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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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长明在《方丈记》里细述过他那“如老蚕营茧”的居所。那像是临时的，像是“旅人的一夜之宿”，常常只是“在地基上支起柱子，盖上简单的屋顶，材木的连接处用铁钉固定着”。他说，“这是为了一旦有不称心事，就可便利地移往它处。”他的小庵“不同于世间的一般模样”，有时候“大小仅方丈，高不足七尺”。隐居在里面，可以“随意休息，随意怠惰”。

曾听人讲起过一座监狱―也许在上海提篮桥，也许在南京老虎桥，要么在苏州狮子口，但更可能是建在远离尘嚣的深山大峡谷里，在传说与传说之间―其中的每个囚室大小还不及方丈，甚至只是三分之一个方丈。这样的囚室鳞次栉比、累积堆叠，要是你每天换一间新的囚室，那么一辈子也住不过来。一个人要是被关在里面，不知能不能休息和怠惰，不过肯定做不到随意。

住在“大小仅方丈，高不足七尺”的那么一个逼仄的房子里，大概就会有禁闭之感，大概就会让人要从中“破茧而出”，到外面去走，去看，去获得更大的空间。鸭长明在他的方丈小庵里写《方丈记》，多为神游之笔，便也是一种破茧而出。值得注意的是鸭长明《方丈记》的回忆性，显然，那是在用时间的悠长来弥补空间的狭小。

我记得我也曾居住在一个方丈大小的空间里，很可能，那只是个三分之一大小的空间。正是在那么一个居所里，我听人讲起每天换住一间，一辈子仍无法住完所有囚室的那么一座监狱。我在其中十个月，读过的书，就包括鸭长明的《方丈记》。不过让我更感兴趣的是在另一本评议幻术的书里读到的一个叫“杯渡”的人物。他的事迹，似乎只需摘引书中插图本即可说明：那幅插图以杯子和长河为意象。

杯渡总是在杯中，也总是在渡过。只要有杯子大小的一丁点儿空间，对他就足够了。他想表明的是：人可以在杯中渡过生命之河。生命之河也就是时间。作为人的生命之河的时间是有限的，生命之外的时间却无限。杯渡向往无限的时间，他希望他的生命之河也尽可能无限。杯渡的做法是把自己囿于小小的杯中。他的理论：因为时间无限……将有限的、甚至是微眇的空间置于无限的时间过渡里，其生命也可能将是无限的。

人其实只存在于时间之中，空间也仅仅是时间的方式之一种。当空间小到完全被时间充满或被时间忽略不计，时间即达至无限。将生命尽可能寄托于时间而不是空间，生命也将归于无限。或许，杯渡正因此成其为杯渡。这已经不是我读到的内容，而是我经由杯渡所发的议论。这议论并非无稽，然而其所稽，实在跟当时所处的那个环境有太多关联。

那么，杯渡选择了杯子就值得注意，正像鸭长明选择简易的小庵，囚徒被迫选择足以耗尽一生的监狱，一样值得注意。在象征系统里，首先，杯子即宇宙，杯子的形状就是宇宙形状的一个减缩；其次，杯子即养育，杯子的功用也就是功用的一种替代；再次，杯子即永生，杯子永远是盛装长生不老药液的容器。所以，杯渡才将自己囿于杯子吧―杯渡的幻术的确是关于时间的，但他却仍旧注重空间的选择。

或许，杯渡的故事只是喝茶饮酒消遣生涯一次空间换算。这故事，也是在喝茶饮酒时闲扯出来的吧。那个讲故事的环境，很可能就是个鸭长明所筑的方丈小庵。

作者系知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