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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小镇尾巴,邻居中半数是农民,开窗就能看到农田,出门几十步就到了田埂。这是我的福分。
在乡村,你是不好意思睡懒觉的。有鸡鸣呢,有鸟鸣呢,有那么多那么多门轴吱吱嘎嘎的声音呢。
公鸡可能是知道“司晨”这个虚妄的词的,认定没有它们的尽职,人间就不会破晓,所以啼起来非常庄严,充满了创世纪般的激情。公鸡都是天生的美声,号谱大同而有小异:“喔喔喔……”有的把第二个音节拉长,有的把第三个音节拉长,有的在绵延的尾音之后再来一个短促的装饰音,听起来挺花俏。鸡鸣分段落,五六声为“一遍”。春天的时候,鸡叫三遍,天就亮了。夏天是四遍,冬天要叫八遍才天亮。农人把这个编成顺口溜:春三遍,夏四遍,冬天八遍才亮天。
鸡鸣只是开场锣鼓,乡村晨曲的主演是各怀绝招的鸟。鸟鸣多只一两个字,最多为一个短句,却经得起无数遍的重复。经得起无数遍重复的作品就是经典了。鸟是原生态唱法,细瓷的质感,一粒粒滴溜溜的,圆,润。听的人永远不嫌闹,不嫌烦,就觉得宁静,觉得朗润。大概鸟也有方言,有一种鸟用吴语一遍又一遍追问:“几――个几――个?”有一种鸟一天到晚叫“滴滴水儿,滴滴水儿”,句末那个“儿”一带而过,一大半粘在“水”上,极像北京话中的儿化音。还有一种鸟叫“你想一想,你想一想”,相当标准的普通话,口齿清晰,觉得这是指着你鼻子的谆谆教导。
最有江南水乡风味的是布谷鸟。布谷鸟很少,怕羞,所以难得一见。它们总是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哼唱,“谷谷谷布,谷谷谷布”,中音,一声,一声,哑哑的,很从容,很悠远,很亲昵,一点也没有催人播种的意思。我看见过一次布谷鸟,浑身黑羽,貌不惊人,在空中平稳地飞,一边飞,一边不慌不忙地叫。
布谷鸟来到江南时,正是初夏。农家大多新换了蒲草编的枕衣,我家也是。布谷常常进入我初夏的梦境,一声,又一声,然后我就醒了,可布谷一声也没有中断。鸟鸣是唯一能进入梦里的声音。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发现。
醒了,我也不睁开眼睛,伸展四肢,让身体尽量多地接触席子;侧过头,呼吸蒲草水幽幽的清香……就觉得世界很太平,很干净,很美妙;觉得自己很年轻,很健康,很英俊。
就这样,在鸡啼之后,乡村的日子就像一枚新鲜的蛋,被鸟的喙一点一点地啄破了壳。
年长的农人起得早,披了一件衣裳就走到了田埂上,用眼睛望望天,用脸颊辨辨风向,用鼻子闻闻风里有没有雨的味道。他们很响亮地咳嗽,是和庄稼打招呼呢。
空气中有庄稼打呵欠的气息和泥土新鲜的腥。田埂上的那些小草,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也悄悄地萌动了一些叶芽。麦子灌浆多日,不再活泼,有点害羞,静静地孕育着它们的幸福。麦稞长得高了,就像水深了,风劲的时候麦田就特别像海。麦浪一浪一浪地涌动,深绿浅绿无休止地变幻,一直波及天际。
田野的那边有一些树,有些乳白的或者淡蓝的雾,一缕一缕袅袅地流淌。好多鸟鸣就是从那边传来的。大声的咳嗽或者大幅度的动作,会短时间地中断鸟的鸣啭,可见鸟们一直是在注意着人的。
在母亲的督促下,我一度坚持过晨练,就是一早起身在田野里忽疾忽徐地跑。母亲说,田野里的“卯时风”能洗肺清脑,好。更重要的是能接“地气”。地气不是空气,看不见,摸不到,真有吗?母亲说,早年间,有人得了“黄病”,郎中就教他去“踩露水”。病人头遍鸡叫就起床,赤脚去有草的田埂上走,“千年的莲子,万年的草根”,地气就从涌泉穴进了人体,比吃药还灵。母亲说,那些伤了病了的狗会去哪里?它们没法找郎中,就去僻静的野地里静静地趴着,它们知道要和土地接通气息,慢慢地,地气真就让它们缓过来了。有一回,我家一只小鸡被凳子压得昏死过去,母亲就把鸡放在泥地上,罩上一只笆斗,然后在笆斗上拍打。拍着拍着,小鸡就活过来了。母亲说,拍笆斗不过是呼唤的意思,挽救小鸡的是地气。许多年后,我到城里工作住在楼上,母亲常常叮嘱我别整天待在楼上,要多下楼去泥地上走走坐坐,接不上地气会生病的。
地气暖了,油菜花开了,开得浩浩荡荡轰轰烈烈。面对阳光下铺天盖地的油菜花,人人都会大吃一惊――呀,呀!一时间,你不知道怎样来形容眼前的景象,不知道怎样来表达你的惊诧。油菜花不大,四个瓣,薄,能透过一半的阳光。亿万朵明黄色的油菜花如同春天的主力部队,就这样排山倒海地占领了田野。田野一片勃勃的生机,有一种奇异的光明,仿佛突然有了两个太阳的照耀。油菜花的香气不是一缕一缕的,而是一浪一浪的,汹涌澎湃,滚滚而来,仿佛大地积压了一冬天的激情终于得到了喷发。
蜜蜂出动了。田野里充满了嗡嗡嘤嘤的声波。声音是由无数个细小的声音组成,又经过无数对翅膀的搅拌,颤颤地,听得耳朵深处有一种蚁动般的痒,鼻腔里又灌满了甜甜的花香,就想打几个响亮的喷嚏。蜜蜂们很激动的样子,急急地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不一会就粘了一身黄色粉末,一个个成了会飞的金豆子。喝饱蜜的蜂不够灵活,不小心就被男孩子一巴掌拍趴在地上。男孩捡起蜜蜂,把鼓囊囊的下半截扯下来,伸出舌头去乱舔――哈,甜!虽然身首异处,蜜蜂还是能用它的毒针螫你的嘴唇,你得小心了。舔过蜜的嘴巴甜了,其它的蜜蜂以为是一朵特别的花,也会来叮你的嘴唇,你得加倍小心。若是被螫,就倒霉了,嘴唇要肿一整天,还要被人耻笑――馋痨坯,活该!有的男孩特坏,舔蜜之前还要玩一玩,把蜜蜂的翅膀小心地掐掉,让它在手臂上爬痒痒。蜜蜂不知道脚下就是凶手的身体,不会用针来攻击,可做贼心虚的凶手一边享受着痒痒的舒服,一边紧张得要命,玩得就很刺激。
蝴蝶也来了。和蜜蜂相比,它们采蜜的时候总是不够专心,老想卖弄舞姿,飘飘忽忽地没个消停。它们泊在菜花上时,两片翅膀一开一合,像是急促的呼吸,它们到底累了。大男孩不想玩蝴蝶,就一本正经地向小男孩传授逮蝴蝶的秘诀,说一只手要捂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才能逮得住蝴蝶。小男孩信了,照着办,大男孩就笑得在田埂上打滚。仔细看,蝴蝶翅膀上美丽的花纹是由五颜六色的粉末构成的,手指一触就会脱落。它们太珍惜美丽,甘愿和自己的美丽同归于尽。来菜花地的蝴蝶绝大部分是单色的黄蝴蝶和白蝴蝶,和菜花一样,它们是同类中最朴素最简单的一种。
麦子灌浆的时候,野荞荞结荚了。野荞荞是一种野生的豌豆,蔓生,依在麦秆上,结的荚窄窄的,只有豌豆荚的四分之一宽,里头排着十多枚绿豆般大的豆粒。野荞荞煮了可以吃,味道类似于豌豆。男孩子摘野荞荞不是为了吃,而是用来做哨子吹着玩。挑选饱满的荚,咬掉荚柄,小心地从一边剥开荚,去掉里头的豆粒,豆荚就变成哨子了,抿在嘴里吹,啵啵响。因为野荞荞是长在麦地里的,就叫麦哨,也有称“野叫叫”的。以麦哨为端口,用苇叶一层层地盘缠成喇叭状,最后用一枚棘刺锁定,野叫叫就成了一个绿色的短脖子唢呐,一吹,啵啵的声音已被放大,有了一点海螺式的雄浑,很合男孩子的胃口。野叫叫只能现做现玩,隔一夜,豆荚干硬,就吹不响。野叫叫的声音都是新鲜的,绿色的,有生命的。
在田埂上遇到狗是常有的事。我常常遇上的是一条蓬尾的黄狗。我认得这条狗,它是根寿的狗,名叫金子。这狗一定认得我,可它不睬我,潦草地瞟我一眼,只顾走它的路,很是自负。根寿每天上午都在镇上东园茶馆里喝茶和接诊,蓬尾狗是他的随从。根寿为头痛脑热的小孩子“推筋”,为患风湿病的老人“挑痧”,每有奇效,算是这一带的名人。所谓“推筋”就是推拿,问明症状之后,就用大拇指在小孩的手腕上和小腿上的某些穴位反复刮擦,直到那些部位现出紫红。“挑痧”是一种放血疗法,要动用一支长柄的小尖刀,有点吓人。根寿是个农民,这一手祖传的绝招使他不同凡响。蓬尾狗的傲慢是因为它的身后跟着它很有派头的老主人。蓬尾狗走过去不久,根寿就会出现。根寿九十多岁了,依然脸如重枣,腰板笔挺,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老人背着手走路,目不斜视,为了保持他的神秘色彩,对我这样的小孩子从不理睬。
在田埂上还偶尔能遇到曾舅妈家的白猫。这白猫对人驯服得一塌糊涂,只要摸一下它的头颈,它就会感动得骨头酥掉,趴在地上成为一个扁扁的“饼”,它“扁扁”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在田野,扁扁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机警、凶狠、诡秘,眼睛里满是狂野的神情,一见到人就倏地闪避,潜在麦垅深处,作敌意的窥视。猫在白天的温柔是装出来的,到了晚上,到了田野,它们的野性就复苏了,就勃发了。猫在晚上、在野地里的生活才是它们自己的生活。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又一个发现。
这一片田野我很熟悉,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掌。我为那片田野做过许多念着好玩的命名:一条小河叫密西西比河,一个水塘叫的的格格湖;有一个小树林子因为远,走着累,就叫达累斯萨拉姆;读过海明威的一部小说,就把一个小土墩命名为乞力玛扎罗……我把这一片田野看作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有的田埂笔直如尺,把土地划成等面积的田亩;有的田埂则像一根柔软的缎带,很诗意地飘洒在林边河沿。有的田埂处在高田和低田之间,或者处于田与沟渠之间,起着实质性的隔断作用;有的田埂只偶尔起到交通作用。农人把前一种称为田岸,后一种才称为田埂,而那些村际之间的泥路则被称作大田岸或官路。
小田埂人迹罕至,野趣天成。这里是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是孩子们的乐园。女孩子提个小篮子来这里挑野菜,一不小心就能挑到小半篮。挑野菜的“挑”是“挑选”的意思。马兰头、野苋菜、灰蓼头、大荠菜、小荠菜、豌豆苗、蛤蟆叶、枸杞头、酱板草、车前草……野菜的品种有很多,不能混着吃,你得挑选一种。男孩子来这里是为的割猪草或者割羊草,草是当饲料的,也得大概挑选一下。马绊筋太老,三棱草和鹅儿不食草有小毒,不要。最好的草是马齿苋和蒲公英,猪和羊都爱吃。蒲公英别称“猪人参”,是猪的补品。浆麦草的叶片像麦叶,富有浆汁,有一种好闻的清香,是农家做青团子的佐料。
野蓬头的学名叫艾蒿,喜欢群体生长,有的小田埂整条都是它们的世界,割一茬长一茬,层出不穷欣欣向荣。大热天晚上露天乘凉,将新鲜的野蓬头压在场角的火堆上,空气里就有了丝丝的艾叶味,人闻着有点青涩,蚊子吃不消,赶紧逃之夭夭。到了端午节,野蓬头还有一个特别的用途――和野菖蒲扎成一束,挂在大门上“压邪”。老人们说,菖蒲的叶片是钟馗的剑,艾蒿的气味是“正气”,所以能“压邪”。
野苋菜的茎上长刺,凶巴巴的样子。它的叶子嫩时可吃,味道类似苋菜。老苋菜的茎是制作臭豆腐的原料。
有一种野菜叫“酸姊姊”,能长到一尺多高,暗红色的茎有大拇指那么粗,肉肉的,很脆,嗅一嗅,有一种刺刺的酸味,能把人的鼻孔扩大一倍;用舌头舔折断处,一种猛烈的酸味便像电流一样逼得你喊出声来。
女孩子喜欢酸姊姊,男孩子不喜欢。男孩子喜欢“打官司草”。这种草的主茎有韧劲,将手里的草茎和对手的草茎绞在一起,用力拉,谁的草茎先断,谁的“官司”就输掉了。小孩子具有把生活简化的能力,有时候就用这种办法来判决纠纷。
蒲公英的黄花很阳光,地丁草的紫花很清纯,狗尾巴草的花就像狗的尾巴,灯笼草提着一只只绿色的小灯笼。有一种白色的花成团开放,很繁茂,俗称癞痢花。女孩子最怕男孩子冷不丁给她们插在头上。据说插了这种花就会掉头发,变成癞痢头,多可怕啊!有一种粉中透点红的花样子挺特别,花瓣连在一起像一个浅浅的小碗。这种花名叫“打碗碗花”,连男孩子也不敢摘,谁摘了就成了“火手”,老是会把碗打碎。解除“火手”的秘法是找一条蛇蜕来搓手。蛇蜕可不好找,麻烦死人。关于这些花的传说都是老太太们绘声绘色讲出来的,她们常常冤枉了这些美丽的花,却给田野增加了神秘。没有神秘的地方不好玩。
在布谷鸟悠远的歌唱里,在男孩啵啵的麦哨里,麦子一天天黄了。这时节,秧田里的秧苗已经欣欣向荣,成了一块块绿地毯。秧田总是做在河渠边的“白板田”里。“白板田”就是不种越冬作物的休闲田。秧田的绿色愈来愈浓稠。这些浓稠的绿色将会把江南全部的田畴染化成一片翠色。
在秧田绿色的背景上,白鹭翩翩飞过,或者无声降落。白鹭整天生活在泥水之间,可它们的羽毛永远洁白。书上说,这种鸟能分泌一种奇异的粉粒,使污垢无法栖驻。这种特异的功能是出于酷爱清洁酷爱美的天性吧?白鹭最美的是眼睛,狭长的眼晴如一片竹叶,晶亮的瞳仁如婴儿般清纯。白鹭最美的动作是涉水而行:两条浅棕色的长脚杆交替提起,提起时,趾爪收拢如拳,稍作停顿,然后向前探出,趾爪相随着展开如一片枫叶。白鹭最美的姿态是静静伫立:单腿立地,双翅半展,长颈后曲,久久凝定不动,一派超凡脱俗、遗世独立的神韵。
蛙声在田野上生长起来。都说蛙声如鼓,其实蛙声更像雨声,那种忽疏忽密忽大忽小的阵雨。蛙声是属于稻田的,麦子听了心里就有点着急,一急就黄了脸。“稻要养,麦要抢”,麦子很快就登场了。
割掉了麦子,农人们猜想田地有点累,就让田地休闲几天,晒晒太阳,吹吹野风。田野显得空旷而寂寥,天空显得明亮而高朗,田埂上的小草显得瘦高而缺少依傍。田野就这样突然地换了一种风景,一个季节。
有的小孩子就把他们家的鹅赶来了。因为田里有麦茬,鹅走路时摇摆得厉害。它们感兴趣的是那些青嫩的小鹅草,还有人们不小心遗落的麦穗。它们“江江”地叫几声,对麦茬和捡麦穗的人表示不满。老人们说鹅的眼睛特别,看到的人只有一尺来高,所以根本不怕人,更不怕小孩子。
牛和犁就下地。对于这片土地来说,牛和犁都是老相识了。
牛是弓着背的,犁是弓着背的,庄稼人也是弓着背的。在土地面前,庄稼人乐于弯下腰,他们是土地的崇拜者。
泥土被犁头一浪一浪翻开,闪着黝黑油亮的光泽。一些蜻蜓绕着犁盘旋,捕捉从麦茬里飞起来的蠓虫。偶尔有燕子箭也似的贴地掠过,捕捉专心觅食的蜻蜓。
牛和犁在田野上留下一大片一大片凝固的黑色波浪。细细看,土浪里有细细的根须和根须的嫩白的截面。一只两只蝼蛄在泥浪上匆忙奔走。一条两条被犁头切断了身体的蚯蚓镇定地分头退进泥缝……土地就这样袒露了它的秘密,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类似老芦根的气味。泥土是有生命的,能消化,能自洁,不管把多么脏的东西撒到田里,没多久,那些臭哄哄的脏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还是原来的样子,找不到被污染的痕迹。泥土和泥土在一起总是新鲜的,和粮食一样干净。以前皇上出巡,地方上要“清水洒街,黄土填道”,可见黄土和清水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了。
在灌田之前,农人们要对田埂作一番修整,使田埂真正担负起隔断的任务。田埂被田里翻起的土加高拍平,看上去整齐而呆板。
灌田了!一时间,田野里到处是汩汩的哗哗的流水声。大渠道里的水流到小渠道,小渠道的水流进一方一方的田。江南的水田这才真正地成了水田。整个江南成了一片泽国。
管水的人扛一柄泥铲,把裤腿卷过膝盖,光着脚板在田埂上巡逻,查查田埂下有没有漏水的鼠洞或者鳝洞,看看田埂进水缺口的泥坝高度是不是适宜。
麦是小熟,稻才是大熟。农家忙碌的日子开始了。有一首农谚概括了江南稻耕作的全过程:
立夏做秧板,小满满田青;
芒种秧成苗,夏至两边田;
小暑旺发稞,大暑长稞脚;
立秋硬茎节,处暑耕头谷;
白露白弥弥,秋分稻秀齐;
寒露无青稻,霜降一齐倒。
从做秧板开始,农人就赤脚下田了,但大多数的农人还是要在开始莳秧那天喝过“开秧门酒”之后才赤脚下田,所以“开秧门酒”也叫“赤脚酒”。
开秧门是个节日,田埂上热闹得很。拔秧的、担秧的、抛秧的、莳秧的都在田埂上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没个消停。莳秧的人唱起山歌来:
莳秧要唱莳秧歌,
背朝仔青天面朝仔泥。
两脚弯弯泥水里踩,
鸟叫一声六棵齐。
在一声鸟叫的时间里就插齐一行(六棵)秧,动作真是快呢。
过些日子,耥稻的人唱起山歌来:
头通耘耥稻来岔,
岔稻要岔三寸深,
每勒要岔五搪耙,
岔掉杂草翻转仔根。
二通耘耥是耘稻……
这支山歌把耘稻的技术都细细唱出来了。
赤脚踏在大地上,山歌播到云朵里。唱歌人就把天和地接通了。
没有一个孩子不想赤脚在田埂上走的。和田埂最匹配的就是光脚板。远古的时候,人是不穿鞋的,脚丫子从来和大地在一起,跟田埂更是天生的一对姊妹,有一种天然的亲情。
可能由于母亲从小给我的“地气”提示,赤脚走在田埂上,我就觉得真有一股生生的活气蹿入体内,脚底和耳朵根那儿都有点点麻酥酥的痒。
赤脚走在田埂上,只要细心体会,你就会发现,每走一步,脚底的感触都是不尽相同的。你感觉到了脚底下泥土的质地――它的韧性,它的温情,它的无限的可塑性和生命力。泥土是大自然的肌肤,赤脚走在田埂上,我们和大地肌肤相亲,就接通了与大自然的原始联系。
这么走着,这么想着,你就会生出一种到了外婆家般的朴素亲情。
不要过多少日子,田埂又会生出许许多多顽强的草和美丽的花。草丛里还会出现蝈蝈、蟋蟀、油蛉、蚱蜢、拜拜天、西瓜虫、萤火虫……你走过田埂,蚱蜢像水一样飞溅起来,蝈蝈赶忙假装成草叶,蟋蟀像侠客一般神出鬼没……
除了各种青蛙,水田里还会出现田螺、泥鳅和黄鳝。青蛙是蝌蚪蜕化而来,泥鳅可能是随灌田的水而来,那么田螺和黄鳝是从哪里来的呢?要知道,它们在水田里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成年的大家伙了。难道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田地?可是,田里没有水的时候,怎么就看不到它们,而且,田里没有水,它们怎么过活呢?
我们家附近有一块锲进小镇的田块,名叫“六分头”。那一年春天,人们把这块小田块填了,准备秋天在上面盖房子。到了初夏,那块已经成为地基的土地上忽然钻出来几条个头不小的黄鳝!我发现我的猜想是对的――黄鳝没有离开过田地,它们一直秘密生活在田里。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又一个发现。
到了秋天,稻子登场了,田野会再次变得空空荡荡,田埂会再次凄凄无依。到了冬天,田埂上的小草枯黄,小昆虫不知去向,只有白色的茅草花无忧无虑地招摇。到了腊月廿四的晚上,孩子们吃过糖团子后就到田野里去“叹茅柴”――用火把点燃田埂上的枯草,让一条一条的田埂成为一条一条火龙。老人们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这样可以烧死藏在草根里过冬的害虫,好的好的。
草是烧不死的,春风一吹,它们又会在田埂上欣欣向荣。
泥土记不清它曾经长过多少茬庄稼了,也记不清养活过多少辈的人。一切生命从泥土出发,又回归于泥土。生命不过是泥土的现世。
女娲用泥土创造人类的故事,不但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还是一个伟大的寓言。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