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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香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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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岛人都叫她番婆。

番婆不是木棉岛人。她做姑娘时是岛外李庄上有名的美人。祖上出过翰林,番婆从小住的是祖上留下的李家大院。大院破落了,风光就如窗棂上的漆木雕花般褪了色,但是院内孩童的读书声一直不曾断绝。她十八岁做了木棉岛东鹰布店老板番仔洪的续弦。番仔洪是南洋客,娶了她不久,没留下一男半女,便得了暴病一命呜呼。番婆孤零零地将自己藏进木棉岛上的番仔楼,一晃十几载。

李庄的饥馑从我出生前就开始了。吃野菜汁长大的我,满四岁了还站不稳。

一天,母亲塞给我一个番薯,泪汪汪地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吞下。

“妈妈,还要。”成天吃刺苋和猪母菜充饥的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讨要。母亲蹲下来,用冰凉凉的脸贴着我的脸说:“乖孩子,让舅舅带你去番婆家,番婆那里有好吃的。”我欢喜得呵呵傻笑,牵着舅舅的手,让他带我走。舅舅把我放进了箩筐里,担着我走。走出了老远,母亲突然追了上来,抱着箩筐里的我哭,眼泪鼻涕啪嗒嗒落下,糊了我一身。舅舅吼了母亲几声,担起我,快步往前。我哇地哭了,看着舅舅脚下扬起的尘土隔开了我和母亲。母亲的身影越变越小,小成了一个点,融入了黄土道里。

舅舅把我担进了木棉岛上的番仔楼——番仔楼里的番婆托人从李庄抱一个女孩过来养。

“叫什么名字?”她走近我,抚着我的头问,一袭墨绿的生丝旗袍覆满了我的眼。

“阿宁。”我脆生生地答,“我要妈妈。”

“乖女不怕,妈妈让婆婆来陪你。快,叫婆婆。”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番婆蹲下身,拉住我的手,对我笑着。她并不老,三十来岁模样,可她硬要让我叫她婆婆。

“婆婆。”我怯怯地看着眼前这个脸盘白净得像天上月亮的女人,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

番婆递给我一块我从来没见过的黄灿灿的炸米糕。我头也不抬地吃了。待我吃完,回过神来,舅舅已经不见了。

我成了番仔楼里的孩子。

四岁的我,才刚能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突然之间,四岁前的真实就虚化成一场梦,母亲的脸,母亲的微笑,母亲的哭泣,藏进了梦里,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番仔楼用一道雕花铁栅栏隔开了楼里楼外。栅栏内,有满园紫的鸢尾、白的茶花、粉的月季,有干完了活捧着一副茶具泡茶的花工林叔,有在楼内忙前忙后收拾的林婶,有临窗研墨作画的番婆。栅栏外,是我所不熟悉的另一番天地:邻家的孩童嬉闹着,隐约听得见后山上英华中学里学生的出操声。黄昏时分,番婆拉着我的手,开了院门外出散步。我们时常会遇到放了学的英华学生,一个个戴着白帽,穿着白衫黑裤的学生制服,夹着书本,神气十足;还时常会迎面遇到一位身材颀长、俊朗斯文的先生。他见了番婆,总会客气地停下脚步与番婆寒暄几句,寒暄过后,侧身让我们先行。我们走了老远,我一回头还见他站在原地。

“那是英华中学的李先生,学问十分了得。和番婆一样,精通书画。听说,原也是你们李庄的,后来去了日本留学……”一天,林婶正这么对我说,“其实,他和你番婆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唉……”

“少胡说。”番婆突然冒了出来,慌慌地打断了林婶的话。

年幼的我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身处这么一群人之中,我曾愣愣地看着番仔楼里满园紫色的鸢尾,看着番婆的笑脸,陷入了困惑。是否我还在梦中?梦醒后,他们又将突然消失,把我抛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园子里?

番婆好丹青,自幼习琴学画,到了木棉岛后,笔耕不辍,画的水墨画在岛内颇有名气。虽然番婆在洪老板去世后,深居简出,但名声在外,求画者依旧络绎不绝。可在这往来的人中,从未有李先生。我印象中的李先生,总是那么孤零零地站在我们身后,默默地目送着我们离去。

那时,来番仔楼求画的人中,有一位周先生,是木棉岛《鹭声报》的记者。周先生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求画时,毕恭毕敬;得了画后,总是深鞠躬,低首至腰。林婶笑他的鞠躬可做学生样本,背后称他为“样板周”。番婆阅报,最喜欢看 “十步”的艺评文章。“十步”的观点独到,文风犀利老辣又不乏幽默,古今中外典故信手拈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令人拍案叫绝。后来番婆不经意得知,“十步”居然就是那位举止古板、礼貌周到的周先生,不禁大跌眼镜。

从此之后,周先生与周太太就成了番仔楼里的常客。周太太也好丹青,周先生常携着娇小温柔的周太太同来番仔楼。他们就坐在园中的石桌前品茶。茶香四溢间,周先生滔滔不绝地谈论世界大势,激昂澎湃;而周太太和番婆早寻了借口,上楼欣赏番婆收藏的字画去了。番婆并不关心世界大势,只要战火不烧到木棉岛,她能安心喝茶作画就好。周先生的忠实听众往往就是我和林叔林婶。我们三个睁大了眼听他说德军与英国人打仗、日本又和德国结盟。周先生绘声绘色的演讲,比龙山路口“讲古角”的那个老头说的《薛刚反唐》好听多了。末了,周先生总是狠狠地长叹一声:“小日本,狼子野心,迟早要打过来的。”言罢,他闷闷地喝茶,闷闷地盯着二楼露台上谈笑赏画的周太太与番婆。我们也便知道演出到此结束,各自走散。

董家渡口古董店七宝斋的陆老板也时常过来。陆老板曾在南洋做过古董生意,和已故的番仔洪颇有交情。听林婶说,番婆有一双番仔洪留下的宋汝窑青瓷花瓶,长颈圆身,釉质莹厚,陆老板觊觎已久。番仔洪在世时,经不起陆老板软磨硬缠,曾动了卖瓶的心,但番婆坚决不允。番婆总说陆老板眼神闪烁飘忽,心气沉浮不定,又说,“瓷器如人,是有品性的,宋瓷之美,在于凝重深沉的质地。浮薄浅露之人,只知图利,如何看得懂宋瓷?把瓶给了他,迟早要被糟蹋了。” 番仔洪去世后,番婆收起青瓷,再没让它在人前露过面。

我八岁那年,如鬼影般飘忽在周先生言辞中的小日本,终将活生生地行走在我面前了。番婆白日里作画,心神不安,时不时蹙着眉,捧着《鹭声报》发愣。

一天,我在院子里独自挖着三叶草玩,突然,头顶传来扎耳的轰鸣声。一架日本飞机低低地越过楼顶,掠过园中凤凰木的树冠,一只手从飞机的窗口伸出来,撒下白花花的传单。我惊叫着跑进楼,扑进番婆的怀里。刚刚从外边进来的林婶惊惶地关上院门,一路踉跄地跑了进来,急急地关上大门:“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她失了魂般地狂呼着,欲往里屋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