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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寻找“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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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火车站出发,沿着外濠的菁菁河岸,嫩黄色的中央线火车徐徐开往阿佐佐谷。樱花盛开之时,火车沿线晕染着一层淡淡的粉色,东京人携儿将女,从起点坐到终点,就为赴一趟开往樱花的火车。窗外的樱花,不胜列车疾风,缓缓落下,花幕中,又一部嫩黄色的火车迎面开来,交织出一幅静美与速度的画面。

村上春树《1Q84》的男主人公天吾,是个记忆停留在1960年代末的文学青年,住在中央线上的一个小站——高圆寺。熟悉村上或者日本文学的人,一看到“高圆寺”,很容易浮想起古本屋、古著屋(旧衣店)、咖啡屋、唱片屋、民艺屋,总之,文艺的古旧。没错,这就是东京人“生活在别处”之别处,日本现代文学的边城

新天新地高圆寺

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东京市区被震后的大火烧成一片废墟。“都心是危险的,郊外是安全的”,许多失去住所的文人抱着这样想法,沿着中央线西撤,到西郊阿佐佐谷的高圆寺一带,重建新生活。

这里是东京地价最便宜的荒野,难得的是交通方便,坐上中央线火车,到早稻田大学,或者大学林立的文京区,不超过40分钟。昭和二年(1927)4月,刚刚出版《伊豆的》,声名鹊起的川端康成,领到人生第一笔大稿费,便搬到高圆寺火车站南600米处的新公寓,继续埋头写作。8个月后,川端腰缠十万贯,骑鹤回东京。同一年,一位来自广岛的文学青年,怀揣乡下大哥送来的安家费,挑中了阿佐佐谷西边荻漥的一块荒地,盖了一幢“明窗净几”的新房。房子以及它的主人井伏鳟二(1898-1993),成为贯穿整部昭和文学史的“在场”。

据井伏鳟二晚年自传《荻?风土记》(1982)的回忆,昭和文学的开场,正与中央线的边城开发同步,“当年文学青年之间流行搬家,时人皆知,三流作家们都顺着中央沿线西迁”。这里所谓的三流作家,指的是昭和初年尚未成为主流的那六十多位井伏鳟二们,他们多为东京以外的中产出身,不是长男,无权继承家业,遂游荡东京,呼朋唤友,拿着从老家带来的分家费,在阿佐佐谷一带落户。那时候这里还保留着原野、泥路、丛林、急流,文学青年们如鸟入丛林,尽情享受着新天新地的自由。大白天即使披着睡衣漫步街上,也不会有人对着你的后背说三道四,化外之境,没有老市区的条条框框。

井伏的新宅很快成为文学青年的聚集地,下将棋,聊文学,相约钓鱼,这其中便有以门人身份出入的太宰治。经井伏夫妇的极力撮合,1933年,新婚的太宰治在阿佐佐谷北口安了家。从那时开始的十年间,这些三流作家们组织了“阿佐佐谷将棋会”,一半时间厮杀,一半时间清谈。他们没有电话,也舍不得两站地的火车票。于是,每月活动日的上午,就由住在最西头的淀野隆三,还有最东头的伊藤睦男,各自向着中间包抄,沿途一家一家地叫,如此一路吆喝到聚集点,将棋会的人也就齐了。井伏回忆说,这就是结群而居的好处。从最西的荻漥走到高圆寺,不过2.6公里。

随着井伏等青壮年作家被征入伍,阿佐佐谷将棋会自然终止,等到硝烟弥散,作家们重回阿佐佐谷,将棋会变成了纵酒销愁的阿佐佐谷“饮会”。到了1960年代,这些文人多数都已写进“录鬼簿”,文学边城又迎来了一拨文学青年。战后婴儿潮出生的村上春树们,也来到中央线西的高圆寺、吉祥寺、国分寺扎堆聚居。战前的“阿佐佐谷文士村”,更名为“中央线三寺”,还有一个名字叫“嬉皮公社”。

1972年大热的民谣摇滚专辑,吉田拓郎的《元气》中有一首《高圆寺》,道尽了这个“民谣圣地”的时代氛围:、反战歌曲、吉他、长头发、牛仔裤、花衬衫。

边城的第一代拓荒文人多数已经成为“地主”,他们的第二代会将旧房子改造成一间间的单身斗室,以方便一穷二白的大学生入住。村上早期的短篇小说集《遇见百分百的女孩》,描写的便是这一线三寺的文学生活:窄得不能再窄的单身公寓、早稻田大学的“我们”、屋前屋后的中央线列车,然而,“我们年轻,新婚不久,阳光免费”。

1974年春天,村上在国分寺火车站南面的大楼地下经营起一家爵士乐酒吧Peter Cat,无人光顾时,便自顾自地翻翻那些高圆寺古本屋淘来的旧书,打烊之后,强撑着精神继续他的小说写作。时隔三十多年,《1Q84》仍然带着村上一线三寺十年漂移的生活印迹:住在高圆寺的文学青年,怀着一点卑微的文学梦想,每日坐着中央线到城中做兼任教师、塾(补习班)先生、杂志编辑、饮食店小二,甚至新宿歌舞伎町的牛郎,这其中便有天吾。

东京房价在1980年代之后迅速上扬,高圆寺的房租也随着芝麻开花的形势节节攀升,可是,它在大学生中的人气却始终居高不下。究其原因,一是中央线的末班车收车时间较晚,适合年轻人在外头游玩打工,再说末班车上的目光相遇也很值得期待,日剧不少经典桥段就来自这里。二是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文艺熏陶,这里的房东们已经熟悉了年轻人的品味,光是那些古本屋、古著屋、咖啡屋,就很让人着迷,适合发呆,慢活,慢食,连买把小花束,价格也比其他地方来得清新。

一家民艺屋的少东家弥寝正一,用自己的故事写了本小说《高圆寺纯情商店街》,获得1989年度的直木奖(日本大众文学最高奖)。“我”,小说中的少年正一,将许多功成名就的读者领回到他们曾经的纯真年代。小说成功地营造了高圆寺的“纯情”,而现实中作者经营的小店却是生意惨淡。小店所在的商店街,原名“银座商店街”,借着读者纷沓而至寻访纯情的热情,顺势改名“纯情商店街”。这部纯情小说之后,日本文学涌现了一大批以古本屋、时代屋、唱片屋为场景的怀旧小说,直木奖和芥川奖的评委们,干脆将这一类小说命名为“高圆寺小说”、“中央线小说”。

昭和文学的登场与谢幕

东京神保町的古书商人,早在1930年代就尾随这些文人来到高圆寺,做起了书籍周转的生意。有位名叫出久根达郎的茨城乡下人,初中毕业后随着民工潮来到东京,那是1959年,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古本屋学徒。年轻好学加上态度谦恭,学徒很快与文人们熟稔起来,1961年初夏,住在荻漥的文坛泰斗井伏鳟二回信说,可来家中一叙。这位17岁的少年学徒,坐上中央线,来到这个东京的边城,昭和文学的中心。两个半小时家常之后,井伏将学徒送至门口,说:请努力成为一位好的古本屋先生!

为了这句话,初中学历的出久根达郎一直在书山径上汲汲爬行,直到1972年,他攒足了开店的本钱,来到高圆寺北四条目,开起一家“芳雅堂”,专营日本文学古本。选择高圆寺,也许是追慕井伏前辈的脚步。出久根说,这一线三寺的文士村,实在是古书市场最大的富矿。应了顾客的要求,出久根常常踩着自行车上门收购,那时古书论斤不论本,回到店内一翻,发现珍本是经常的。

某天在一位老顾客家称完两箱旧书,出久根瞥见墙根还有一束旧杂志,主人说那是大学时代出于情面购买的一位同学编辑的旧杂志,请随便拿走。出久根一眼就看到了《风》创刊号(1963年),这是一群意欲开创现代戏剧的早稻田大学生自费出版的同人杂志,也是日后成为实验电影大师,同住在高圆寺的寺山修司发表新剧评的最初阵地。这些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同人杂志,创办草草,收场也草草,古书市场很难见到。出久根以略高于主人预期的价格,把一堆旧书全部背走。

这是1983年5月4日的中午,出久根那辆满载着寺山修司们青春文字的破单车,一路春风疾驰,在阿佐佐谷北的河北综合医院门口,被堵住了。闪光灯、摄像机、记者、悲伤人群,一片嘈杂,一问之下,一小时前,寺山修司,因肝硬化病逝于病院内。

从井伏鳟二到寺山修司,日本昭和文学史的大师,最初的登场与最后的谢幕,往往在高圆寺一带的边城。出久根落户高圆寺的1973年,贫寒的村上春树们也混迹在高圆寺,低廉的二手书很有市场。纵贯高圆寺车站的南北两条街,一溜30多家古本屋。平时穷学生们在芳雅堂蹭读,出久根就埋在收款台后,用他的账本纸写写小说。

金庸小说中,藏经阁的无名守经僧,常常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久根大概就是这样的守经僧,获得直木奖时,他差一岁就知天命了。得奖的是一部长篇小说,《佃岛二人书房》,讲述1960年代东京古书行的爱情故事,熟悉一线三寺的读者,从中可以咂摸出许多小书店与大时代的复杂况味。出久根氏成名之后,稿约纷至沓来,他固执地保持着拿账单当稿纸的老习惯,竟也成为出版界的一段神话,不到一年,他就把书店关了,专事文学创作。

在边城遇到《边城》

日本古本屋向来是男人的天堂,有人说是因为古书的脏与乱,有悖于日本社会对女人的优雅定义。然而高圆寺一带,穿着嬉皮民谣味的女文艺青年却是古本屋的常客。

听说高圆寺有个半年一度的“百元均一祭”,只要是你看中的书,一律百元一本,折合人民币也就是七块钱一本。说不定这块往日嬉皮革命、今日时尚先锋的东京边城,尚有一些沧海遗珍值得打捞一番。抱着如肥皂泡脆弱的希望,我坐上开往樱花的中央线火车,来到高圆寺古书市。

不到80平方米的卖场上,密密麻麻排着长长短短十几个书架,挤满了各色各样的背包男,看起来个个脸上都写着文艺宅男、电车男、老流浪汉。跻身于这一地脏书,让我这种异乡女子多少有些难为情。像我一样穿梭于汗臭文艺男之间的,还有几位年轻女孩,顶着日本女子中难得一见的素颜,俯身翻书的姿态那么自洽,出手淘书之时也浑然没有文艺女青年的羞涩与顾忌。她们可以不顾忌,我这种“不懂规矩的外国人”就更加不必顾忌了。高圆寺真是好地方,边城,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一小时后,我已经挪到了一个没人驻足的小角落,一架子中文书毫无规律地摞在一起,日本文艺男是不看的。考虑到回国运书难,家里藏书难,许多书拿起了,又放下了。几本大部头中间,夹着一本薄薄的小书,书头还结着几缕蛛丝网,要不是机械性的抽书动作让我把它抽了出来,爱干净的意识一定会阻止我把手伸过去。这是沈从文的《边城》,反正是本小书,不占地,顺手放进了购书篮。

回到家,把书一本本翻出来。《边城》,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1934年,初版的《边城》,屋顶被掀开了,一缕阳光照了进来,蓬荜生辉。

《边城》自1934年1月1日在上海《国闻周报》连载,一片好评。4月19日,这部传世经典宣告完工,生活书店火速将之列为“创作文库”第9种,10月便告出炉。初版的《边城》分平装和精装两种,均为36开本,道林纸印刷。高圆寺的遗珠本,便是1934年初版的软精装本,灰色的封皮已经发黄,里面的绸面软皮却还清爽干净。

傅东华主编的这套创作文库,自1934 年5 月推出之后,两年共出23种,在文坛引起很大反响。藏书家许定铭介绍说:“这套丛书是平装本和精装本一起出的,一律36开本,虽有划一的封面设计,但未打印数,照当时的惯例是每版印2000,精装肯定较少,甚罕见。”

日本收藏中国现代文学最丰富的东京大学,收有这套精装本中的7种10册,其《边城》与我的同出一版,缺护封。据藏书界人士说,民国旧书而有护封,概率小于中。我的《边城》不仅护封完好,而且还提供了一个有趣的发行细节。护封前勒口刊登了11行广告语,语出1934年6月7日《北平晨报》的书评(作者汪伟),其下又有两行声明:“平装每册实价四角,精装道林纸印六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出版页的价格处,却又加贴上一张小纸条:“每册实价九角五分,外埠酌加寄费。”临时加价,是看准了心急的读者即使多付3角5分也会照买不误?

《边城》后来屡被作者修改,尤以1940年10月在昆明的“重校改”幅度为大。1943年9月,开明书店出版了这本重校改后的《边城》,遂成为后世通行版本。日本各大图书馆所藏也多是这个版本。2008年,国内有家旧书拍卖网站曾以人民币4680元拍出初版《边城》的平装本。无论是在日本还是中国,护封完好的初版精装《边城》,即便不是独本,至少也是珍本。可是谁曾想到,2011年的夏天,它会屈身于日本郊外一个百元均价的古书摊上,缠着一身蜘蛛网,与一批孙子辈的日文书摞在一起,被贱价沽出。

纯真年代高圆寺

这本初版《边城》的流浪史,成了我在日本淘书经历的最大悬念。求教于著名汉学家田仲一成先生,老人家沉吟半晌,缓缓地说:“果然,这才是高圆寺啊。”

《边城》在日本的闻名,与周作人1934年夏天在东京帝国大学附近的两个月闲住,颇有些关系。当时竹内好、增田涉等东大学生组织了一个中国文学研究会,周作人在为他举行的欢迎会上,着重提到了即将出版的《边城》。此后两三年间,沈从文这三个字,便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中国文学月报》上。该报第22号(1937)刊发冈崎俊夫《沈从文小论》一文,热情地向日本读者推荐“健康的、优美的、自然的桃源”——边城。

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中国文学科的松枝茂夫,自称“半生潦倒红楼梦,一向倾心周作人”,1936年翻译《周作人随笔集》的同时,着手翻译《边城》。1938年周作人写给松枝的信中,还曾提醒他在翻译时,多多参考《从文自传》。1938年11月,改造社出版了松枝茂夫翻译的《边城》,这个译本行销一时,沈从文和他的《边城》,迅速虏获了东瀛的文学青年。

松枝氏在译后记中坦言:“通过这里所叙述的诗一般的完美故事,使我们懂得了真正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多么纯真可爱的民族,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悦。我们普通观念中的中国人,大概早已被末法的文明所毒害而堕落。《边城》让我们看到了原初的无垢纯粹的中国人,他们正如六朝佛像,柔和地微笑着。”这是不难想象的,边城的质朴,恰恰暗合了日本文艺青年对于古国文化的遥思;边城的气质,也与纯真年代的高圆寺,遥相呼应。

松枝茂夫的译文颇得《边城》神韵,不免让我联想手上的初版《边城》是否曾经其手。松枝氏1936年3月9日写给周作人的第一封信中,留有自己的东京住址:东京市杉并区成宗三之347号。借助战前东京地图,这个地址就在阿佐佐谷南,从高圆寺站向南,8分钟步程。

边城的高圆寺,有着偶遇《边城》的种种可能。我的《边城》的旧主人,或许是1930年代爱好中国文学的松枝茂夫们,在边城故事中遥想着柔和微笑的中国?或许还曾是1970年代哼着乡土民谣的村上春树们,于汉字阅读中重返遥远的精神桃源?又一个40年过去了,今天的日本文学青年,不再是松枝茂夫,不再是村上春树,他们更喜欢直观的漫画,畅快的摇滚,于是有了东京边城的百元卖场上,孤独蒙尘的《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