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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园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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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初秋依然炎热,冰戍坐在树荫下,看着光束透过枝叶的间隙,落在手背上,形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像不痛的灼伤。他闲适地闭目养神,却听见稀疏的鸟雀啾鸣声间传来女孩子们说话的声音。

低低的,但很脆,很好听。

“我的理想嘛,就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起来,这一辈子都不见外人。”

“啊啊啊,我也是呢,不过我更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最好连阳光都见不到才好呢。”

“是呀,人是很讨厌的。”

“对呀,超级超级讨厌的。”

这么诡秘古怪的对话驱走了冰戍的睡意,他从木头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看到不远处蹲伏着的女孩子的背影。

特别细瘦的背脊,齐耳的乌发,隐隐看得到她的耳垂,像白色的珠子一样可爱。

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冰戍想起刚刚听到的两股声音其实颇为相似,原来是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哈,有趣了,人格分裂吗?

不知道是不是察知了什么,女孩警觉地回头,冰戍这才看清她手上拎着一根小小的树枝,枝头缠着一条身上仍带着泥屑的蚯蚓。

哈哈,多大的人了,还挖蚯蚓玩儿。冰戍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出来。

女孩就像被猎人惊动的小鹿那样,噌一下蹦起来,也不敢回头多看,拼命跑开了。

上课铃声响起,冰戍懒洋洋地从树荫下走了出来,数着步子一点都不着急地向教室走去。

冰戍考进来的时候是全校第二,他很满意这个排名,第一名太出风头,他不喜欢。

这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所以在学校里笨蛋是比较罕见的,月流就很荣幸地位列其中。

不管什么时候叫她起来回答问题都是咿咿呀呀不知所云,英语课随堂听写永远错得一塌糊涂。

她中考能考出不错的分数大约完全归因于她的走运,是中到彩票大奖的那种走运。

不过,月流有一张异常漂亮的脸孔,冰戍相信别的男生一定和他一样,看到月流的第一眼都产生了好像被光束打中的震撼。但没过多久她的受欢迎程度便如雪崩般溃散。

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迟钝,像个快死掉的老人似的死气沉沉,无论谁见着都会觉得没来由的心烦。所以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却无法再给人美丽的观感。

虽然月流就坐在冰戍的前面一排,但他早已丧失了拿她当作美景欣赏的兴致。也不曾主动和她说过话,冰戍曾以为这种状况会保持到他们各自毕业分道扬镳。

数学课最后十分钟,老师出了几道几何题要求当堂解答,因为敬畏她的严厉,所有学生都埋头吭哧吭哧地演算。冰戍在一片寂静中听见“哒”的一声,像是谁的铅笔笔尖折断了。

冰戍抬起头看见月流弯着脖子在笔袋里翻找什么,老师路过时露出些许鄙夷的眼色,大约在感叹人笨万事难什么的。

冰戍又看见月流偏头望了望她的同桌,但对方丝毫没有接收她求救的信号,只顾埋头写自己的。

“给你。”已经答完题的冰戍将自己的铅笔倒转伸出去轻轻敲了敲月流的肩膀。

像是盛着澄澈的湖水的大眼睛里闪过感激的涟漪,月流侧着身向冰戍轻轻说了声谢谢。

冰戍只是一笑,他知道的,午休时间在小花园里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又傻了吧唧地挖蚯蚓的女生就是月流。

冰戍家境很好,但并不完满。父母很早离异,各自出国,感情上绝对不曾给过他足够的关注,但经济上一点没有亏待过他。冰戍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们是退休教授,都是儒雅又达观的人,从来不勉强冰戍做些什么,总是拿他当做成年人一样尊重。

冰戍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状态,毕竟能让自己觉得活得自在的人只有自己,并不关任何其他人的事。父母的变相遗弃,只有在他认为是一种伤害的时候,才会真的变成一种伤害。

总之冰戍就是一个冷淡到近乎凉薄的少年,除了他自己,他懒得去关心任何人。也可以这么说,他的内心冷漠而孤绝,就算把他一个人流放到无人的荒岛,他也不会被孤独感击溃,相反还会活得很好,自得其乐。

月流费力地举高手臂试图去擦黑板最高的地方,天气越来越冷,手指冻得好像要萎缩了,板擦都快握不住了,忽然有人从她手中将板擦抽了过去。

月流怔怔地看着冰戍以极快的动作擦好黑板。这个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男孩子,做起事来却十分地敏捷。

月流已经记不清这是冰戍第几次帮她。在学校门口买早餐时,她找不到零钱,百元钞人家又不收,正难堪的时候,他一言不发替她把钱付了。考试前,他会把他的条理分明又精炼的复习笔记放在她桌上。

还有一次在路边,月流戴着耳机一路走一路听英语,根本不知道身后有辆失控的自行车正猛烈地向她冲来,是冰戍及时地将她向后一拉,月流感觉到手腕上被紧紧勒住的疼痛,还有身体撞向他时那种坚实的触感。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刹车坏掉的自行车很惨烈地在不远处的拐角翻倒。好容易回过神来的月流想要道谢,冰戍却已转身走开。

“喂……”

少年却像什么也没听见,径自向前走着,步子不快,但很悠哉,手掌在腿边轻轻拍击着,像是正在回味什么好听的旋律。

手腕上被勒的地方的痛感逐渐减弱,但摸上去仍隐隐发热,月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是他留了一点他的体温在这里。

月流时常会有冻得受不了的感觉,不仅仅是在冬天,阳光普照的春天也好,碧空万里的暖秋时节也好,总会有一种冷冽像从骨髓里渗透出来一样,那种时候一般都是她最无所适从的时候。

别人都说爸爸对她真好,即使再婚了,依然将她带在身边。爸爸越来越有钱,也不会不舍得给她花钱。她总是心情不好,他问遍亲朋,打听儿童心理咨询大夫什么的,后来爸爸真的每周都领她去。她喜欢画画,他为她请最好的老师,每周亲自开车载到家里来教她。

可是他从来不会在她入睡前亲亲她的额头、帮她掖掖被子。难得继母不在旁边,她有些心里话想对他说,他却听而不闻,或者直接打断她,爸爸好忙的,小乖。

她功课不好,他一点都不担心,只说,你开心就好。她拼了命在中考时考出了像样的分数,他也没怎么开心。

妹妹还小,一家人出去时,爸爸喜欢抱着她,继母跟在一旁,时而握握妹妹的小手时而摸摸她的脸蛋。而她,总是被落在后面。一个人,像条不和谐的尾巴跟在那个幸福的一家三口之后。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总之就是明白了,那种诡异的寒冷的感觉,是不管多温暖的阳光多厚的衣服都抵御不了的。她需要的是呵护,每一个像她这么大的女孩都能得到的呵护。

月流记得有一次她忽然暴怒,把妹妹的芭比娃娃砸在地上,妹妹还未哭,继母已经在一旁尖叫起来,爸爸上前扇了她一个耳光。

这是爸爸第一次打她,月流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冰戍的身影在月流视线中彻底消失,天色渐晚,月流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竭力回忆着手腕上被握过的地方那一点点残留的暖意。

童话里不是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每擦亮一根火柴都会在渺弱的摇曳着的火光前许下一个愿望。月流把手腕举了起来,贴在脸颊旁边,靠近耳朵的地方。

要许什么愿望呢,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命运让她失望了太多次,她已经不想再做这些明知无用的祈求,但有一件事她十分清楚,能够得到冰戍的保护和照料,她是多么的欢喜。

冰戍留意到月流的家里似乎相当富有,时有高档轿车到学校门口来接她,天气不好的时候居多,开车的是个打扮相当华丽的女子,车后座上总是坐着一个打扮也相当华丽的小女孩。

接近黄昏时候的空气散发着悠宁的味道,冰戍如常迈着缓慢又快活的步子向校门走去。月流追上来为他帮她擦黑板的事情连声道谢。

冰戍侧脸冲她礼节性地笑了笑。他是觉得这种道谢有点无聊。

本来一脸感激的月流忽然换了表情,冰戍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又看到那辆红色的宝马车。

车上走下穿着裙摆式红风衣的女子,靠在车门边,简直就像马上要溶入车身一样。

真是俗到了一种正常人难及的境界,冰戍刚要勾起嘴角,看到这种滑稽的人物实在忍不住是要发笑的呀,可是眼角的余光瞄到月流脸上的表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加深,最终变为深深的惊恐。

好像有谁要硬推她进鬼屋似的。

“我走了,再见。”匆匆道别之后,月流向那个女人走去。

女人不耐烦地转身准备回到车上,车后的小女孩却蹦跳下来,“嘿!”很不客气地这样冲月流喊了一声。月流轻轻应了,小女孩忽然顽皮地拽住月流书包的背带用力向下一拉。

这样的突然袭击让月流半边身体陡然矮了半截,书包背带也从肩头滑落到手臂上。

然后那个女人掀着涂得红红的嘴唇说出了一句在冰戍听来相当匪夷所思地指责,“多大人了书包都背不好?废物!”

小女孩哗的拍手笑起来,然后饶舌的八哥似的大声重复废物废物废物废物……月流默默弓身钻进了车里。

冰戍站在一旁看着车子开走,车窗上映出的月流的脸一闪而过,看上去似乎比平时还要苍白几分。冰戍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在慢慢地缩紧直到指节最大限度地凸起,像某种天然的武器。

这大概是冰戍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难过就是一种充满钝感的疼痛,用来呼吸的器官里似乎被什么人塞上了棉花,如此的憋屈。

冰戍是有本领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舒适的,遇到任何问题他都可以立即想出解决的办法,所以他可以很悠然,不让自己感受到任何可怜的情绪起伏。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让他像那天看到月流受到家人欺负时激发出他那么强烈的愤怒,哪怕是父母将他撇在祖父母家,像丢掉一件不需要的行李,然后各自走开时,他也没有。冰戍从来都认为,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困局,只有因为无能而应付不了的局面。

虽然有着类似的家庭情况,但冰戍真的没有办法对月流的处境感同身受,但是他还是花了不少时间推想月流在家里的境况。那对一大一小像俄罗斯套娃的母女显然是明里暗里变着花样在整治、折磨,或者说得更严重一些,虐待月流,心理层面上的。

月流的父亲可能并不知情,但更有可能是他明明知道却不想介入,因为不想和第二个妻子发生纠纷冲突,他想耳根清净自得其乐,即使女儿一直在受苦。有时候,父亲的身份并不会令一个本来自私的人变得不自私。

月流一直没有反抗,也许不敢,也许不想,也许是想反抗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于是现实世界中又诞生了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愚蠢的弱者!一点点挫败和错待就能把她击得粉碎。

若换了自己,冰戍想,他一定有办法让那个心肠歹毒的后母不敢随意招惹自己,将那个小自己一大截的半血缘的妹妹收拾得服服帖帖,想尽办法取悦父亲,以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坐在卧室书桌边看着窗外夜空的冰戍想起那个曾一边挖蚯蚓一边自言自语说什么要找个什么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从此再也不要见到任何人类的月流,她真的是弱到爆,只会逆来顺受,只会想着逃避。

这种完全没有适者生存的能力的蠢货,大约也只有神才能拯救她了。

月流发现这几天妹妹常是大哭着回家,而继母也总是神色败坏。从她对父亲的抱怨中,月流得知妹妹在放学路上追着打一只三脚小猫,被什么人扭到学校去直接找到她的班主任,大大告了一状,等到继母赶到学校接女儿时,那人已经离开,继母又被班主任严厉地告诫了一顿。还有一次是,妹妹学校一个胖小子,在课间休息时不止一次把她推倒,还大声喊她笨蛋、废物,从未受过这样欺负的妹妹伤心欲绝,正巧这天继母又在美容沙龙做坏了头发。

绝对的霉星高照呀。

“明明是最贵的药水!怎么会这样?难道掺了别的东西吗?”继母一边说一边疯狂搔着头皮,像……像头发了狂的母猴子。

月流极力忍住才没笑出来,同时隐隐意识到什么,心脏忽然开始膨胀,像要向上飞起的小气球那样。

在学校时,月流偷偷观察冰戍,可是他一如常态,脸上挂着有点冷淡但很自在的表情,仍旧是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像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事。真的很难想象他会潜伏在妹妹的小学附近找机会教训她,或者是混进美发店在继母的染发药水里加什么“特别”的材料。

冰戍发现月流在看她,于是轻轻向她一笑,完全礼节性的,和他对待别人没有任何不同。月流似乎看见那只已经漂浮到半空的小气球啪的破裂,倏忽坠落。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除了妹妹和继母时不时要倒几个小霉之外,月流没发现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改变。触目所及皆是荆棘,她很想逃开,却不知可以逃去哪里,很慌,很冷……

不知谁把教室里的风扇打开了,巨大的扇叶旋转着,强烈的冷感在这样的天气里却让人觉得舒爽。

冰戍留意到月流的双肩耸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双手扣在了上臂,像是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很冷吗?”冰戍不知不觉问出口,身旁的同桌误会了,以为在问他,答,不冷呀。

老师流畅的讲课的声音忽然中断,因为他看见冰戍站了起来,径自走到风扇开关前,啪,按下按钮。

“嘿!”有人发出抱怨的声音。

“怎样?”

没有料到冰戍也会呛声,那人静默了。老师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批评冰戍,挥挥手叫他回自己的座位。

月流蜷紧的背轻轻扭了一下,冰戍以为她是要转身,向他道谢什么的,但月流没有,她慢慢趴在了桌子上。她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放学的时候。冰戍想不通她是怎么了,难道吹了那么一小会儿风就病了?也太娇气了吧?

一直到放学的时候,月流都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脸朝一侧,俯趴在桌面上,身体蜷得很紧,像只刺猬,可她还不如刺猬,连刺都竖不起来。

冰戍疑心她是病了,收拾书包的动作更慢,渐渐的,所有同学都离开了。教室外的走廊也跟着安静下来,似乎连空气都放缓了流动的速度。冰戍忽然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他也离开了,月流就会像被彻底抛弃一样。但是最终他还是提起书包迈开了步子,路过月流身边时,他把一直挽在手臂上的外套轻轻放在桌子的一角。

“冰戍。”

很轻的声音却因寂静的缘故被放大。冰戍转身,看到月流正仰头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上湿漉漉的,桌面上也有一小摊显著的水渍。

原来是一直趴在那里偷偷地哭。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可真像台词,冰戍有点哭笑不得,他不过关掉了风扇而已。

“你怎么了?”冰戍蹲下来和月流平视。

月流摇头,然后又开始流泪,新的泪痕淹没旧的。真是滔滔不绝的眼泪呀,冰戍想,这样不说话光冲他哭算什么意思呢?

迟疑了片刻,冰戍将手按在了月流的肩膀上,然后生硬且有些别扭地说,“没事的。没事的。”

那天他们一起离开学校,月流穿上了冰戍的外套。他们一直没有交谈,但月流脸上时不时闪过笑的表情。好傻,又哭又笑的,冰戍想,带着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无可奈何的心情这么想着。

继母的车被划成了大花脸,车身两侧引擎盖上布满了深深的划痕。继母差点儿气疯了,找物业,报警,闹得鸡飞狗跳。

关于罪魁祸首最初有各种推测,什么父亲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人,继母炫富招人眼红,社区里的哪位住户喝醉后干下的……

月流却在第一时间想到冰戍。虽然这种联想有些荒谬,像冰戍这么聪明理智的人是不会去干这种会让他惹上严重麻烦的事。但如果真的是他……

笼罩在心头的不详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月流只好安慰自己,就算真的是冰戍做的,他也一定不会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蛛丝马迹。继母不是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害她头皮痒痛了一个礼拜的到底是谁吗?

心神不宁了一整天,月流回到家,看到继母抱着双臂板着脸坐在沙发里,电视里正在播放什么,画面很模糊。

是监控录像!

戴着鸭舌帽少年围着红色的宝马车转了几圈,一边手臂始终半抬着,手上似乎抓着什么东西,虽然影像模糊,但已经可以断定划车的人就是他。

而真正让月流感到惊骇的是少年所穿的校服,他明明可以穿上别的衣服伪装一下的,还有,最后他走到正对摄像头的地方,摘下了自己的鸭舌帽。

向上瞪视的眼神,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还有那种特有的不张扬却骄傲的表情,透过电视屏幕,逼人而来。

真的、真的是冰戍呀。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被抓到。或者说,他根本就希望自己被抓到。

月流怎么都想不明白,冰戍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傻。

因为冰戍的祖父母主动承担所有经济上的损失,又亲自登门致歉,月流父亲决定不再追究。继母不甘心,又去学校闹了一场,冰戍被勒令在全校大会上做公开检讨。

这样惩罚绝对算是从轻了,冰戍知道,他所做的可被归为故意破坏他人财产的行为,较起真格来,都可以刑拘他。

检讨他写得很长很认真,总得让那些存心放他一马的学校领导觉得他是真心悔过的才好。

会堂里很静,坐满了人。月流捕捉着冰戍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就像徒劳地想要收集什么看不见的珍宝,她知道是她连累了他。

他的人生经历本该一直干净、优秀、灿烂。

放学后,月流垂头丧气回到家里,继母一看见便怒火中烧,竭力大喊着:好呀你,不得了了,那个臭小子是为了你才来划老娘的车的吧!

这样的咒骂往常一定会令月流瑟缩,但这一次她竟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愧疚,她竟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得意令她胆敢迎上继母的视线、直视她。

月流终于明白了,冰戍为什么要明目张胆地去划继母的车,因为他要表明一件事,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月流的,她也是受到保护的、有所倚仗的。

月流感觉到眼泪流了下来,可她明明那么开心。那么那么开心。

忽然好想见到冰戍,于是她跑了出去。一直跑一直跑,觉得路面上像铺满了金色的、温暖的东西,疾行的车也都看上去那么可爱,跑到力竭,急遽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响在耳边也如音乐般好听,月流直到这时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冰戍家住在哪里。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就算他不在这里,他也永远在她身边。守护她,像最亲切的神。

那一晚,月流没有睡,一直在画画,完全不觉得疲惫。第二天老师登门授课时,看到这些画,一贯淡然的老艺术家激动地夸赞起来,还说可以推荐月流去艺术学院附中插班就读。月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冰戍挂上了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国际长途,本来冰戍以为他是要责骂他的胡闹,结果父亲却说,他决定接他出国。

显然父亲误解了冰戍跑去弄坏人家车的缘由,他认为儿子是进入了叛逆期,若不加正确指引,恐怕会毁掉一生。

爷爷奶奶极力劝说冰戍接受这个决定,因为这对他而言确实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冰戍当然知道此言不谬,他从来都比同龄的孩子更明白事理,更懂为自己打算。

“我去。”

消息很快传开,同学们很羡慕,老师则很高兴,有人开始领头筹划欢送会。

生活委员挨个收聚会的公摊费用,轮到月流,月流拿出钱包,可又在最后一刻关上。“我不去。”声音很小却很坚决。

“唉,集体活动,不参加不太好吧。”生活委员挤出一个笑容,语气不太和善地说。

月流垂下头,不再说话。她感觉得到不少人正侧目看向她。拒绝一个人缘很好的同学的欢送会,她还真是莫名其妙的呀,她知道他们都在心里这么想。

“喂,秦月流!”生活委员有些恼了,“那你说个不能去的理由,我好向班主任汇报。”

越来越多同学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望向这里。

有人伸出了手,指间夹着二十元钱,“我替她出。”

是冰戍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文的,带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又一次仗义出手搭救她了?就像丢一个饭团子给快饿死的流浪小狗?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完全不需要什么真心。

“谁要你帮?!”月流用力推开了冰戍的手。

一切都迅速办妥。机票也已订好,是期末考后第三天。

当然不去考是可以的,但冰戍还是每场必到。最后一门考完,冰戍收拾着自己的文具,月流早已不在教室,这次考试每门她都第一个交卷,一个监考老师曾厉声呵斥她,你想拿零分呀!月流也不理,丢下卷子就离开。

窗外忽然雷声滚滚,一直燥热的天气如同被戳破的大水袋,暴雨倾盆而下。

冰戍撑起伞,缓缓走着,不想让泥泞溅到腿上。很快落在众人后面,冰戍并不在意,仍旧稳稳举着伞,急遽的雨丝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他折向了偏离学校大门的路径。

教学楼附近的小花园,树木林立,翠绿的树叶在半空交织着,月流果然蹲在一棵树下。

“这样的天气,会被雷劈到的。”冰戍弯下腰,将伞移过去。

月流仰起脸,脸上湿漉漉的,眼睛费力地张开。

“那天,是你听到我在这里胡说八道的?”

冰戍点头 。月流其实并不像好多人以为的那样的愚钝。

“觉得我特别傻?”

“不会。”只是有一点傻,冰戍很想开玩笑这样说,但终于忍住。他很高兴在离开之前还可以和月流心平气和地交谈一次,他不想破坏这一切。

“为什么总是帮我?”

“因为……”约略的迟疑后,冰戍还是说出来,“因为你需要,因为我做得到。”

淅沥的雨声丝毫模糊不掉冰戍肯定的回答。月流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但她好希望自己没有听到。

“你喜欢我吗?”月流觉得这是她生下来以后最厚脸皮的一次,如此执著地问出这种明知答案是“不”的问题。

可是冰戍没有说“不”,但他也没有说“是。”他只是看着月流,然后笑了一下。冰戍从来都知道月流在自己心中是有种与众不同的分量,但什么人有可能重要得过自己?他是一定要离开的,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想保护你,”大雨渐止的时候,冰戍撇开伞,蹲在了月流旁边,“可是以后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必要的时候要强硬,要懂得为自己争取。”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多像长辈的说教后,冰戍无奈地笑了笑,“要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好吗,月流?”

这句,是发自真心的温柔的嘱咐,月流分辨得出来,虽然心中还有太多的委屈和难过,但她还是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冰戍站起身,走开了,他留下了那把伞。

谁知道呢,也许一会儿还会下雨的。

尾 声

在飞机上,冰戍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看见月流的脸,被雨水打湿的、连眼睛都快张不开的脸,依旧是浑然天成的漂亮,他听见了她问他,冰戍,你一直当我是什么呀?问得很悲切。

朋友。这两个字在冰戍舌尖上打转,但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醒过来时,冰戍感觉到胸口隐隐的疼痛,那个他一直想要好好保护的女孩,可是他最终还是给了她另外一种伤害。

还不如一开始就视她若无物。真的,还不如这样呢。

像月流这种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弱爆了的女孩,永远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愉悦而灿烂,她需要来自外界的庇护,她需要数之不尽的爱,她需要一个异常无私的人无怨无悔地把她当做一个包袱那样扛在自己的肩上,一生一世不放下。冰戍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就算他有,他也不想做这样的牺牲。至少现在的他不想。不想!

飞机终于在异国降落。冰戍拿好行李,随着人流慢慢走下飞机。他崭新的人生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该为此雀跃欣喜,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眼睛那样的涩痛,像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