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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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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超市出来,一排人,端着盒饭,就那么站着吃,用又短又细,握在手中像不存在的方便筷,往嘴里扒。肥肉片缀着一丝瘦,旋风般埋进口腔,青菜叶像残梦,被拢进齿缝。三张简易桌,连着长条凳,撑着太阳伞。坐着黄发工装女、母亲、小孩、中年男子。更多的人,不顾尊严,站在桌旁,就那么吃起来。

当我观察他们的面部时,我被吓到了。每张脸,在某一部分,保持了脸的原貌,但从整体看,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举起筷子,朝嘴里扒饭,眼睛像空旷的通道,目光茫然。这种没有仪式感的进食,在我看来,丑陋而野蛮。他们旁边,是粗腰垃圾桶,内里的空饭盒、塑料袋,鼓胀溢出,馊味盘旋,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看上去,那些人在端着盒饭吃饭,但却更像饥饿在上演一幕极端的画面。

抵达岭南后我发现,盒饭对此地来说,如此家常。

我总能在各个角落,看到白森森,被丢弃,尚残留米粒和菜叶的空饭盒,我总会下意识地闭上眼,希望再睁开时,已路过那些残骸。那些白色泡沫饭盒,格式统一,颜色统一,饭菜统一,人们进食的时间统一,丢弃饭盒的速度统一……统一性,通过盒饭,达到极端。盒饭肆虐。全靠“快”:快速制作出大批饭菜,快速吃完,快速返回岗位,继续工作。

在南方,一切事物都像被强力挤压,再猛然弹出,携着股猛暴的冲撞劲。站着吃盒饭的人,耳边响着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周六加班是常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某种闲适被恐慌替代;这种恐慌,是单个人的单个恐慌的总和。

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南缘的城市,和田,正午的大街边,坐着很多老人和妇女。在他们面前,没有摆放任何货物,他们只是坐着,晒太阳,聊天,消磨时光。有位北京作家走过时,惊诧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工作?!”这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答案就隐藏在问题中。

在和田,从商场到馕坑,从地埂到出租车。到处都能听到歌声。在宴会厅,吃饭的人丢下筷子,到月台里跳上一曲后,回来继续吃;农家小院的晚餐。艾捷克、卡龙琴、手鼓奏响,混合着拉面、清炖羊肉、烤包子,一并吞咽。

和田留给我最温暖的时刻,是在木克热木家吃抓饭的那个夜晚。那个腼腆的维吾尔族女生,在广州广雅中学说起家乡时,眉宇间罩着淡淡忧伤:她是多么想家!当我抵达和田,给她打电话时,她说:“丁老师。您一定,要去我家!”

傍晚,出租车载着我,驶向体育场旁的住宅区:低矮平房逼仄,土巷弯曲,围墙裹泥,清真寺新月清明。夜色深蓝。出租车呼地开走

后,我陡然紧张起来:这是我不熟悉的街区。我不熟悉的人群,我不熟悉的生活!

一阵凉风袭来。裹挟着南疆特有的味道:干燥的沙尘混合着沙枣和玫瑰的花香,可我却异常紧张,像突然掉进一册封面暗黑的古籍中,里面的插图距离我所熟悉的场景分外遥远,墙壁摇摇晃晃,清真寺忽大忽小,月亮像烛台上的亮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怪异起来,像一支古代的歌队,从我的身体内部穿过……

啪嗒,啪嗒,暗巷里钻出个女孩,木克热木的妹妹,努尔比亚,小学六年级学生。十三岁!她梳两根长辫,尖下巴,深眸,虽衣衫破旧,但可想见,长大定是绝色美人。一张嘴。天空从深蓝变成金黄:“丁老师,你好!”啊,流利的普通话——我的心尖震颤。我跟着这个女孩,像溺水者攀援浮木,绕过迷宫式的岔路,推开木门,穿过庭院,进入里屋,脱鞋上炕,盘起双腿。大炕的酱紫色地毯上,铺着流苏边白色布单,形成桌面,玻璃小碟内,是葡萄、石榴、巴达木、葡萄干,从蓝底白花金边的茶壶里,倒出热腾腾的红茶,啜一口,浑身滚烫起来。

木克热木的父亲去挖和田玉,住在河岸边的简易土屋,一周回来一次;除了我,就是木克热木的母亲。她的两个妹妹。大炕旁的柜子上是台黑白电视,正上演一部英国电影,字幕是汉语,配音却是维吾尔语。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幕——好像全世界(无论东方西方。南方北方),都凝聚在这个点!

吃的是抓饭:椭圆形大白瓷盘里,一堆高耸的米粒,和平日所见白色不同,发着红光(因胡萝卜切得细碎,经焖煮,完全溶解)。女孩的母亲定要我吃肉,见我摆手,自作主张,拿过一块,放在馕(圆形面饼)中,用英吉沙小刀切成碎块,放进我的碗中。我吃一碗,又吃了一碗,喝了茶后,吃了第三碗。抓饭很特别,有着某种原始的温情,和我自己做的,截然不同。两个女孩依偎在母亲身旁,人手一只小勺,无声咀嚼,动作优雅。这家人被安宁护佑,显得贫穷而幸福,卑微而不可摧毁。

我提出要跟努尔比亚学维吾尔语,她笑眯眯地点头:“好啊。”于是,我问她答,然后我将单词记在本子上。半个小时后,我会说,我需要开海斯(餐巾纸),柯达克亚克西(酸奶很好吃),拜客涩克(太热了),满桑暗阿姆拉克(我喜欢你),锅喜扬(吃肉),尔儿子买都(没关系)……我发现“太好吃了”很难说。当我说出“依西力克”时,总不地道,后来发现,应是“依依西力克”。词语不再僵硬,陡然鲜活,像鱼跃入池中,有了强悍的生命力。

我是在不断重复“依依西力克”时,记住了那户人家的抓饭味。

选自《散文·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