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何物似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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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说,很多年前读到《桃花扇》最后一出的时候,惊叹真是难得的好戏。及到后来,读罢全文,却大为怅然:原来也就最后一处是绝妙文字。我会心大笑:真正称得上华妙辞章、深婉清扬的戏曲,在我的心里始终还是只有《牡丹亭》。“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一句振聋发聩,固然能震得人心魄颤动,却到底不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段能唱得荡气回肠、绕梁三日仍不绝其韵。更何况二八佳人因情而死、因情而生,情主至情,足叫人心荡神摇。

一直觉得,《红楼梦》里贾母关于戏曲小说的一番议论误人颇深。窃以为中国古典文学固然惯常以才子佳人为题,又偏好大团圆结局,但设若以此便断言中国从无“悲剧”,甚至直称中国文化为“乐感文化”,到底还是失了些公允。小到悲秋之情、凋零之气,大至天道无亲、岁月掷人的感慨,中国文化里悲怆的一脉自老庄或屈子或陶翁便也早已注入。又有我最爱的古诗十九首,在千年后的今天读来,依旧肃穆悲怆。更不必提那一句妇孺皆知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人一生得此一句也可名垂千古。于是再读古典,心里总要藏几分揪然,竟非但绝无乐感,还时常品出十分的悲情来。便如《牡丹亭》这样的故事,更觉得哪里是在讲男情女爱,而切切真真是一个落寞的故事,唱出了几世的苍凉。

宝黛读西厢一图流传太广,以致人倒要忘记了林妹妹联句时情不自禁脱口的却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感慨的亦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甚至群芳宴上,黛玉抽得芙蓉,题辞“莫怨东风当自嗟”,取的也是丽娘自绘容颜时的词句“待东风立细腰”。得了林妹妹芳心的,又怎可能是所谓欢喜文章?

便在那一刻,丽娘款款上台,立时掌声如雷,我却突然鼻子发酸。

上本最爱《惊梦》与《离魂》,又是雪芹要抄去的笔法,饶是字字句句烂熟于心,还是听得情动不能自已。那冬烘的先生偏要学朱子,硬将关关雎鸠比附后妃之德,怎奈何女学生心中念挂的却只怕是《坑忻贰防锬呛藜薜呐子。牡丹亭、芍药栏,柳边梅畔,婀娜的少女被如许春色勾动心扉,一梦定情。她看着他,娇羞欢喜,他对她唱,“你却在这里”,便是这么一句,被张爱玲抄进小说,又被刘若英抄进歌词,说不尽的体己贴心。花仙在梦中结群起舞,霓裳羽衣,翩跹婀娜,倾倒了全场年轻的观众,更衬得美眷如花、春色如许。到《离魂》一出,朦朦月色,靡靡细雨,丫鬟推窗对月,美人瘦若细柳。病中的丽娘想起的该是义山的诗句,应悔偷药,寂寞如此,恨恨为嫦娥道一声意难平。直至多少年后,一位落魄文士为薄命绛珠叹“魂归离恨天”,也总脱不开她病榻前清寒的月光……

白先勇念念难忘江南绵绵细雨,在那岛上也要写一出游园惊梦,又作《永远的尹雪艳》,让伊人替他招来海上魂。到了老来,终于真带着《牡丹亭》四上北京,缠缠绵绵唱尽缱绻,奇迹般地把一众年轻人引进了剧院。终场,全体立身鼓掌,经久不息。缓缓听完上本《牡丹亭》,浮躁的心都定了下来,紧绷着的眉毛也早已舒展开,还是难免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奢侈,不似好莱坞大片里金银的堆砌,却如同艺术电影里硬打破连贯流畅的工业化结构、放慢节奏、打磨细节、生生炼出的空远―耗的,是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