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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十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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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

五月卅一日(五)

老沈上楼来,说杨丽华在他遭到最大麻烦的时候,是很帮了些忙的。大概后来对杨丽华的简任,正是缘乎此吧。

午间访劳祖德先生。早听老沈说起,劳一向口讷,若去拜访他,一定是相对无言,只微笑而已。今日初访,方知大不然。虽然表达能力并不好――出言极慢,时或停顿――但一个小时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听他讲。我引出的话题,都是他乐于回答的。

他点校了《海藏楼日记》,约二百万字,已看过清样,不知中华书局何日能够出齐。他对郑孝胥是特具一种“理解之同情”的,听他详细道来,也确有道理。

本来酷爱文史,怎么会搞了一辈子财务?原来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番阴错阳差:小学毕业后,去报考杭州的浙江第四中学(专收宁波生)。不料彼时正起,招生工作未如期进行。不知所措之际,听得房东说,一所商业职业学校此刻正在进行招生考试,遂急急赶往。而一堂已考毕,正在考二堂。恰好主考先生是小学时的一位老师,于是让他先赶快考二堂。然后又补了一堂,结果考取。六年过去,即将毕业之时,上海中国银行要学校保举三名高材生考练习生,谷林先生为三人之一。一举考中,但学校的国文老师认为他若不上大学太可惜了。与母亲商量的结果,却是违愿的――他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弟妹四五个,半工半读虽可不必为家庭增加负担,但家中实在是需要他来负担。而入中国银行工作,就如同有了铁饭碗,三年之后,月薪五十元,就可养活一个八口之家了。于是只得遵从母愿,虽然内心是非常非常难过的。解放后,一位朋友将他调到北京,在新华书店总店,仍做会计工作。当时在上海的工资是一百多元,调京后仍拿高薪,是一千斤小米,令别人都感到惊讶。因调动之时他曾向朋友提出,由于家庭负担重,调来之后希望工资不低于八十元,朋友保证说没问题。以后合并到文化部,那时弟妹皆已自立,于是他一连打了三个报告,要求调到中华书局去做校对,哪怕降低工资都没关系。可是领导找他谈话说,要服从工作的需要。要求不能批准,只得作罢。一九七五年从干校回京后,归入文化部的留守处。留守处颇不愿意“留守”他们这类人(年纪已不轻,工资又高)。适逢中国历史博物馆准备清理一批解放初期从故宫接收的文物,成立一个文献组,由许珏民推荐,把他借调到那里。一年以后,文化部要调他到《诗刊》做会计工作。于是又经历一番曲折,最后由中国历史博物馆出面,终于把他调了来,专意做文献整理工作,一直干到一九。“这是我一生中最满意的时期”。可是,大半生都在做着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工作啊。

辞出后,往范老板家。他用今年为《读书》设计封面的一百元稿费请客,名为《读书》家宴。在座尚有负翁、倪乐、李庆西。席间负翁又称我作“当代的柳如是”,“就是脚大了点,再有是不会喝酒”。

饭后,喝罢咖啡,负翁又来“檑柿楼”中小坐。他说,对于这里的乱,是早就想到了的,“我想柳如是的房间也一定很乱”。

往人教社,将黄墨谷《唐宋词选析》送还张先生,并将凌先生所交扇面一并送上。

往铁道部。

午前志仁住进北大医院,准备切除颈下的一个小瘤。

晚间乘21次车往上海。硬座票和卧铺票都买不到,只好托付志仁在光大公司订了两张软卧票。

八点钟,与小航依依惜别后,即往朝内。倪乐已等在那里,许师傅也将书取来,遂乘车往火车站。时间尚早,因入软卧候车室坐候,至此一切顺利。孰料上车之际,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骤然间从“贵族”降为“草民”――软卧车厢的列车员一见我们,便立起眉毛,要查看工作证。验罢不容分说,拒绝我们上车。找到一位列车长,他的周围早是一群人,正在为此争辩不休,恨不得磕头作揖。一切手段使尽,只是不允。堂而皇之抬出“铁道部规定:非十四级以上行政级别者一律不准坐软卧”。倪乐情急生智,撒一个弥天大谎,说我是孕妇,却仍是打不动这位铁石心肠者。不得已怏怏挤上硬座车厢,座位早没有一个,过道里也挤满了人。幸有两大包书,一人一包,蜷缩在门洞,真是丧气到极点,不知怎样才能熬过这漫长的旅程。

直到十二点钟,列车长走来,说:“你们中间有一位孕妇吗?”急忙顺着谎再扯下去。于是被领到餐车,说是特殊照顾,明早六点钟以前必须离开。想想更多的改善已是无望,这也算是不幸之幸,便觉安心,谁知又有“幸福”在后头――一点半钟时,竟又为我们安排了两张卧铺,如长征一般在一个一个车厢里攒行,总算睡到了铺位上。

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卧铺根本不满,早就可以得到解决的。此时此刻,对那位列车长,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怨恨,他作弄人也作弄够了。不过大权在握,若硬是不给你卧铺,又能怎样呢?

听到床下一伙人玩扑克,有一方输得极惨,于是不知从哪里寻出一条“规定”,说输光了的一方可以造反,于是真的造起反来,惹得另一方大怒,遂唇枪舌剑,呶呶不休,不知究竟如何。但这一条扑克规定倒很有些政治色彩,只是中国的老百姓太善良了,纵观历史,不到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是不会造反的,因此也就忍得住各种各样的气。

十月六日(日)

事情却远未完结,软卧的票钱需由列车上的人出具证明,到上海站办理退票手续,才能拿到。只这一张证明,又把人折腾得肚肠都要断。在数节车厢内五次三番地长征,被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理由耽搁着,心都提到嗓子眼。其实不过服务台上一位列车员的举手之劳,却又要这样作。真的是孕妇,怕早就流产了。证明开好,又告知:须由站台上的货运值班员签字方能生效。人海中,却又到哪里去找这位值班员。幸蒙所在车厢的一位列车员好心相告:从软卧车厢下车,定能找到,遂又心神不定早早坐到那里。车甫一停靠,便疾扑下去,谢天谢地,好一位救命星果然就站在软卧车厢门前,总算是挥笔签上大名。急急出了南二站口,奔行到南一,陆灏早早等在那里(他说两点钟就来了)。接着,又须往二号窗口办理退票手续。好容易挤进人丛,窗口内的办事员像抄金刚经一般抄写了整整三十分钟,才算完事。拿到手一看,原来不足三十个字。至此,这一场劫难才算完结。

陆灏将书用自行车驮走。遂与倪乐乘出租车往上海政协的华夏楼招待所。条件很好,已是十分满意(日收费23元)。

洗涮毕,一同出门,乘24路车至文化广场。倪赴约,我往黄裳家中。按照倪乐指点的路线,东摸西摸,昏暗中,总算摸到了153号。黄先生正坐在临窗的一盏台灯下,眼前展开的一本书是《鲁迅全集・日记》。黄似不擅言辞,我便更觉发语艰难,要问的很快就问完了(伦明手稿中几首缺注的诗)。四目相对,有片刻的沉默,黄说:“请你看看书吧!”于是从床头柜

中的抽屉里取出钥匙,打开一个大衣柜的门,拿出了一大摞他视以为珍秘的藏书:有《吴骚合编》、《西湖梦寻》、《西厢记》、《弹指词》、《今词苑》、《岳庙名贤诗》及张宗子的手稿本等十余种,书前书后均有他墨笔书写的长跋。书多系他自请人装池,故极精好,若杨成凯得见,当会有内行的评价。

八点十分告辞,黄送至门口。

回到寓所,看电视系列片《豪门恩怨》。

十月七日(一)

一夜窗外车声不断,昏昏沉沉睡去又醒来,天已蒙蒙亮。

与倪乐同往“甜心”吃早点(三个包子:蟹黄、冬菜、豆沙)。

饭罢回到寓所,候至九点整,往十楼大会秘书处办理火车票事。

九点四十分出门,往辞书出版社访程兆奇。在楼道的硬木座椅上聊了半个多小时,起身告辞。程执意要送至车站,竟在车站又一聊半个多小时,待乘上车,已是十一点二十五分。

到达文汇报社,整整十二点,比事先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陆灏和褚钰泉早已等在那里。尚未落座,褚即吩咐备饭。不一时盒饭买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量可真不小,不过一半吃下去,就已饱得不行。饭后商量一下会议安排,又闲话一回,即往上海书店。

与经理胡建强联系妥当,便进入书库看书,匆匆浏览一过,似无佳秘之册。偏偏管库的人说今日有事,要提前下班,只好草草结束――尚有大半未及寓目。

继往愚园路,访施蛰存先生。与黄裳先生极宽敞的居室相比,施先生的寓所甚觉逼仄,大约三代人同居一处。先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即已失聪,故与之谈话颇感吃力,近乎大声叫喊。请他为《读书》写稿,他说怕给《读书》惹麻烦,还是不写为好。

小坐之后,辞去,乘车至四川中路。在一家西餐馆吃晚饭,一份虾仁浓汤,一份沙拉,一份炸猪排,猪排只吃得一半,便已饱极。

回到文汇报社,待陆灏画好版面,同往其居取书。小小一间房,一半的天地是书,写字台上一瓶鲜花,但已枯萎,收拾得倒还洁净。

返至华夏楼,见倪乐与老沈等在门前,说是换了房间。一起进去,老沈迫不及待问及邀请名单。对邀请的几位老先生大光其火,然而种种矛盾,种种牵扯,事先我却一概不知。当日他又并无一言相嘱,这种责备,实在毫无道理。但也不好多讲,否则更惹其怒,好在只是一阵雷霆,过后也就雨霁云散。洗涮罢,就寝,已时过午夜。

十月八日(二)

清早起来,与沈、倪一起往泰兴路电话局给辛丰年打电话,然后去吃早点:一人一两生煎包。

继往辞书出版社,邀程兆奇参加下午的座谈会。九点半到文汇报社,与陆灏到“东海”买会议所用的点心。

十一点钟在称心酒家午餐,《周报》做东,宴请《读书》。菜极精致:鲜虾、螃蟹、武昌鱼、鳝鱼,等等,都是很难得的,只是全不对胃口。诸钰泉深感不安,特嘱饭店经理加了一款炸猪排。

饭罢回到报社,已陆续有与会者来。一边布置会场,一边招呼来宾。

两点钟开始,老沈主持,发言算得踊跃。好话居多,却非浮泛之辞,而确为关切之言,令人动情。只是钱春绮先生提出今年那一篇《一本没有翻译过来的书》不免言重,老沈的脸色有些不好,幸陆灏马上接过话题辩难,引出吴岩先生的一番话,算是解了围。今与胡晓明、何平、杨自伍、钱春绮、吴岩、周劭等皆为初晤,只是这样一种会议形式,却不及一一交谈了。

散会后,往上海老饭店赴邓云乡先生之邀。原来是周颖南作东,举办一次“愚园雅集”,都是海上的一批老先生:顾廷龙、杜宣、陆谷苇、孙道临、王辛笛,等等。分为三桌,分坐两问,一时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周在新加坡经商,颇喜结交文人,附庸风雅,出资出版了几本书,过几天要到北京去开新书会。饭菜丰盛而考究,虾、鳗鱼、鳜鱼、海参、鱼片,等等,总有十几道吧,还有三四款小点心。

八点散席,徒步行至十六铺港。时间尚早,候船室已是座无虚席,遂踱入一间茶室,但招待员立即走来收费,交了两元钱,谢绝了茶水,于是送来一碟瓜子。亦无此兴,只喜进到茶室,可享受提前上船的待遇。手中握的是一张五等舱散座票,要靠陆灏的父亲开给货运员黄慧珍的一张条子去交涉卧铺。上船后,未费周折便找到黄,递上信,二话未说,迅速办妥一应手续,补了一个三等舱。十点钟开船。

十月九日(三)

昏昏沉沉睡去,昏昏沉沉醒来,时为凌晨四点钟,却再也无法入睡,干脆起来看书。停靠在南通港,已是五点四十分。下船,乘一辆“嘣嘣”,至解放新村路口,打问到一排五幢。

叩门,见到严格先生,是六点半钟吧。不计厨房,只有两间小小的居室,一切都极简陋。唯一一件称得起贵重的,是靠墙的一架钢琴,却又用一块破旧的布覆着。一张琴凳,上面放了一叠乐谱。眼前的“辛丰年”,完完全全是一副复员军人的模样:花白的头发上一顶草绿色的帽子,矮矮的身躯,着一件草绿色的军衣。原来正是一位复员军人:一九四九年参军,南下到福州,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才回到南通,现在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但政策始终未能完全落实,故住房迟迟得不到改善。因出身地主,“”中受了不少苦(到一个矿上去挖煤)。妻子病故,彼时孩子都还很小,因为他四十岁才结婚。二十年来,就由他一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儿子带大。现在大儿子在复旦大学读贾植芳的博士生(名严锋,生于学雷锋的年代),小儿子电大毕业,目前在一家工厂做仓库保管员。

彼此谈过身世经历之后,就谈历史,谈音乐,谈书法,各类话题穿插跳跃,无所不谈,几无间断。

十一点钟,和他一起南下的两位老朋友也来了。皆是古道热肠,性情中人,谈甚洽。其中一位的儿子,又送来了船票。午间,先生提议到外边去吃饭,我说,就吃我带来的点心吧(会议上发的一份)。于是泡上茶,每人吃了两块点心,而谈话始终在进行中。

午后一时半,步出门,沿河而行,往张謇故居,乃是一座很有气派的小洋楼。但并未进行专门保护,而是一直被几个机关单位占用着。前行,是张謇当年兴办的通州师范(王国维曾在此任教),但现在已成一座工厂。南通环城皆是水,因此风景很是优美。市政建设的基础多是张謇当年的劳绩。

三点半钟回到严居,先生执意要将我送到港口。四点二十分,互道珍重而别。至此,整整谈了十个小时(其间很少停顿)。真是口舌干燥,嗓子都有些沙哑了。严先生是一位极忠厚、极诚笃之人,有古君子风。

四点半钟起锚,到达十六铺已是晚间十点半。乘出租车至华夏楼。洗涮毕,已至午夜。放倒在柔软的床上,竟一点儿睡意全无,整整清醒了一个小时。不得已,爬起来看书,看到一点钟,方迷糊过去。

十月十日(四)

凌晨早早醒来,简单收拾一下,找到老沈,略略谈过南通之行,然后三人一同到梅龙镇酒楼去吃早茶。据云酒楼系四十年代大演《一夜风流》之后所建,厅堂内描龙绘凤,令人想到那位风流的正德皇帝。点心很细致,虾饺、冬菜包、洗沙包、皮蛋粥、萝卜丝饼。有一种金黄色的,做成南瓜形状的小点心,服务员说,里面是“鸭丝”,大家一听,不大想吃,但老沈提议还是尝一尝,一吃却是椰丝!原来上海话称“椰”为“鸭”,而鸭呢,是称作“阿”的,真笑死人。

归途在凯司令给小航买了一袋点心,然后回到华夏楼,退掉房间。

继往辞书社,向程兆奇道别。程将我送至上海译文出版社,站在门口又聊了一会儿。之后径往楼上,找到王有布,与几位总编、副总编聊了几句。王将我引到样书室,挑了一大堆书,答应为我寄去,如此慷慨,倒令人很不好意思了。

返至原驻地,与沈、倪会合,提了行囊,由上海三联的王福康用车来接了我们一起往富豪酒家。总经理林耀深已等在那里,此处标明用广风味,但也多半是上海味了。老沈特为我点了一款串烧里脊,味道不错。又有白灼虾、昌鱼、酸辣汤(这倒是地道的川味)、香菇肉丝炒面(两面黄)等,最后添加一碟黄桥烧饼,又香又软,很好吃。

饭罢,将沈、倪送至火车站,然后王福康陪送至陆灏家,一起等到他回来,将书打了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