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与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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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某些当代作家的审美习惯来说，含混暧昧的现代性经验曾一度占据主导地位。譬如在面对纷繁芜杂的历史裂变时，他们并不特别重视艺术审美对人心的疗救作用，反倒更倾向于对自我心灵幻象的模拟与再造。玩味和耽溺其中的沉沦，有时甚至让人遗忘了艺术审美和现实社会之间的天然对抗关系。说得更准确一点，现代艺术，当然也包括文学创作，尽管标榜以审美经验补救社会现代性的历史创伤，但事实上却因为某些作家对自我心灵的过度迷恋，反而让文学的审美本色日益缺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纯粹唯美的艺术盛宴，正与我们这个亟需审美疗救的现代社会渐行渐远，剩下的净是些以袒露作家自我创伤为乐的唯心之作。但问题就在于，对于很多读者而言，审美需求其实才是促使他们进行阅读活动的原初动机。倘若打着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号舍弃审美这一文学的根本，那么也就无异于宣告了文学的终结。所幸的是，在任何一个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作家不为潮流所动。或许他们的创作难称“现代”，也跟不上这个日益功利化的文学时代，但他们对审美经验近乎单纯的执着追求，却让读者在艺术享受的阅读过程中心生敬意。马温的散文《黄花落地》就是这样一部纯粹唯美的艺术佳作。

因其纯粹唯美，所以当我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便不再关心那些似有似无的言外之意，反倒是一心沉醉于漫漶其中的古典意象和旧时风景。试看运河小巷、老宅驿站、黄花蜜蜂，在作者的细腻笔触下次第呈现，恍如一幅山水风景横亘于眼前。黄花亭与运河的不离不弃，缠绵得仿佛凝住了时间，由此造成的定格效果，令人瞬间遗忘了时移世易和人事无常，惟剩恒心一瓣，静观小桥流水与古巷人家。难以忘怀的是，作者在写景时看似随意点染但却有理可循，从客观景物的唯美书写开始，间或穿插意识活动，情绪抒发之余尤能激荡读者的审美想象：“那格子窗，戛然而止的笛声，弃在墙角的梳妆台……你都觉得古典，觉得像一首词，觉得其中必定有故事。梳妆台漆色斑驳，落满灰尘，上面的椭圆镜却被谁擦亮了。你喜欢弥漫在这儿的不可知的神秘感，你有点轻微的眩晕，你仿佛置身不同的时空。”的确，文中那些令人熟悉的传统审美意象，确能让人被作者的绚烂笔触迷乱今生，惚兮恍兮间已浑然忘归，只想在那片旧时风景中久久伫立……。

不过倘若是写景，尚不足以揭示黄花亭的前世今生，惟有回到时间深处，透过历史的沉沉雾霭，方能一窥时空流变所造成的岁月沧桑。你看“驿门开了又关，客船来了又走”，黄花亭也从一片静谧的风景中渐渐湮灭，只剩下驿站“不动声色，它只是看，像梳妆台的那面水银镜，冷冷地，将红尘百态转换为镜像收藏。”时间停了又走，来了又去，作者用种种流变和静默，再次印证了历史自身的波诡云谲。可不是吗？在历史的长河中，任凭风景变幻，可亘古不变的还是人生，“变幻莫测的人生，其实就是亘古不变的人生；而千百个不同的故事，不就是人间重来复去的故事么？”因为人生的不变和重复，我们才能回到尘封已久的历史深处，经历同样的凡尘琐事，感怀共有的怀旧之情。而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集体性的感知能力，我们也才能在作者的叙述中捕捉黄花亭的隐痛转世，并深切体悟因其而生的感怀与遐想。譬如我多么想和作者一样，希望拥有一双灵敏的耳朵，从寂静得有些压抑的黄花亭走过时，能听到隐匿在砖墙背面的窃窃私语。倘若如此，“我将不再害怕岁月漫长或短暂。”以跨越时空的方式走向历史深处，其实体现的正是我们对自身有限性存在的超越努力，而这一点也恰恰彰显了那些审美意象所具有的人文内涵。说到底，纯粹的审美体验永远不只是带给我们美的享受，它还是人类抵御现世苦痛、追求永恒的完美方式，只有跨越了时空的阻隔，我们才会和黄花亭所代表的深邃历史合二为一，并进而在彼此之间的对话中体验永恒。只是那种纯粹唯美的想象图景也难以抹去一丝淡淡的忧伤，恰如作者所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黄花亭这一处“能让我们迷路的地方被消灭”了。若是无处去凭吊历史的沧桑流变，怀旧寻梦者又当情何以堪？由此引发的怅惘迷茫，自会让有心读者徒听黄花落地，忆念岁月无声了。

叶立文，武汉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