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橘子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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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极潦草短促的黄昏时分，夜色萧萧而下，女医生急着下班，门诊却转来了病人。是一位白内障的老人，正由老妻搀扶着走着。

她只草草问了几句，便开始出住院通知单，起身说：“你跟我去病房。”并交代老太太，“到那边去交费。”

老太太却不动，只微笑侧头，指指自己的耳机。老人静静开口：“医生，还是我和她一起去交费吧。我妻子，她听不见。”

女医生错愕地抬头，陡然看见：老人一丝不苟的白发下，面容安详儒雅，瞳孔却是灰蒙蒙，黯淡无光，如废弃的矿坑。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他是盲的，而她，是聋的？

乍看上去，他们竟如如此平常，老人泰然闭目养神，老太太就无声地忙前忙后，一脸谦和的笑。午后，老太太坐在床沿上，一瓣瓣剥开橘子，细细撕去筋络，轻轻递过去，老人总是适时地张开嘴接过。老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的咀嚼与吞咽，微笑着，自己也吃一瓣，再将下一瓣橘子喂到老伴儿口边……

他不能看，她不能听，要怎么样才能沟通交流，接下命运无穷的招数？一个巨大的谜团，由四只苍老的手拥满。女医生悟不透，终有一次她耐不住地问起，老人无光的眼中透出微微笑意：“你以后会明白的。”

那“以后”，却也来得太过迅猛，以至无从反应。一天，她看见老太太提着水瓶从水房蹒跚而出，刚想上前帮忙，却已有炸裂声，惊天动地，代替了她不被听见的呼喊。老太太扑倒，从此再也不能站起――却仍艰难地用手比画着。

没人懂得手语，却没人不懂得她的心意：请不要告诉他，请帮我，照顾好他。

她默默脱下医生的白大褂，将纤纤素水在水龙头边洗了又洗，她要冲掉所有医院的气息，然后静静走向老人，坐在老太太惯坐的位置上，轻轻地，剥开橘子……

橘瓣递到老人唇边的瞬间，他开了口：“她，我的妻子，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40年前，他便知道黑暗的不归路。那年攻关小组里几昼夜的不眠不休后，眼前忽地一片血红，随即死一般漆黑。

再醒来已在绷带背后，无人可预料绷带拆除后他生命的颜色。他没有通知乡下的父母，只独自躺在小屋里，从不知黑暗的重量会这般地以万钧之势压下。22岁的大男孩终于哭了。

忽然泛来淡淡茉莉花香，一双女性的手，正隔着纱布，轻柔地为他拭泪。

他不禁动容，哑声问：“你是谁？”

一无回音，却有什么软软的、凉凉的东西抵着他的嘴唇，他惊疑地、机械地张开嘴，一瓣染着茉莉花香的橘子甘甜地喂到他嘴里……

整整7天，没有声音，没有光，却有茉莉橘子，日复一日，滋润他干枯的喉咙，这是黑暗国度里惟一的安慰与期待。只是，她为什从来不对他说一句话呢？绷带拆除的刹那，他的双目渴盼地四处张望，喧哗人群里，却要到哪里才能觅到那一瓣清甜的茉莉橘子？

却在无意间，他握到了她的手，嗅到她掌心淡淡的茉莉芳香。

而她只静静地抬起头，深深与他对视。她是设计院的清洁女工，只是，每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怎么从来不知晓她对他的爱。他松开她的手，复又紧紧握住，然后拉到自己怀里，自此，握住一生不变的温柔。

40年后，老人仍有同样坚毅的面容，令年轻娟秀的女医生，肃然起敬。

摘自《电脑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