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聪明与颟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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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聪明尽人皆知，无须赘言；若说王熙凤颟顸、糊涂、不明事理，则未必有人认同。然而在我看来，王熙凤在处理一些事上，尤其是在处理关系到贾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上，确实有点儿“颟顸”。

最能说明问题的，当是她在“弄权铁槛寺”时对老尼净虚说的那番话：“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听听这声口，是豪放爽快吗？是快人快语吗？我看不像，倒像是典型的“混不吝”、“二百五”，愚昧无知，颟顸至极。这不由使人想起路易十五的那句话：“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熙凤这样一个能把“机关算尽”的人，为何也有“不明事理”的时候呢？依我看来，当是由她的身份、地位所致。贾府“白玉为堂金作马”，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而王熙凤又是贾府的实际掌门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此，任何人或事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别说在铁槛寺处理“张家退亲”这等只需动动嘴的芝麻小事，就是处理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那样的“人命官司”，上上下下不也是被王熙凤玩得滴溜转——人到了这等地步，便已不再是正常人了，多少会失去人的自然本性。

王熙凤初掌大权时，贾府早已过了鼎盛时期，“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渐渐远去，整个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似贾宝玉这类“混世魔王”，吃凉不管酸的主子不清楚，倒是情有可原，若说王熙凤不清楚，则于理不通了。也许王熙凤看透了大厦倾倒是迟早的事，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觉得不贪白不贪。其实这种心态，若表现在其他既得利益者身上，如贾赦、贾珍、贾蔷、贾琏、贾环等，倒可以理解。而王熙凤身为贾家的实际掌门人，你得为府上的列祖列宗负责，得为贾家的子孙后代负责，这不是一个人的事。然而她偏偏一味地“弄权”，“两面三刀”，“争强斗智”，“毒设相思局”，“计赚苦尤娘”，“大闹宁国府”，“恃强羞说病”。甚至利欲熏心，“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竟然拖欠家人、下人的份银，放起了高利贷。想想看，在贾家已到山穷水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她偏还“不思进取”，“争风吃醋”，“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说她颟顸不？

其实在曹雪芹笔下，贾府并不是非垮不可。书中有句话人们大都耳熟能详，那就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个“可齐家”的，当是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自是与众不同的，她对于贾府“大厦将倾”的现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她只是个未出阁的丫头，还是“庶出”，在家里压根儿没有说话的资格。然而，一个意外的机缘使她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那就是“管家婆”王熙凤病了，指派她与李纨、宝钗去治理大观园。

探春在大观园的“兴利除弊”，卓有成效，有目共睹。这是她试图拯救贾家的一种尝试。但大观园终究不是贾家的“政治中心”和“经济命脉”，大观园治理得再好，其理念、措施若不被“当政者”采纳，那就对贾府的整个没落态势没有任何补益。说不定探春在大观园里的所作所为，在某些人看来十分可笑且是小题大做呢。

当王熙凤的病情稍好之后，探春的“权”就被收了回去，由李纨、探春、宝钗组成的“三人治理领导小组”也自行解散了。我想，倘若王熙凤不颟顸、明事理，或真是出于公心、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话，她就不仅不会让探春在大观园里的改革尝试无疾而终，并且还会在整个贾府推而广之，甚或让位于探春。然而，这个当政者是自私的，是有权力欲的，是怕失去既得利益的。

令人遗憾或痛心的是，这个本可“齐家”的探春，竟被远远地“嫁”到了爪哇国，相当于被“驱逐”到了海外。此后，威威赫赫几近百载的贾家，真的就“呼喇喇似大厦倾”了。

王熙凤的最后结局是——“哭向金陵事更哀”。曹雪芹这句话的本意，并不是而今《红楼梦》后四十回所描写的，王熙凤是被尤二姐索了命去，“历幻返金陵”，更不是19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所展示的，王熙凤“瘐毙”后用破席一裹，由两个衙役拖着在雪地里走。而是在贾家彻底败落后，王熙凤没有了立足之地，便哭着回到了金陵“甄家”——“哭向金陵”。然而到了金陵却发现，“甄家”的境况其实比贾家更糟——“事更哀”。此时的王熙凤，别无他语，唯有长哭。笔者下意识地想，她会对着谁哭呢？她又会哭些什么呢？倘若她仅仅哭自己“命不好”，偏偏赶上了一个“末世”，那她就更加颟顸了。

若说贾府这样一个“百年望族”最终毁在了王熙凤手里，肯定有失公允，但作为贾家的核心人物，不仅没有带领贾家走出困境，反而让贾家彻底败落了，任谁说下大天来，她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11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