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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犁孤涂单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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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迪哈尔,你知道吗?我每一次骑马或乘车走在祁连山南北时,我总是要细致地看一遍这映入眼帘的花草、树木、悬崖和山冈,我能感觉到那来自神峰阿米岗克尔的恢弘、冷寂而又凄迷、诡异的气息,神峰阿米岗克尔每一次都让我晕眩让我迷醉。

更多的时候,我看见的是山下由于滥伐、开垦和开矿,而呈现出的一条条干涸的河床,呈斑块状的树林和日渐萎缩的雪线冰川。2012年秋天,我乘飞机从乌鲁木齐往兰州的途中,天气晴朗,我久久俯瞰着整个祁连山那一条条平行的山脉,多么熟悉呵,那天空般的青海湖和哈拉湖,像马群奔跑的云朵、银色浪花般蜂拥而来的雪峰,那一片片黑牦牛般的森林,深秋的山川草地却像土黄色野驴群的颜色……那里曾有多少优异的生命,有多少令人扼腕长叹的故事……

我知道我看见的这一切,都是天神汗腾格里对我的恩赐。

每一次走在这些山川草原间,我都想把这一切――包括盛开在羽毛草中间的白色火绒草,红白相间的狼毒,更有那开遍夏日塔拉夏营地的哈日嘎纳花,那绚丽的花朵把青藏高原上空的云霞都染成了片片金黄色,夏营地墨绿色的山柳丛中嗷嗷叫着火红色狍鹿,有时在山梁那边有鬃毛发出暗红色的狼在晃动……这些都通过我的一双眼睛,清晰而准确地摄制在我的心版上。我不愿意让我的眼睛漏掉一座悬崖、一股山泉和一棵松树。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走在这青藏高原的崇山峻岭、一道道峡谷、舒缓的山冈草原、森林和飘浮在蔚蓝色天空的白云下时,我都觉得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着这大地。许多年前的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旁响起“看着这大地,不要忘记我……”

……卡迪哈尔,你也许知道,“祁连山”之名源自古代匈奴,在古匈奴语中,“祁连”即“天”,祁连山因此而得名“天山”。在古代汉语中“祁连”和“撑犁”发音相同。

司马迁在《史记》中曾提到:“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左贤王于祁连天山”、“击左贤王于天山”。记述的是公元前99年的夏天,西汉名将李广利统率三万骑兵远征西域,和我们的祖先匈奴人激战于祁连山。

《汉书》卷五五《霍去病传》载:元狩二年夏,去病出北地,至祁连山。颜师古注:“祁连山即天山,匈奴呼天为祁连。”按“祁连”与“撑犁”实即一音之异译。“撑犁”一词自然让人想起的是匈奴人那句著名的称号“撑犁孤涂单于”,这是匈奴君主的尊称,简称为“单于”。《汉书・匈奴传》上说:单于……其族内称它为“撑犁孤涂单于”;匈奴人称天为“撑犁”,称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像天单于也”。单于,古音读作蝉余,为匈奴语最高首领的意思。《史记・匈奴列传》也就是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或“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等,意为单于受命于天、十分崇高广大之义。

我一直非常喜欢这个非凡的称号,后来曾写过《苍天之子》一文。又因匈奴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我写了《失我祁连山》一文。

……卡迪哈尔,上次你来信问我我们这个部族人名的变迁和名字的写法。关于名字是这样的,我的名字铁穆尔也写作YC・铁穆尔,我喜欢以尧熬尔yogor(或写作yovhur)游牧部落的习惯,把部族名(姓)、父名和自己的名字连起来用。中国历史名著《史记》等史书中也说到北方匈奴等民族“以国为姓”的传统。其实,“以国为姓”的风俗在历史上曾遍及全世界很多族群。那么,以我们这个游牧族群的千年传统,我的名字就写作YogorChamduugiinTumur,就是尧熬尔・赛姆道・铁穆尔,可以简写为YC・铁穆尔。你的名字应该写作YogorTumurinKhadhhara,就是尧熬尔・铁穆尔・卡迪哈尔,简写为YT・卡迪哈尔。这就是我们名字的由来。数百年来,我们这个族群与母体文化交流中断,历史记忆不断消失,太多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正确的名字,而我们努力要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我们属于匈奴后裔之一的尧熬尔游牧部族,也就是今天在汉语中称之为“裕固族”的族群,在中国历史上曾称之为“黄头回鹘”“黄番”“黄鞑靼”等不同名称的群体。我们成长在匈奴人的祁连山,我从9岁起离开帐篷和牧场去汉语授课的学校读书,在后来几十年漫长的读书和工作期间,仍然时常回到故乡牧场放牧。在城镇读书学习和在群山草原上游牧是截然不同的生活,而这种时常如蒙太奇般迅速交替的生活训练了我对世界的一种眼光,形成了我对世界的认知,也让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卡迪哈尔,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间断对大自然、人类历史和文明,尤其是对游牧人和游牧文明的观察和思考;没有间断旅行在400毫米等降水量线(湿润区与半湿润区的界线)以西以北草原地区的计划,也就是:从亚洲的大兴安岭、燕山、祁连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脉绵延到东欧的伏尔加河和黑海的亚欧大草原Eurasian Steppes。因为我们是这片草原的孩子,我们是“撑犁孤涂”――苍天的子女。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牧人给了我最大的惠予,尤其是祁连山南北群山草原上的尧熬尔人,他们奇异的历史给了我最大的惠予。内蒙古、新疆和青藏的各族牧人们给了我最大的惠予。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期,我享受着游牧文化和大自然的沐浴。春夏的雷电和风雨,秋冬的风雪和寒冷,悠悠的白云、苍茫的大地。青草丛中垒窝产卵的鸟、雪山之上星光灿烂,而围绕着帐篷静静地陪伴我睡觉的是充满灵性的牲畜。在群山草原上映入眼帘进入耳膜的一切,从来没有离开我的思绪。在我还是一个牧童的时候,我的心灵在群山草原上自由地成长,像是在悬崖上栖息迎着风飞翔的山鹰。在那里,我的心中奔涌着幸福的热血,我的骨子里溢满了自由和骄傲的精髓。这一切和所有的牧童是一样的――是伟大的帐篷岁月的馈赠。牧童是苍天之子,是真正的“撑犁孤涂单于”。

……卡迪哈尔,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草原游牧文明;就是因为我出生的白色毡房,那是用绵羊毛制成的;就是因为我后来成长的黑色帐篷,那是用牦牛毛织成的;就是因为祁连山的那一条条山脉、一座座高耸入云的悬崖绝壁和一片片草原;就是因为我放牧过的那些小牦牛犊;就是因为我骑过的马;就是因为帐篷前奔跑嬉戏的白的或黑的山羊羔;就是因为那个遥远地方不为人知的游牧部族神秘苦难的历史;就是因为这北方的高山大河间无尽的爱和恨……所以我选择了以文学的方式发言,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和意义。我的读书写作与我的放牧生涯如影随形。在我们的家园――地球上的所有民族不同的文化都是我学习的资源和力量的源泉。更重要的是,我要学会站在不同民族和文化的角度看世界,尤其是站在那些没有发言权的人们的角度看世界……

选自《朔方》201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