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花,水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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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宇是个乖孩子，又听话又懂事，大人们都这么说。比他长一岁的她，反倒不及他，常被母亲打手心，母亲边打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昨不像你弟弟，让人省点心啊?那一定是她又偷了邻居家的桃。或是梨，或是枣。那时，乡下对她最大的诱惑，莫过于人家院子里一棵结满桃的树。 　她家小院子里，只长一棵樱桃树。每年4月，开一树密密的小白花，像飘了一场鹅毛雪。可结的果，却稀落得粒粒可数。果摘下来，她和成宇把它们摊到桌上数，她一颗，他一颗。这样分着。但常常是不公正的，她两颗，甚至三颗，成宇才分一颗。她的理由是，她是姐，比他大，就应该多吃点。成字对此，向来没有异议。他把分给他的果，用一个空罐头瓶子装好，放在他的床边。实在馋得狠了，才小心地从里面挑出一颗，托在小手心里，慢慢吃。 　 她不。她一口一个，嘴里塞满酸酸甜甜。这让她的那一份，很快吃完。而成宇的枕头旁，却还有一罐的红，晶莹剔透，对她抛着媚眼儿。她动了吃它的心思，她说，成宇，我讲故事你听。

这是她跟成字常玩的把戏。她若是想成宇的“宝贝”了，譬如，他积攒的火花，他收藏的玉球，或是祖母偷偷塞给他的冰糖，她统统用故事把它们骗过来。她跟成宇是这样说的，我讲一个故事。你得送我一张火花。我讲一个故事，你得送我一个玉球。我讲一个故事，你得送我一块冰糖……成宇一听她要讲故事，眼睛立即发光，连连答应，好啊好啊。结果是，他的“宝贝”。很轻易地成了她的猎物。

成宇就这样心甘情愿被她骗着，他把她锻炼成编故事的高手，什么仙女啊魔鬼啊她一张口就来，听得成宇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转都不会转了。他们并坐在樱桃树下，春光多好啊，花开得雪花一样的，太阳晒化人的骨头了，她讲着讲着，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却被成宇推醒，成宇着急地问，姐，后来呢，后来那个仙女去了哪里? 　她哪里有什么后来，她都不记得她讲过什么了。当成宇的“宝贝”，顺利地到达她手里，她的故事也就完了。害得成宇一连几天都神思恍惚，老追着她问，姐，后来呢?后来他们怎样了?成年后，她翻《红楼梦》，翻到贾宝玉听刘姥姥瞎编排故事。听得痴过去，别人早不把这当回事了，他还在那儿穷追着刘姥姥，想搞清那个头发梳得溜油儿光，穿红袄着白绫子裙儿的女孩是谁，他甚至差了下人去找寻。宝玉天生一颗水晶心，而年少的成宇，也有一颗水晶心的。

2

她和成宇，是在同一天进同一所学校念书的，上的是同一个班级。母亲说。这样彼此有个照应。于是，小学、中学、高中，他们一路结伴着读下来，成绩不相上下。

高考时，她和成宇都发挥得不错。这年的夏天，两份一模一样的通知书，同时抵达了他们家，他们被同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了。这消息，在偏远的乡村，是很有震撼力的。那几天，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最初的欢喜过后，整个家却陷入了一种悲凉之中。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念大学。且母亲多病，50岁不到的人，身体却迅速驼下去。因为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 　半夜醒来，她听见父母辗转的叹息，一声接一声。锤子似的，敲在她心上。 　她的神情憔悴下来。几天之后，她对成宇说，我放弃，你去上大学吧。

父亲看她的眼神，疼疼的。却又是无奈的。父亲在屋内乱转一通，瓮声说，我去挖地了。转身出门去。走不多远，她看到父亲抬臂用袖子抹眼睛，一下，一下。母亲拉过她的手，抚摸，豆大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 　成宇哭得最厉害，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姐，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3

她去了成宇念大学的那座城打工。她和成宇，会在周末见面，多是她去找他。她打工的钱，只够房租和日常开支，但她还是省下一些带给成宇。成宇总是感动地说，姐，我欠你太多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他忽然孩子气地说，姐，等我攒了钱，我给你买一条最漂亮的丝巾吧。然后，他跟她热烈地讨论，哪种颜色的丝巾最适合她。两个穷孩子，没有闲钱去五光十色的地方，只在他的校圆里闲遛。这也是她所喜欢的，没能进入梦想中的大学读书，却可以近距离地抚摸它的气息，在她，也是满足了。他们在校园里徜徉，从一幢楼，到另一幢楼，从一座亭，到另一座亭。她熟悉了那里的每个建筑，甚至，熟悉了路边的每棵树。三四月，夹竹桃一排一排开过去，开得红艳艳。五六月，玉兰花小白鸽似的，一只只聚在树上。最美的是秋天，红红的枫叶，铺满湖边小径。

逛累了，成宇带她去他们食堂，奢侈地给她买份6块钱的鸭血粉丝。他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发誓似地对她说。姐，等我将来有钱了，我带你去五星级饭店，随你挑着吃。 　她笑了，她说她不要。我将来，还是要读书的，她眼神亮亮地说。 　成宇的眼光，黯淡下去。但旋即，又兴奋起来，他说，姐。我可以帮你搞张读书卡，你就到我们学校阅览室来读书。

成宇真的给她搞了张读书卡。她可以自由出没他们的阅览室。再去找成宇时，她不再闲逛他们的校园，而是一头泡进他们的阅览室，如鱼入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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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宇大学毕业这年，她去了北方，应聘到一家公司，做了内刊编辑。

成宇起初跟她的联系相当密切，他跟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他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了，她都知道。成宇毕业后，留在了他念书的那座城，很快找到工作，且工作环境不错，待遇也好。成宇是开心的。

她也很开心。她想，成宇可以养活自己了，乡下的父母亲，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不久后。成宇打电话来，问她借钱。她得知，他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很会花钱，搞得他银根吃紧。姐，她绝对是个美女，你见了也肯定喜欢的，成宇兴奋地说。

她二话没说。给他打过一笔钱去。关照他，对女孩子要懂得怜惜，但也要有分寸，不能爱得没了自尊。

成宇一一答应。然而过几天，他又问她借钱，说他的女朋友看中一台笔记本了。姐，我不想让她小瞧我，我要买了送她，成宇说。

这以后，隔三岔五地。成宇会问她借钱。她积攒的钱，很快见底了。她有些担心成宇，她对成宇说，爱情不是用钱铺出来的。成宇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咱家那么穷，我在城里，是被人瞧不起的。成宇的话，让她很生气，她第一次和他吵起来。最后，成宇摔了电话，在摔电话前，成宇说，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会还的。

成宇跟她失了联系。她打他留下的号码，却被告之，该用户已停机。她打电话回家，父亲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涩涩的。父亲问，小莹，成宇有没有跟你联系?他好久都没给家里来过电话了，你妈很不放心他。

原来，在这之前，成宇打过电话回家要钱，说要在城里买房结婚。父亲自然无法满足他，他便生了气，说，这样一个穷家，真让人绝望。从此后，再没打过电话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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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宇结婚了，找了个有钱的女人。这是她听他的同学说的，他的同学到她的公司有事，遇到她，把成宇的一些事告诉了她。

父母也不知道成宇结婚了，他们很震惊。母亲伤心地哭着说，他嫌我们穷，他嫌我们丢人。我白养了这个儿子啊。父亲气得一斧子砍到门前的樱桃树上，掷地有声地说，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成宇的城，找到成宇。成宇只淡淡地说，结婚的钱都是她出的，房子也是她买的，她不喜欢我们家的人。

那个曾经有着一颗水晶心的成宇，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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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成宇，是春光最为饱满的时候。他站在她的公司门口，人瘦得不成样子，风一吹会倒。

心里恨过他的，千万遍说过，坚决不认这个弟弟。可一看到他的人，心仍是牵着疼，她问他，咋搞得这么瘦了?

成宇低下头去，姐，我得了个不好的病，乙肝。你肯不肯，收留我?

她愣一愣，一句话也不说，上前拥抱了成宇。成宇吓得拼命后退，他说，姐，会传染给你的。

传染给我?那也是我亲弟弟的，我不在乎，她笑了。成宇哭了。 　父母知道成宇生了病，从未出过远门的他们，连夜坐了车，赶到她这儿，他们要带成宇回家。乡下的空气好，适合养病，父亲笑着说。 　成宇回了家。父亲特地为他制作了一张躺椅，放在樱桃树下，让他躺在那儿晒太阳。

成宇的工作丢了，那个有钱的女人，也跟他离了婚。这些她和父母都知道。但他们都装作不知道。亲人间的恩恩怨怨，谁会计较呢?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夜深，她在电脑上敲字，突然接到成宇的电话。成宇在电话那头沉默半晌，尔后，轻轻嘘了口气，说，姐，谢谢你。忽然又说，姐，你不要老熬夜，老熬夜会让人变老的，你要早点睡。

她笑了。想起旧时光：春日暖阳，她和成宇并坐在樱桃树下，她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头顶上雪白的樱桃花。落了一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