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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别样的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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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无意当小说家,至少在29岁之前。这是实话。

从小我就看了好多书,沉湎于小说世界,要说没有过写东西的念头,那大概是谎话吧。但我怎样也无法认为自己有写小说的才华。我十几岁时喜欢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卡夫卡,是巴尔扎克。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写出可以与这些人留在身后的作品相匹敌的东西,所以我在人生早期阶段把写小说的希望一笔抹消。拿阅读当爱好就行,至于工作,还是到别的领域去找吧。

第一次邂逅爵士乐,是在1964年我15岁的时候。那年1月,亚特·布莱基与爵士信使来神户公演。我得到一张音乐会入场券算是生日礼物。那是第一次正经听爵士乐,我简直像遭受雷击一般,被彻底击倒。

韦恩·肖特的次中音萨克斯管,弗雷迪·哈伯德的小号,柯蒂斯·富勒的长号,然后是由亚特·布莱基领军的精悍的第一流节奏乐器组。这是一支精妙绝伦的乐队。在爵士乐历史上,我认为这是最强大有力的乐队之一。“哇!如此美妙的音乐我从来没听过。”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彻底沉溺于爵士乐。

最终我选定音乐为职业。拼命干活攒钱,再向亲戚朋友借债,二十五六岁在东京开了一家小小的爵士俱乐部。白天卖咖啡,晚上变身为酒吧,还提供简单的食物。从早到晚播放唱片,周末还找来青年爵士乐手现场表演,一干就是7年。为什么?理由非常单纯:从事这种工作,就可以从早到晚听爵士乐了。

到了29岁,我突发奇想,打算写篇小说试试。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写点什么。当然不指望写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巴尔扎克匹敌的东西,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告诫自己:没必要非成为文豪不可。虽说是写小说,可是到底写什么、怎么写,我却毫无头绪。因为之前我从未写过小说,当然也没有自己的文体。没有人教我小说的写法,也没有朋友跟我探讨文学。那时候我想:假如能像演奏音乐那样写文章,肯定了不起。

我小时候学过钢琴,可以读着乐谱弹奏简单的曲目,但当然不具有成为职业演奏家的技巧。然而屡屡感到有些属于自己的类似音乐的东西,在脑中强烈而丰饶地盘旋翻滚。不能把这些东西转换成文章形态吗?我写文章就是从这样的想法出发。

音乐也好小说也好,最基础的是节奏。若没有自然、舒适而坚实的节奏,人们的阅读行为大概就难以为继。我主要是从爵士乐中学到节奏的重要,然后配合着节奏,旋律亦即恰切的语言排列再接踵而至。假如那是流畅华美的东西,自然无话可说。接下来是和声,即支撑这些语言的内在的心灵乐响;其次,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登场——即兴演奏。通过特殊的通道,故事从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由地奔涌而出,我只需随波逐流即可;而最后,恐怕是最重要的东西即将上场,那便是完成作品(演奏)带来的兴奋感:“自己终于抵达了一个富有意义的新场所。”

倘若顺利,我们可以和读者(听众)共享那浮现出来的心境,那是在别处无法得到的辉煌成就。

就这样,关于文章的写法,我差不多都是从音乐里学来的。大概要反过来说,假如不曾这样痴迷音乐,我或许就成不了小说家。当上小说家将近三十年后,今天我仍然继续从美妙的音乐中学习关于许许多多的小说写法。比如查理·帕克源源释放出的自由自在的乐章,就不断给我丰厚的回馈,几乎可以媲美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流畅的散文。迈尔斯·戴维斯的音乐蕴含的卓越的自我革新,我至今仍然仰戴为文学典范。

我最敬仰的爵士钢琴家是塞隆尼斯·蒙克,当有人问他:“为什么您弹出的琴音那么与众不同?”他指着钢琴答道:“所谓新的乐音,是哪里都不会有的。请看那键盘,所有的乐音都早已排列在那里。只要你扎扎实实把意义注入一个乐音,它就会发出别样的乐响。你应该做的,就是把真正有意义的乐音拾到手里。”

写小说时,我常常想起这几句话,并且心想:对呀,所谓新的词语,哪里都不会有。给普通之极的词语赋予崭新的意义和特别的声响,才是我们的工作。在我们面前蔓延着未知的辽阔大地,等待开拓的肥沃大地就横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