。

韩川显然看见了我,和家属点点头,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然而,他停在了茉莉色女生的面前,原来他看到的并不是我。他接过她手里的便当饭盒,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一旁护士站里,小护士们偷偷笑着。

“咦,淙淙,你怎么来了?”还不等我跑掉,韩川就看到我了。

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只低头看着地面,说不清心里又慌又乱又绝望的情绪。

有年轻的男生从我旁边的病房推门而出,我只看清他穿一双白色球鞋,嘴里轻轻吹着口哨。

于是,我指指那男生,对韩川说:“好巧,我来找朋友,先走啦。”

我就这样仓皇而逃,跟着男生进电梯的时候,他狐疑地回头看我:“我们认识吗?”他说话的口音有点怪,不像是本地人。

我耸耸肩,不想理他。

男生看看我,也耸耸肩。

我竟有些想笑。忽然很感谢他,在我心情那么糟糕的情况下,这个陌生的男生让我稍稍轻松了那么一刹那。

出了医院,外面微微有些细雨。

男生跑进雨里,我也跟着走进去。两分钟之后,他穿着红雨衣,骑着一辆电动车经过我身边,他速度慢下来,说:“你要去哪里,要不然,我捎你一段路吧,这里走到公交车站也要几分钟呢。”

我看看他的车,后座上载着一个大的铁皮保温盒,上面写着“龙记快餐”。原来,他是我家附近那个快餐店的服务生。

我仰起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脸,对他笑起来。他有些不自在地躲开我的视线,挠挠头,然后脱下身上的雨衣递给我。

于是,那天,我坐上了他的小电动车。年轻男孩的身体很快被雨打湿,我稍稍靠近他的后背,可以感觉到湿热的气息。

他偶尔歪着头,在雨里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微微看见他的侧脸,有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天我知道了他叫鲍尔塔吉,蒙古族,十八岁,来鹿儿岛三个月而已。

在小区门口下车的时候,我一回头便看见韩树阴沉的脸,他打了一柄黑色的伞,像是在等人。韩树冷冷地盯着我,我反倒轻松地笑笑。像是心血来潮,我说,我会去找你,鲍尔塔吉。

我们很熟络地道别,像老朋友一样。

韩树扯着我的袖子,问:“那是什么人?”

我觉得,韩树站在这里,无非是想看到我从韩川那里回来之后难过的样子,我偏偏不想让他得意。

我甩掉他的手,很开心地说:“我朋友啊。”

再次见到鲍尔塔吉是在七月,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经过那家快餐店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他,于是心血来潮地对着窗户喊了一声鲍尔塔吉。他很快就跑出来了,戴着一副橡胶手套,对我羞赧地笑。

他还记得我。

我把名字写给他看,他念成zong的音,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个夏天,我便常常去找他玩。在夏夜的马路边,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城市里灰蒙蒙的夜空,听他讲大草原的故事,心里觉得特别安宁。

鲍尔塔吉是一个很有趣的大男生,他说话的时候,如果你总是盯着他,他就会脸红,然后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他会唱蒙古长调,能喝很多白酒,想家的时候就偷偷躲在快餐店的后门抽烟。

有时我会抢下他的烟,放在嘴边,企图尝试一下。我想知道,是不是那支烟真的能够慰藉想念的心。

我心里默默想着一个人,他穿白色长袍,在梦里忽隐忽现。

我已经很少再去韩树家,尽量不和他们兄弟俩打照面。暑假开始,住在岛外的韩树奶奶病危,他一去就是半月有余,这倒省得我费力避开他。

但是有一天,当我刚拿起鲍尔塔吉的烟,韩树忽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我妈狠狠地教育了我,她关了我禁闭,让我再也不要去和坏孩子们一起玩。

大人真可笑,轻易地就给别人定性。我从来不觉得鲍尔塔吉是一个坏孩子。他单纯又善良,只是因为雪灾压塌了家里的房子和牛羊,所以出来打工赚钱。我懒得和我妈解释这些。

第二天,韩树来我家,我挡住门,不让他进来。

“我们和好吧,江淙淙,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我心里好受着呢,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告密狂。”我使劲把门关上。

敏言说的没错,我的十七岁,就是连绵雨季。心里那一处小空间,终日潮湿阴霾,青苔密布。我很不适应这种状态,想着门外的韩树,心里说不出的烦恼。我们从前不是这样的,虽然打打闹闹,但是在我心里,他算是最好的朋友,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

我把烦恼说给敏言,敏言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她说:“淙淙,因为你们离得太近了,所以你反而看不清他,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解其意。

七月末,鲍尔塔吉在楼下喊我。我瞥了一眼客厅里看电视入迷的老妈,对他摆摆手。我找了个借口下楼。

他说他明天要坐渡轮去岛外,朋友介绍了新的工作,他想去看一下。

“你去过岛外吗,淙淙?”他问。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我心生向往。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绝对要收回那一天对鲍尔塔吉的请求。我不会试图去打破生活固有的轨迹,去逾越成长的节奏。我不会,去冒险。

如果我没有和鲍尔塔吉出岛,也许我还是会在梦里记挂韩川,但我会慢慢把他当成昔日最好的哥哥;也许我还是会和韩树怄气,但时日久了,也许我就会原谅他让我生气的种种。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像一江水与满树花,和谐相映,终生相伴。

只是,人生真的没有如果,你从来不能预料,静好的岁月会在哪里拐弯。

那天,我跟着鲍尔塔吉去了岛外,他两个朋友来接我们,一男一女,谈吐很随和,我并无戒心。但是,几个小时后,我和鲍尔塔吉就被他们关进了出租屋。塔吉哭着说:“对不起,淙淙,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他们骗了我,你放心,我会带你走。”

那是一个非法的传销组织,几十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在一起上早课,然后又无所事事地出去闲晃,继而,继续拐骗自己的亲朋好友过来,像滚雪球一样。

最初的几天,他们把我们看管得非常严。塔吉总把我藏在身后,他的保护让我稍稍安心。但是没多久,我发现鲍尔塔吉被他们成功洗脑了。他说留下吧,淙淙,等我们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会带你回草原,盖最好的房子,养成群的牛羊。

对信仰的操控,真可怕。

再后来,鲍尔塔吉变成了最直接看管我的人,他总是低声哀求,求我不要走。

有一次,我做梦,梦见韩树,他非常生气地望着我,伸手狠狠地弹了我的脑门,然后又心疼地抱着我,他说别怕,我会救你出去。

梦醒之后,我傻笑。原来,在我最恐惧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人竟然是韩树。突然觉得有点开心,原来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他。

我想逃出去,我想要回到我的长鹿岛。

但是我的希望,一夕之间,被鲍尔塔吉悉数毁灭。

那个晚上,他和几个主事的男生一起喝酒,他们望着我,对塔吉窃窃私语,塔吉低着头,脸红得像一块炭。然后,夜半梦醒的时候,塔吉醉醺醺地抱住了我,屋子里的人全都自觉地走出去,紧紧关上了门。我在他的身体底下大力挣扎,最终痛哭失声。

曾经自以为是的一见如故,原来是令人胆战心寒的全然陌生。

酒醒之后,他惶恐地对我说:“淙淙,他们说如果我这样做了,你就会永远不离开我。是真的吗?你会留下吗?我会永远对你好。”

我再也没有和塔吉说过一句话,他每天形影不离地守着我,脸上永远带着惶然和不安。

二十天后,他们的窝点被警察缴破。

家人来接我,韩川也来了。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地说:“多亏韩树了,是他千辛万苦找到了线索,为了救你出来,还被他们捅了一刀。”

我茫然地望着韩川,他揉揉我的头,眼睛里都是怜惜,他说:“没事了,淙淙,韩树总是有办法找到你,以前你每次躲起来,其实都是他最先找到你,然后告诉我。别怕,我和韩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有时候风太大,把路标吹错了方向,没关系,等风停了,天晴了,转回头再走过去就可以。”

真的可以吗?只要换个方向就可以了吗?我扁扁嘴,还是没有问出口。

警察来我家里录了口供,然后告诉我,鲍尔塔吉主动自首了,他会被判刑,他想见我一面,想和我说对不起。

听见他的名字,我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永生永世都没有勇气去回忆的噩梦,我再也不想忆起。

但是风把不堪的秘密吹得满院子都是,我走到哪里,都仿佛有人在背后悄悄地说着我的名字。

敏言来看我,我躲在房间里不想出去。最后,我只听见她隔着门的叹息,她说:“淙淙,即使那天我和韩树告白的时候,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我也不会把你当成敌人。你要记住,我永远都是你的好朋友。”

韩树这个名字,猛地刺疼了我,像是后知后觉一样,心里某个地方,冰化成水,潺潺流动。但一切,为时已晚。

夏天结束得很仓促,我没有勇气去医院看韩树,没有勇气去面对和他有关的未来。

但是我不再暴躁地把自己关起来,我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然后和我爸妈说:“我们搬家吧,我想重新活过来。”

几乎是一天的工夫,江家三口人从长鹿岛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是的,我想重新活过来,因为当我捡拾记忆的时候,才发现我曾拥有那么纯真美好的一段过去,像珍珠一样。

那些,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旧事。

想起那些事,只因这一刻,我看见了台上似曾相识的男人的脸,比少年韩树更凛冽也更英俊。

我们院里的小护士们群情激昂,一个说:“谁认识伴郎,给我介绍介绍嘛。”一个说:“听说是新郎的堂弟,是个建筑设计师呢!”

我只是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桌上的美食。

这是我在安城中心医院做护士的第二年,今天是我们妇产科最迷人的梁医生的婚礼。

她们议论完伴郎,又扭头看我,集体失笑道:“真是个吃货,江淙淙你迟早变胖子。”

扔新娘花球的时候,她们全都跑过去凑热闹,人群里不时有尖叫。而我,只是尽量背对着舞台,深深地俯首。

然后,人群里有爆笑和起哄的声音,是伴郎抢到了花球。

一只鸡翅膀快啃完的时候,我终于察觉到有人站在我身边,我抹抹嘴,抬头。

那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成熟版的韩树强硬地把花球塞到我怀里,然后扯过我的一只手,拉着我向外走。他头也不回地说:“江淙淙,你以为你能躲到天边去吗?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吗?你竟然敢一声不吭地就消失掉!”

我身边的小护士们兴奋地尖叫着。

我有些胆怯,用力地挣开他的手:“你认错人了。”

我和他,一时之间成了婚礼的焦点。

新郎官满头是汗,生怕我们弄砸了他的婚礼,忙不迭地过来调停:“韩树,你别闹了,不许欺负我们科最温柔的小护士。”

韩树轻笑了一声,只是看着我说:“江淙淙,你欺负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能够甘心放过你。”

我想要反驳他,抬起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水波样的光闪烁。

我轻叹了一口气,扭头望着窗外,春天正一点点攀上枝头。不知道今年春天,长鹿岛的樱花会开得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