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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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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华跟我说,她爱上了一个人。我说,哦。砚华拿出了照片给我看,照片上是一个黑黑的少年,背倚着栏杆站着,身后是蔚蓝的海。因为阳光太强烈,他的眼眯着。背景太漂亮而前景太黑暗,倒像是随便将一个人贴在了明信片上。

我说,是谁?她说了一个名字。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大街上随便叫一声就会有七八个人回头。

我又问,这是哪里?大连?青岛?还是海南?砚华摇头,得意地笑起来,说,你猜。我说,我都猜过了。砚华说,都不是,是斐济。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兴奋得颤抖。

斐济?我眼前立刻出现一群浑身黝黑的人,穿着豹皮裹着树叶,嘴巴里发出哦呀呀的声音,在围着篝火跳舞。

砚华站起身,从书架上的一本厚书中抽出一张地图。砚华在地上展开它的时候,我看到有折痕的地方已经磨损。

那是一张世界地图。摊在地上,摊了小半个阁楼。地图上有好多地方被画上了圈:、巴黎、维也纳、肯尼亚、摩洛哥、马德里……我笑起来,说,嚯,你野心不小。

砚华抬起头,睁大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说,小姨,那都是你的野心。说着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指指地图边那个歪歪扭扭的图章,又说,小姨,那不是你的名字?

我觉得有些迷惘,、巴黎、维也纳……那曾经都是我的野心?现在它们都在哪里?

我说,哦,还真是的,怎么沦落到你手里了呢?

砚华皱了皱鼻子,说,沦落?上次我帮姑婆理东西,姑婆都把它捆到废报纸堆里了。多亏我拯救它,不然它老早就化了纸浆了!她再度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定南太平洋中的某一处,说,小姨,这儿才是我的野心。再小不过的野心。

我把鼻尖贴到地图上,才看清楚那个小野心的名字,斐济。

你了解那地方吗?我问。

砚华清清嗓子,背书似的说,斐济,位于西南太平洋的中心,地跨东、西半球,180度经线贯穿其中,因而既是世界上最东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西的国家。斐济通用的官方语言是英语,也用斐济语和印地语。

那么,你的英语怎么样?我又问。

砚华仰天躺倒在地图上,说,小姨,别问我这个。很快又坐起来,说,学校里教的都没用,等我去了,很快就能学会了。关键在语言环境嘛。再说,不学英语又怎样,我可以学斐济语和印地语。

我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敲了一下她的头,说,尽找借口!

砚华抱住头,说,小姨,不能打头,连摸都不能摸。你知道吗?在斐济,很忌讳这个。曾经有一个倒霉的英国传教士在斐济的一个酋长头上摸了摸,结果你猜怎样?他被活活煮了吃了!

我笑起来,说,你当你是谁,酋长吗?我偏要摸,偏要打,看你能把我煮了吃了!说着站起身来,去摸砚华的头。

砚华哎呀一声,抱着头就跑。赤脚踩在阁楼陈旧的木地板上,嗵嗵嗵地响。

只听下面传来一声高喊,砚华――接着木楼梯上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

砚华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拿出了书本,胡乱翻了一页,坐在一起。砚华百忙之中不忘把照片坐在屁股底下。

阁楼的门被推开了,我大肚子的表姐站在门口,遮得阁楼里一片昏暗。

小妹,你们在干什么哪?闹哄哄的,把灰尘都抖下来了。

我扬扬手中的书,说,不是在辅导功课吗?

辅导哪一门啊?表姐问。

英语。我说。

表姐的目光落到铺在地上的地图上。

还有地理。我又说。

2

砚华的母亲是我的表姐,经营一家杂货店。小小的、黑洞洞的店面,朝向一条肮脏的街。店里的东西有好有坏,有真有假。在“喜之郎”很畅销的时候,她的店里经营一种叫做“善云郎”的果冻,同样也很畅销。店里也卖超市里卖的那些洗发水、沐浴液,但看着包装总是可疑,打开一看,每一瓶颜色都不一样,香倒是都很香。也有真货,但等闲不易找到。砚华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给熟人的东西,她们不卖假。街坊邻居常搬条长凳坐在门口,一聊就是半天,临走总要买点东西。店铺旁边的白墙上,写着个血红的“折”字,那是“拆”的误写。写了好几年,字都褪了色,房子仍然在。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年末,满街的商铺门前都摆上了烟花爆竹、草纸冥票,抢夺一年最后的一桶金。砚华家也不例外。每天早上,砚华在上学之前要帮她母亲把一箱箱的烟花爆竹搬出去,放学后再帮她母亲搬进去。不过现在放了寒假,她可以悠闲一些。

乍见砚华的时候我有些吃惊。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砚华一直是十岁。我上大学时的一个暑假,砚华一直待在我家里,小小的黄毛丫头,精瘦精瘦的,成天打着赤膊,赤着脚跑上跑下,打碎了我的一个花瓶,还偷拿了我的一个小手电。安静的时候,就拿零碎布料给布娃娃做衣服,再哄它们睡觉。

她在我家很受宠,龙虾吃最大个儿的,电视也任看,四仰八叉睡在凉席上,我母亲还替她赶蚊子。在她醒着、不够闹腾也不够安静的时候,会问一些古怪的问题,诸如为什么虾会倒退着走路,书为什么要做成一页一页的,人为什么要睡觉等等。

有一次她问我母亲,姑婆,人为什么要结婚?

我们正在吃饭,听到这话就呆在那里。

她又问,小姨,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结两次婚?一个人嫁了另一个人以后,前一个人该怎么办?前一个人的小孩怎么办?

她那个时候手上全是油,嘴巴边上沾着龙虾的黄,光着上身,头大大的,眼睛很亮,便这么逼着我问。我母亲立刻呛出了眼泪,到厨房煮汤去了。

那时,砚华的母亲正在准备结婚,所以把砚华放在我家。但砚华仍然知道了一切。

她是看着她父母离婚的。那时她出世不久,裹着旧衣服改成的襁褓,躺在法院漆着黄色油漆的桌子上,听着她父母的当庭对骂。一审判决,不服,上诉,砚华又跟着上更高一级的法院,看到更加宽敞的大厅,听到更加激烈的对骂。离婚战打了三年,最后一次上法庭的时候,砚华是被我母亲牵着去的,已经会说大人教给她说的话。她很乖巧地站着,在律师问她的时候,她说她看见爸爸打妈妈。她的话很关键,案子很快了结。她被判给母亲,她的生父每年付给她们一笔赡养费,但从此她再没见过她父亲。

过了七年,她母亲――我的表姐终于找到了称心的人,准备再嫁。她这七年一直在一家要倒不倒的服装厂里。我还没到外地上学之前常去。在一个极宽大的房子里,几百台缝纫机一起开动,像飞机场一样。开口说话全部要喊,所以我表姐嗓门要比常人的大,又比常人的哑。空气中飘动着布的味道,回家之后,头发上白茫茫的,都是布料的碎屑。鼻孔里、咽喉里也全都是。从早做到黑,除了极低的基本工资外,按件计酬。我表姐非常勤奋,眼睛一睁开便开始做工,一直做到睡觉,月底结账总比别人多一些钱。砚华很小便会做饭,站在矮凳上,人就比锅高了,就能炒菜煮粥。中午放学,做完了饭菜,砚华就把它们装进铁皮饭盒里,送给她的母亲。她们两个在车间的一角吃饭,我表姐趁人不注意,从一旁抽出一块薄薄的布料,折成一小块,塞到砚华的腰

间。吃完饭,砚华若无其事从大门走出。女工进出大门都要搜身,但小孩往往能逃过。

砚华的衣服,除了一件红色的滑雪衫外,都没有花钱。

我表姐存了一些钱,终于可以不用挤厂里的集体宿舍,在镇上租了一间屋。有一天早上,她打开窗子,看见对面有一个男人在太阳底下给一辆大卡车装轮胎。那男人肤色黝黑,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白色棉背心,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凹凸分明。。

我表姐马上坐到桌子前面,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左照右照,照了很久。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不过三十岁。

半年以后,我表姐就嫁给了那个人。她结婚那天我们都去了。砚华也穿得很漂亮,被安排在我这桌。她很安静。大人喝酒,她喝雪碧,小口小口地抿,大眼睛在杯子上面,骨碌碌看着同桌的人。散席后,她也拿到一份喜糖。

婚礼结束后,砚华一直住在我家,住了有两个月。等到我表姐新居上的大红双喜褪了颜色,她才被接回去。

见到那男人,我表姐说,砚华,叫爸爸。

叔叔。

叫爸爸!

叔叔。

你叫不叫?

叔叔。

她们母女俩的境况明显好转了,我表姐迅速发胖,砚华脸上也有了血色。那男人跑运输,天南海北地跑,经常不在家。她们仍然母女俩过日子。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脚对着脚,对着黑暗的虚空,开始各自想自己的心事。我表姐不愿再在服装厂做,辞了职,买了一个门面,开了一家杂货店。

就这么便又过了五年。这五年我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去。即便回去,也只看看自己的父母,其他的亲戚,却都顾不上。这一年因为母亲生病,年底又无事,多请了十来天假,终于见到了阔别的砚华。

3

关于时间,我在二十岁刚刚出点头的时候,是没什么概念的。有一次翻开落了灰的日记,看到一段话,是十六岁那年写的,写得惊心动魄:假使你二十岁那年死去,你怎样度过余下的四年?没有时间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样?

那是人生最富有时说的话。

自然是平安无事活过了二十岁,然后就像一脚踩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一样,没有痛痒,无边无际地活了下来。没有孩子,也就没有参照物,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每天照镜子,也察觉不出容颜的变化,只当自己一直很小。

直到那日见到砚华。

我找到表姐家杂货店的门牌,再由门牌往下看,看见一个涂黄漆的实木柜台,柜台被一个男人的背影半遮着。我听到手指按在计算器上的声音,嘀、嘀、嘀,归零,嘀嘀嘀嘀,归零……

三十四块。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漫不经心地。

算三十块啦。那男人说。

原来是三十四块五,已经让了你五毛了。

三十二块。

小本生意,本来就只赚你两三块,你这样砍价,我们就算是光给你跑腿了。

你们的货本来也不正宗……

要正宗到大商场去,干吗上这儿来?

你妈在的时候,总是算我便宜的。

我妈是我妈,我是我。三十四块,不买拉倒。

那男人叹着气,从裤兜里摸出钱付了款,拎着

的塑料袋离开了柜台。我立刻就看见了柜台里站着的女孩。我早就知道她是砚华,但她又实在不是我记忆中的砚华了。白皙、漂亮、纤瘦,穿一件浅蓝色的羽绒服,怕弄脏袖子,套着两个袖套。头上戴一个白色的发箍,乌黑的头发直直地垂在肩头。已经不是那个眼睛骨碌碌乱转的黄毛小丫头了。她正把一张小纸钞放进羽绒服的内袋,又把剩下的钱放进抽屉。一抬头,就看见了我,说,要买……小姨?

我笑起来,说,有卖小姨的吗?多少钱一个?

她跟着大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跑出柜台来,接过我手里的包,把我拉了进去。这时候我发现她已经跟我一样高了。我忽然觉察出了年岁的变化,不光是她,还有我自己。就在此后不久的一天,我在浴室中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眼神一瞥,像一个世故而精明的陌生女人一样,我为此惊出一身冷汗――这个眼神使我噌噌噌往上疯长了十年,无法阻拦。

砚华把我拉进门之后,就大喊了一声:妈――

我表姐应声从门面房后面出来,挺着巨大的肚子,右手拿着一柄锅铲。

中午,我和表姐、砚华一起吃饭。炒青菜、萝卜炖排骨、榨菜肉丝。席间,表姐不断数落砚华,吃相不好,野气,丢三落四,上课走神……砚华只低头扒饭。砚华的期末考试考得很差。除了语文、地理和物理,没有及格的。名次大概已经是在最后。我说,砚华还是挺聪明的。我表姐就说,聪明?小聪明是很多,却不见她用到正道上去。明年中考,成败在此一举。我看她也只配到服装厂做小工。砚华抬起头回一句,做小工就做小工,你从前不也做小工么?我表姐大声说,看你什么态度?做小工有什么前途?我老了怎么靠你?砚华说,你肚子里反正还有一个,靠我做什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滴在饭碗里。

接下来的几目,我白天给砚华补习功课,晚上回家睡觉。

砚华果然不用功。她不知我的底细,一开始还算拘谨,就像她三岁的时候在法庭上,十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婚宴上一样,一直在观望和盘算,确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一种陌生的环境,一个陌生的人。这种态度我再熟悉不过,这大概是张家人特有的习性,也许是天生,也许是后天的逼迫,我们可以很纯熟地掌握这种察言观色和趋避的技巧,小小一个人,在污浊繁密的环境中躲躲闪闪地游来游去,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寻觅出口。我们这种人总是形状乖巧,但眼神中的警惕与精明却始终无法掩藏。也许足够聪明,但真正的智慧离我们很远。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更拙朴的生存方式,有时似乎已经快要够到了,但不经意间一个眼神的流露,一句话的出口,却又毁了一切。这简直让人绝望。

无论我说什么,砚华总说,唔,好的,是的,行,懂了,就是这样。当我反问她的时候,她的答案没几个是对的。她总在走神。眼睛看着课本,但心思不知道在哪里。

后来我累了――她终于等到我累了,我们趴在阁楼的窗框上看外面。西斜的太阳照在窄窄的小街上,人们来来去去,都有一个长长的影子。鸽子从我们眼前掠过,翅膀上背着阳光。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排乱哄哄的屋顶,再远处是城区的高楼,再远一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砚华看得很专注,阳光同样也照在她的侧脸上,是很美的一张少女的脸。

4

后来,砚华就跟我说了那个在斐济的少年的故事。她那时已经看出了我对她的喜爱和包容,她是登鼻子上脸的那种类型,而我偏偏心软。我们补习的进度很慢,因为成效甚微,而且其他的话题越来越多。

那少年原本也住在这条街上,比砚华大四岁,可看起来却比砚华还幼稚。那少年喜欢砚华,但砚华却对他没有兴趣。砚华喜欢高高大大又斯斯文文的男生,裴勇俊那种类型,看起来赏心悦目,说句话让你融化。那少年却很瘦小,也不斯文,脏话随口便飘出来,还打架。有一次是为砚华打架。街上有个痞子,对着砚华喊,喂,拖

油瓶的,店里有油瓶卖没有?那少年正在店里买东西,冲上去就给了那痞子一拳。那痞子很快还击,那少年不敌,被他压在身子底下猛揍。砚华见状,拿了一瓶酱油出去,对着那痞子脑袋狠砸,嘴上说,要油瓶是吧?要油瓶是吧?说一句,砸一下;说一句,再砸一下。

那痞子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我表姐赔了不少钱。砚华为此很恨那少年多管闲事。她有时故意和班上的男孩从那少年的门口走过,大声说笑。她觉得这样可以告诉他别痴心妄想,如果那少年不在,她会隐隐觉得失落,似乎在台上演戏,台下却没有观众。

那少年临走的时候,到我表姐的店里买了很多东西。从洗头膏到脚气膏,差点搬空了一个货架。他做了一套新衣服,新崭崭地站在砚华面前,跟她说,砚华,我要走了。

砚华正在摆弄计算器算他该付多少钱,随口问,去哪里?

去做海员,还不知道会到哪里。

砚华抬起眼皮看他,说,做海员?就凭你?

那少年脸嗵地红了,说,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海员?

砚华在计算器上偷偷多按了五块,说,行行行,你厉害,你做了海员,再去做飞行员。

那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我倒没想过做飞行员,做海员就挺好,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看看,还能挣钱。真的,挣钱挺多的。

砚华的手停在计算器上,抬起头问,真的可以去很多地方?

那当然,说不定还可以去外国呢。

砚华的眼睛发亮了,说,你们那里招不招女海员?

那少年搔搔后脑,说,估计……不招吧,哪有女人做海员的?

呸,重男轻女。你带我去好不好?带我去。

不行,你太小了,你初中还没毕业呢。

砚华哼了一声,说,不带拉倒,一共两百块。

那少年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砚华,拎了东西要走。砚华忽然喊,等一下!那少年回过头来。砚华从架子上拿了一罐货真价实的木糖醇口香糖,标价八元,塞到那少年的塑料袋里,说,算我送你的礼物,一天一粒,可以吃好久呢。

那少年眼睛湿了湿,说,砚华……

砚华说,别磨磨唧唧的,吃了我的糖,记得给我写信,寄明信片,知道吗?

那少年拼命点头。

两天后那少年便走了。砚华跟我说,那少年一走,整个街似乎都死了。那少年一走,她就爱上他了。他在她的脑海中印象越模糊,她就越爱他。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所以即便给她写了信,也没办法寄出去。目前为止,砚华只收到五封信。都很短,写一望无际的大海,写日出日落,跟着船帆飞翔的海鸥,写糟糕的伙食,写海员之间的怄气,写衣服被铁钉钩破了,写着写着,就写完了,也想不出更多来,于是从头再写。他翻来覆去地写,砚华就翻来覆去地看。砚华喜欢信封上的邮票,曲里拐弯的字母或者符号,一个都不认得,但看着都那么新鲜美好。

最近的两封信,都是从斐济寄来的。但我忍不住要打击她一下,说,他干吗不跟酋长合个影呢?这般没凭没据地站在海边,说是哪儿都可以。

砚华说,随便哪儿,只要不是咱们那乌糟糟的黄海就行。看这海,多蓝。

又是一个不爱家乡的人,我想。我曾经也对家乡充满了厌恶,一眼都不想看,一心想离开,在外面努力掩饰自己的乡音,深以自己的家乡为耻。但现在呢?现在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心安理得地回忆,心安理得地把它写入自己的作品,努力从心中打捞一点残存的爱,甚至不惜为它编造故事。但总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好像面对一个早已决裂的情人,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又回头寻找,相见时却总是不自然,皮笑肉不笑,貌似幸福而实则伤痛。

砚华的故事说完之后,停了两分钟。似乎犹豫着说,有件事情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对我妈说。

那要看什么事情。

你没诚意,算了,我不说了。

我说,那好,我们继续看那篇课文。 我开始讲那篇课文,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地分析。才讲完一段,砚华就说,小姨,我不想参加中考了。

我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斐济。

我一点都不惊讶,说,好吧,说说你怎么去。

砚华合上书本,说,你见识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去。

我说,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也没去过斐济,只是这么估摸着。第一个办法,你可以去公安局办个护照,到上海坐飞机去。不过要走这条路,你得解决几个问题。第一,你没满十八岁,没有监护人的同意拿不到护照,监护人就是你妈妈,你要看她同不同意;第二,到斐济可能没有直达航班,你得查一下该在哪个国家转机;第三,你的英文程度可能还不足以看懂飞机票,你得随身带个翻译;第四,旅程的费用没个七八千块拿不下来,这笔钱你也得跟你妈商量商量,看她能不能给你。如果要带个翻译的话,可能还得翻倍……

砚华大叫,停停停……有没有别的办法?简单一点的?不用烦劳我妈的?

有,当然有。

快说快说!

我笑了笑,说,你不是很会游泳吗?就从黄海跳下去,一直往南游。遇到巡逻的舰艇呢,就潜下去避一避。不过小心底下的鱼雷。等游到公海,就自由啦,谁也管不了你,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斐济在南太平洋,方向对了,总有一天能游到。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搭上顺风船。这方法好,又省钱,又可以不惊动你妈。

砚华呆了半晌,说,人家还当你是知心朋友,这样消遣我。

我说,砚华,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还有半年的时间,你脑子好使,还来得及。先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等自己挣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砚华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小姨,你怎么也跟个老太婆似的?那你说,你考上了大学,自己挣钱了,你怎么哪儿也没去啊?

为了证实她自己的观点,她又抖出那张地图,指着那些很久之前被我圈起来的地名,说,这儿、这儿、这……儿,你去过了吗?你不是有能力去了吗?为什么没去呢?

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人生,有时候会有很多的……变数和无奈,梦想,也不是恒久不变的。

砚华看着我,摇了摇头,说,小姨,你太让我失望了。

5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工作的城市上班。整个星期我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变化。如果不是砚华,我觉察不出自己的变化。是生活改变了我吗?我明明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做最靠近梦想的选择,但仍然一点一点偏离自己的初衷。回头望望,真像在混凝土墙上敲一只水泥钉,洞敲好了,水泥钉也弯了。

我表姐三月份生了一个男孩,我回去送了一个红包。砚华里里外外打点,非常忙碌,仿佛也乐在其中。可是回来之后不久,就接到表姐的一个电话,声音惊惶失措,砚华……砚华失踪了。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去了斐济。但我知道她去不了。

表姐说,砚华乱收客人的钱,卖五块的东西她卖八块,熟客她也宰。现在客人找上门来了,账目上却没多出钱来。问她钱去了哪里,她死也不说。我表姐就打了她,把她关在阁楼上。砚华后来承认钱被她买零嘴,请客,打车……花掉了。

本来事情也就过去了,偏偏我表姐夫的手表不见了,就问了砚华一句:砚华,看见我的手表没?砚华就跳起来,说,你怀疑我?你怀疑我?我会要你的破表?你送我我都不要!我表姐夫生气了,说,你这丫头真不知好歹,我辛辛苦苦供你们母女吃喝,供你上学,连句话都问不得?砚华把书包一摔,说,这书我还真不想念了!再说,我用的是我亲爸每年打在我妈银行户头上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一边大哭,一边跑出门去。我表姐夫妇二人确实怀疑砚华偷拿了表,因此谁也没追出去。没想到砚华这一跑,两天都没回来。

当天下午我就到了我表姐家。我表姐正在坐月子,比先前瘦了几分,怀里抱着婴儿,艰难地坐在床上,头上扎了一块毛巾,眼睛肿着。生意照常在做,表姐夫正在往屋里搬东西,看见我来,低了低头,像做了错事的男孩。我看了看他的手腕,手表已经找到了,正戴着。店里灯光昏暗,感觉每样货物上都蒙了灰尘,旧了一圈。没有砚华在这店里蹦来去,小店便似没了呼吸。

他们没有报案。他们这个家庭在这条街上已经够招人议论的了,他们不想再给人家增加谈资。所以我替他们去派出昕描述了砚华的年龄、长相,出门时穿的衣服。第二天我又去了电视台和报社,说了同样的话。等了一天,没有什么消息。亲戚都惊动了,学校的老师也打电话来问。我表姐夫开着他的卡车,带着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我觉得她可能已经去了外地,如果她那笔钱没有花掉,是足够买一张火车票的。也许她真去了上海,准备坐飞机去斐济?我当时坐在表姐夫的驾驶座旁边,透过被刮雨器刮出痕迹的玻璃,努力辨认外面任何一张女孩子的脸,希望能够忽然惊喜地认出砚华。

又等了一天,表姐说,小妹,你回去吧,再不上班,老板要开除你了。我说,真不好意思,没帮上什么忙。表姐说,算了,都是她的命,爱怎么便怎么,就当我没生过她。说着,眼泪又掉下来。我说,会不会去了她父亲那里?表姐摇头说,她都不知道她父亲在哪里,怎么去?再说,她总觉得她父亲恨她。

我觉得彷徨无措,仿佛看着一样东西在下坠,但是捞不住、碰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6

几个小时后在车站候车室,我接到了表姐夫的电话。他说,砚华找到了,在近海镇的派出所,不肯回家。

我叫了一辆车,开了近一个半小时,到了近海镇派出所。那是一个到处都是尘土的小镇,路面还铺着石子。派出所很闹腾,一群人在围着民警吵吵嚷嚷。砚华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穿着米白色的厚外套,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颊。整个人像海里的一滴水珠。我表姐夫低着头坐在她旁边。

我走到她身边,叫了声,砚华。

砚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做过笔录之后,我把砚华领了出去。表姐夫跟在后面。走到我表姐夫的卡车旁,砚华不肯上去。她说,我不回家,我不能再回去丢我妈的脸,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家。

砚华是跟一群偷渡客一起被抓到的,但砚华矢口否认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做笔录的时候,她一再地说,她只是恰巧在海边,恰巧和他们站在一起。她没有行李,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海边。

我相信她。

在去海边之前她一直住在一个老同学家。她说,妈妈不关心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朋友,不然,她一问就知道了,也不至于急成这样。

近海镇靠海,我们走几步路就到了海堤。这时候天差不多已经黑了,最后一个卖贝壳的摊贩也在往回赶,我叫住他,买了两串贝壳做的项链,和砚华一人戴了一串。我往后看看,表姐夫远远地跟着我们,他这个大块头在偌大的堤岸上,也那么渺小孤独。

风很大,吹得我们头发围巾呼啦啦乱飘。海滩空荡荡的,渔船都泊进了港湾里,挤挤挨挨的,衬着灰蓝的天,像迫不及待入睡的巨兽。我一直不喜欢这里的海,但偏偏所有的回忆中都有这一片浑浊的水。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和一个人被困在渔船上,想起高声说话、高声唱歌的年代,想起坐在一个人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想起那些暗夜之中情不自禁笑出声来的岁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那一年想出家的事?我看着海,说。

什么出家?砚华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绩也很差,我第一次中考,除了语文和英语及格以外,数理化都不及格。数学考了45分,物理考了6分,化学考了7分……

砚华笑了起来,随即收敛了笑容。说,你选择题乱选也不止这个数啊!

我说,就是因为我没乱选,我都是认认真真算了又算的。我又好个面子,不会做也不愿交白卷,应用题不会做怎么办呢?这么大的空档得填满吧?就在空档里头写唐诗,还要尽量切题,很费工夫的。人家交卷了,我才交卷,也是满满当当一大张,认认真真写的。考完还有同学跟我对答案呢。

砚华忍不住又笑,说,对答案?

我说,是啊。人家问,喂,那个最后一题的答案是80%吧?我说,不对吧,我算的是90%呢。那同学看我特自信,吓得魂不附体,一整天饭都吃不下。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我也许真不是读书的料,要不就别上学了,在成绩出来之前出家吧,做尼姑去,不受这尘世间的劳什子苦。我带了一个包,装了些衣物,就去了法音寺。就是每年六月十九,你奶奶去烧香的那个寺庙。雷达兵营边上那个。

哦,我知道了,那不是和尚庙吗?

也有尼姑,不过住的是另外一个院子。那个寺庙平常日子是很悠闲的,尼姑们穿着清一色的蓝袍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缝被子,聊天。我进去的时候她们头都不抬,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说,这里招尼姑吗?

砚华又笑起来,说,你怎么这样问?

我紧张啊。后来我知道这样问不对,就又重说,请问,我想剃度出家,可以吗?一个尼姑就说话了,多大了?十五。她抬眼看看我,说,介绍信呢?我说,介绍信?出家要介绍信?尼姑就说,为什么要出家呀?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呀?家里同意吗?这时,所有尼姑一起抬起头,齐刷刷看着我。我登时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那尼姑问一句,我后退一步,直到退出院子。我又不甘心就此回去,就在流通处花两块五买了《金刚经》、《妙法莲华经》,蹲在庙门口看。这时候呼啦啦来了一群同学,一起把我弄了回去。

砚华说,真的?真有这种事?

我说,当然,越离奇的事情你就越该相信。我回到班上之后,就在讲台前罚站。班主任一走,所有的同学一拥而上,抢着翻我的行李包,七嘴八舌嚷嚷,咦,尼姑帽子有没有?看看,佛经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什么?《大力金刚指指法》?小心,夹行里有《九阳真经》……

砚华笑着说,我才不信,你故意把自己说赖了,好来安慰我。

我叹了口气,说,我有必要这样骗你吗?后来你姑婆以死相逼,我才答应再上一年初三。

你后悔吗?做这么一件傻事,被人笑死了。

我摇摇头,说,很有趣啊。等你长大了,回头想想今天的事,也会觉得有趣。

那你是赞成我出走吗?可是你又跑来把我找回去。

我想了想,说,其实不管出走也好,回来也好,我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对错。人的选择对不对,看他是否对别人造成了伤害,看他是否有能力为选择的后果负责。我只是觉得,你目前还不具备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能力。

砚华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姨,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以前很像?所以你才对我特别好?

我怔了怔,说,嗯,可能。也不完全对。有的地方像,有的地方不像。你比我聪明多了,我那个时候是很笨的,不会乱算客人的钱,更不会胡乱花钱。

砚华低下头,过了一阵,说,你都知道啦……其实我也没花,钱我都留着呢。她从外套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里面全是皱巴巴的纸币,什么面值的都有。

还想去斐济?

她摇摇头,老成地说,去不去斐济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等我满了十八岁,我亲爸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得自食其力。

我忽然心里一酸,说,你妈妈的钱、你叔叔的钱你都可以用,我的钱你也可以用,十八岁还是读书的年纪,就好好读书,别想着挣钱的事情。再说,这样挣钱……总是不对。

她似乎没在听。过了一阵,又问我,小姨,你觉得,我亲爸是不是很恨我?

我说,为什么?

我那次在法庭上说了谎。我说,他打我妈,其实我没看见他打我妈。我从来就没见过他打我妈。

我说不出话来。她竟然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我想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我了。我也忘了他长什么样子。家里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他长什么样儿?我像他吗?

我说,他……挺斯文的,戴副眼镜儿,其他的,我也不大记得了。

是啊,谁都不记得他了。这世上没一个人记得他。砚华说。

7

九点半钟,小镇上的灯光一点一点熄灭,表姐夫开了卡车的门,才想起卡车的驾驶室里只够坐两个人。砚华说,小姨,你坐驾驶室,我坐后面车斗里。

我说,我陪你一起坐车斗里,跟你叔坐一起,我闷都闷死了。

砚华和我表姐夫都笑。

我和砚华爬到了车斗里,表姐夫从驾驶室拿了一条薄绒毯递给我们,说,外面冷,盖上会好一点。说着爬进驾驶室,发动了卡车。

我和砚华坐在一起,身上盖着那条薄绒毯。从毯子上发出的脑油味和烟味,混合着汽油味、铁锈味直冲我们的鼻子。路上车辆很少,偶尔有一辆车子从后面超过,将我们照亮,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夜凉如水,头顶繁星满天,路旁不断有黑黢黢的树木掠过,原野上是无穷无尽的黑色。砚华忽然叹气,说,刚刚在近海镇上应该买两个烟花的,不然一路燃放,一定美得很。

我侧头看她,看不太清楚。我想象着烟花在卡车车斗中燃放的情景,橘黄色的光把我们的笑容照亮,细碎的光点掉落在我们四周,掉落在路面上,掉落于夜色中。我欣赏她这一刹那的浪漫情绪,我知道有这种情绪的女孩永远不能安定,因为生活总不如想象。我看不到她的将来,但我知道她会再度出走,至少是在精神上。困意慢慢涌上,将我们包围。在即将睡去的刹那,十多年的光阴忽然融于暗夜,我们两人,在那一刻合二为一。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