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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肖特论大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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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什么?

迈克尔·奥克肖特著,王加丰、周旭东译,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9和universitas一样,欧洲大学liberalia studia(自由教育)的理念也来自罗马。不过这次奥克肖特走得更远,一直把我们带回希腊。他觉得希腊人的“闲暇”一词可以用来表示学生们在大学里所享有的东西:对大学而言,“闲暇”“不仅意味着从家庭琐事中解脱出来(不需要洗刷),从谋生的需要解脱出来;这也意味着从对待世界的这样一种态度中解脱出来,即不得不把它看成只是满足人的各种欲望的材料。与身处‘学校’相联系的‘闲暇’不允许那些实用的、功利性的消遣,因此,它是自由地思考,自由地沉思,自由地谈论和交流思想,甚至是对各种观念有点着迷的自由”。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曾经说过:“一个社会若按自身的形象来塑造其成员,最有力的工具便是教育。”如果他的话多少有些道理,那么反过来,我们也可以从一个社会的教育中看到该社会的形象。全面讨论教育和社会的关系属于教育社会学的范畴,以往的学者在构筑经典理论方面至少提供了三种不同的观察角度:道德教育、儿童心理学和教育学说史。我们这里关注的是大学(本科)教育,而且并非选取社会学的视域;本文讨论大学教育的理念,因此接近一种对于大学教育的哲学反思。这方面,英国政治哲学家奥克肖特的声音是独特的;同时英国历史悠久的大学教育传统恰当地构成了其思想的语境,毕竟牛津、剑桥属于继巴黎大学、波洛尼亚大学之后欧洲最早的一批大学。

大学教育的特点取决于大学的本质,但是奥克肖特发现对这一点的理解已经成为“相当混乱的问题”,并且“在世界上那些不久前才采纳大学这种教育方式而又没有对它进行太多反思的地方,这个问题或许达到了最混乱的程度”。这里的一件麻烦事情是,大学体制随着社会变动,同时又表现出地域的差异,大学因此就像奥克肖特所说的那样,一直是“具有多种特征、有点模棱两可的机构,天生地抵制为它们下定义的各种努力”。

词源学的考证把我们带回罗马,universitas这个拉丁文单词取自罗马法术语,意思是具有某种一体性的团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社团。共和国晚期,社团在罗马法中被承认为具有独立的人格,与国家和地方政府一起,属于三种能独立承担权利和义务的法律人格,近于后来注释法学派所谓的“法人”概念。单从这个词的表面看,universitas跟学术或者教育没什么关系;中世纪欧洲大学直接的前身是基督教会的主教座堂学校,其中本尼狄克特的寺院制度创建了欧洲大学诞生之前最有权力的教育机构。即使在稍后的牛津和剑桥,最初的大学生活模式也是由托钵修道会提供的。尽管如此,将“大学”称作universitas表明两者之间一定存在某种模糊但却内在的关联。希腊、罗马有伟大的导师,有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私人授受,但是没有大学;大学从一开始就具有教师和过着共同求知生活的学生自主联合体的特征。对欧洲教育史有过出色研究的社会学家涂尔干描述说:“那些学校里的所有教学都集中在同一个场所,也就是受制于同一种影响,往同一个道德方向发展”,“此前的教学是分散的,而它现在获得了一种一体性”。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通常会说“universitas magistrorum”(教师社团)或者“universitas studii”(学术社团)。按照涂尔干的说法,今天被学者们随意挂在嘴上的“学术”一词,在中世纪最常用的意思是指“在社团的怀抱里培养出来的教育生活”。因此,作为universitas的大学是欧洲中世纪基督教精神的产物,但跟教会一样,形式上带有罗马的特征。也正是在这种精神和法的社团自主的意义上,奥克肖特将如下这件事归属于“大学生活”:“那就是对各种事物都有一种可称之为‘学术界人士’的态度,大学生应该熟悉这种态度,即使对那些准备终身从事这种或那种实用的职业以及裁决事物的各种实际效用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事物的起源仿佛一个胚胎,里面包含了本质的东西但并不就等同于本质;对之准确的理解还依赖某种程度的抽象。大学是一个学习和教育的场所,对于大学教育,奥克肖特觉得老生常谈的“教学”一词仍然是个可以接受的概括;在这种活动中,一个已经学习过的人把他的知识传授给学生,而这里的学生不是初学者。不过,就像黑格尔多次提醒过的那样,熟知并非真知;大学教育里的“教”和“学”都是需要进一步澄清的概念。

说书本、天空和海洋曾经“教”过我们任何东西,或者说我们曾经“教”过我们自己,这些在奥克肖特眼里都是让人误解的表述、是一种“令人遗憾”的“隐喻”,尽管他并没有那种把所有人类知识都归结于师生间相互授受的偏见。事实上,一个人从书本、从凝视天空或者聆听涛声来学习是完全可能的,但这不是大学教育里教学活动的本质。奥克肖特在讨论教学活动时首先关注的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那种“搭档”关系,他强调“一个老师的活动的方方面面首先要根据他的搭档的性质来决定”:“统治者的搭档是下属,律师的搭档是当事人,先知的搭档是信徒,小丑的搭档是观众,催眠师的搭档是接受他治疗的人,教练和驯兽员的搭档是各种造物……这些搭档关系中的每一种都从事实践活动,但都不是教学。每一种活动里都有一个搭档,但他(它)们不是学生。”关于教学,奥克肖特断言:“像统治者或像催眠师一样,老师也向他的搭档传达某种东西;但他的特性是:他传达的是适合于搭档是一个学生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有通过学习才能接受。”

有时候,旁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碰巧会让我们茅塞顿开;某个偶发的重大事件甚至有可能改变我们大半生里持守的信念;翠竹和黄花在禅宗信徒那里远比法师讲经告诉他们更多的东西。然而这些都不是教学,因为散布这些话的人、事和物不是老师。在奥克肖特看来,“教学是深思熟虑地、有意图地把学生引入人类成就的世界,或者引入这个世界的某个部分。老师是这样的人:他的表达(或沉默)都经过精心设计,以便提升向学生传授知识的效果;也就是说,这个学习的人是他认可的准备接受自己已经决心传达的东西的人。”可以这么说:对老师而言,学生是学习的人;学生不在场时教学就不可能进行。

奥克肖特论证说,把人类与世界上其他造物区分开来的,不是像有些希腊哲人所强调的譬如说话能力或者理谈能力;这些logos都还只是人类特性的表征。真正使人类出类拔萃的特点在于:“只有人类才有能力学习”;人类,而且只是人类,“每个人一旦出生就是某种遗产的继承人,对这种遗产他只有通过学习才能获得”。自我理解着的人类的“自我”不是理性的抽象观念,而是具有历史意义和具体内容的各种个性;他们本身就是这个由众多人类成就构成的世界中的组成部分。因此,即使一个人为了想要最大程度地了解自己,也只有按照人类成就这种遗产的典范通过学习来认识自身,舍此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另一方面,只知道当前流行的东西,就是只熟悉这种遗产的被稀释、扭曲的一个变形,况且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鼓励我们去相信:曾经引起一种流行的想象力的东西,是我们的遗产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或者那些较好的东西比较差的东西更容易保存下来”。

奥克肖特一一枚举出诸如感觉、情绪、概念、幻想、思想、信念、观念、洞察力、智力、商业机构、语言、人际关系、组织、宗教、行为规则和准绳、办事程序、仪式、技巧、艺术作品、书籍、音乐、工具、人工制品和器具等等,这些都是由人类成就构成的遗产。“这种遗产的组成成分是各种信念,而不是物理实体;是各种事实而不是‘各种东西’;是具有需要理解的各种意义和用途的‘表达’,因为它们就是人类思想的‘表达’。那些星光闪烁的天堂和内心的道德法,正如但丁的《神曲》和伦敦城,都是人类的成就。”对于奥克肖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仅仅在一种学习的过程中,我们能进入、拥有和享受这个由人类成就构成的世界”,也因为如此,“进入这个世界是成为一个人的唯一方式,在这个世界上住下来,就是过一种人的生活”。

中国习惯上用来形容师生授受的一个说法是“薪尽火传”,但奥克肖特的比喻要轻松许多。在他眼里,“老师的作用是在学生面前举起一面人类成就的镜子,举镜子的方式应该是这样的:它照出来的不只是已经吸引当代人的想象力的东西,而且也要便于照出某些更接近于全部人类遗产的东西”。在引导学生进入人类成就的过程中,一个老师或许会对某种偶然性遗产有自己的偏爱,或许他对某种文明甚至是当前主流文明的生活方式会感到厌恶,这些都可以得到谅解,因为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镜子。但是闪烁其词、一无定见不是一个大学老师应有的品行;“如果他对值得写入这种人类成就的遗产的任何标准都毫无信心,他最好不要做一个老师。他举起的镜子会非常不稳定,他将会没有东西可以传授”。

奥克肖特自己是在剑桥修完他的本科学历的。那段大学时光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奥克肖特在给大学生指出他们的责任的同时,向他们许诺了更多的欢乐。

社会在过去和将来会不断向青年人提出各种宣传和要求,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只是某种巨大机器上的可怜的齿轮;而大学生涯,似乎只为了争取在将来充当一个更有效的齿轮。奥克肖特不完全同意这种看法。他忠告一年级新生说,他们大学生涯中唯一一项责任就是学习;但不是一般的学习,尤其不是学习“怎样履行社会职责”,而是学习做特别的“学术界人士”的事业,那就是“认识和解释各种事物”。这里重要的是要意识到,“学习是一种行为,而不是一种生物习性”。动物中唯独人类才能通过教育为自己培养“第二天性”。奥克肖特承认,世界上自有大学以来,大学生就一直是一群不受拘束的人:“他们是严肃的,同时是轻松的;他们一无所有,除了一些书,头脑里有一些不成熟的观念和一些曲调,这些东西有时是叛逆的,常常是不安分的。”对此奥克肖特一点也不想纠正些什么;不希望他们自觉地把身份转变成“学生”,仿佛这是一种特殊的职业。但是他确实希望“在他们终于获得什么东西的途中,在他们的遥远的临终的床上,他们将会把这看成是最值得拥有的东西之一:一副你们自己的头脑和某些思想”。

奥克肖特向学生们保证,大学的三年时间里,他们可以暂时免除诸如“卑鄙的竞争”或者“做事的无聊”;成年人所承担的沉重但却通常乏味的责任在此获得了“仁慈的延期”。这么说当然不是鼓励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但这跟参与这个世界的劳作、为神圣的每年百分之多少的生产率增长作出贡献完全不同。关于后者,奥克肖特觉得不必刻意去提醒,这尤其不是大学教育所要做的;当一个人有了家庭、子女和一份工作,再加上一笔分期付款的债务时,为生活的欲望所驱使而不停工作的日子马上会到来。

和universitas一样,欧洲大学liberalia studia(自由教育)的理念也来自罗马。不过这次奥克肖特走得更远,一直把我们带回希腊。他觉得希腊人的“闲暇”一词可以用来表示学生们在大学里所享有的东西:对大学而言,“闲暇”“不仅意味着从家庭琐事中解脱出来(不需要洗刷),从谋生的需要解脱出来;这也意味着从对待世界的这样一种态度中解脱出来,即不得不把它看成只是满足人的各种欲望的材料。与身处‘学校’相联系的‘闲暇’不允许那些实用的、功利性的消遣,因此,它是自由地思考,自由地沉思,自由地谈论和交流思想,甚至是对各种观念有点着迷的自由。”翻开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很容易找到这位人类智力史上少见的百科全书式的巨人对“闲暇”的赞辞,他把“闲暇”看成是哲学得以产生的必要条件之一。

总之,这里(大学)没人规定你应该一天阅读几个小时,也没人要求你必须做出什么样的发现。奥克肖特能想到的一个要求是:既然你受过良好的教育,那么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时就不能错得太离谱;要是实在没把握,那就花时间多想想。唯一一条勉强称得上普遍性的原则是:“对做过的事情的遗憾比对没有做过的事情的遗憾要少。”

我们再回到universitas。当奥克肖特说大学是“从事于探究各种人类智力的伟大的理解事业的学者联合体”时,他的意思是说,我们改造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各种技能并未完全穷尽人类成就的全部意义:“我们人类成就的遗产所包括的,不仅有我们改造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各种技能,而且还有这些(独立存在的)伟大的、自主的、理解我们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事业”;“正是这种共同从事于理解的事业使一所大学的教学活动拥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因为这里的教学,不是传授信息,而是像用这样一种方式举起某种文明的镜子:从镜子中可以看到的是正在思考的人,是从事于理解这个世界和他们自己的那种崇高的智力活动”。

奥克肖特对职业、技能教育不断侵入大学领域的现象忧心忡忡。与近代以来的主流观点不同,奥克肖特给予实用性的技能以一个较低的位置。为此,奥克肖特区分了两种类型的学习行为:一种学习只关心有助于技能实践的一定程度的理解,另一种学习则专注于某种理解和解释事业本身。“在一种情况下,要学习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从获得知识的过程中分离出来的一种结果;但在另一种情况下,要学习的东西是如何参加某种理解的事业,这种事业也许会也许不会产生那些可分开的结果。”在许多人眼里后者乃是无可救药的智力浪费,但奥克肖特说那是一种“奢侈”;它“属于人类希望的世界,而不属于人类需要的世界”。

奥克肖特承认,文明在很大程度上由种种技能所组成,每一种技能毫无疑问都代表着人类的成果;种种技能的集合体使特定的生活方式成为可能,并支撑其运行。在这种意义上确实可以将学习看成如下的行为:“使自己适合于担任他所处的社会中某个特定的职位,并满足某种流行的需要。”但他随即补充说,这不是看待我们文明遗产的唯一途径。他希望一个意识到自己的人类遗产的社会,会通过教育使人们尊重这份遗产,并且承认,除非在学习过程中掌握它,否则不可能拥有关于它的任何东西;直接用途在此也不能作为判断的标准。在奥克肖特围绕大学本质的所有讨论中,他始终考虑区分的是大学“有意提供的各种馈赠”和它“可能给予的各种偶然的机会”。这是一条亚里士多德式的思路。但这里我们无需陷入形而上学关于本质和偶性的无休无止的争论,奥克肖特给出了一个常识方面的例子:一个火车站“可能”为旅客提供避雨的场所,也“可能”被用作休憩的地方,更“可能”还有上百种其他潜在的用途,但它“特定”要提供的是一种乘坐火车的服务。因此,在奥克肖特看来,“一所大学,在一所大学里学习,体现了尊重文明社会遗产的一种补充。因为我们只有通过某种学习过程才能继承人类成就的遗产,与此相关我们才能成为人……还包括某种其他的东西,这就是理解和解释我们自身和我们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的各种各样的事业。我想,这些就是一所大学所关注的东西。”

奥克肖特坦承,身为审慎的政治哲学家、一个批判的怀疑论者,自己唯独对“自由教育”怀有“信徒”般的理想主义信念。然而,他对大学教育本质的认识连同他的政治哲学,其实都基于他对人类特性的独特理解。

作为整个自然系统一部分的人类因为某些特性而与其他事物相区别,这些特性中最主要的一种用拉丁文表示就是sapiens(智慧),也就是后人通常说的“智力”(intelligence);Homo Sapiens(有智慧的人)通过某种“智力”的东西被从自然界中区分出来。需要是有限的,欲望则无穷无尽。人类有“智力”,意味着人类生活中各种欲望取代了各种需要;因为“这里的‘智力’意味着,不只是接受世界碰巧提供的东西来满足种种需要(needs),而且寻找世界不直接提供的东西,通过改造、利用、替代和发明来满足自己的需要”。奥克肖特分析说:完全由欲望构成的人不可避免地是一个充满各种焦虑的人,因为他所理解的世界只是满足各种欲望的手段,而欲望的满足不幸具有周期性的特征;即使他暂时取得成功,也已经把自己的未来抵押在一笔巨大的分期付款的债务上了。因而“工作”一种为获得幸福而持续辛劳的努力——成为极其典型的人类行为;加上有用的知识,几乎变成一种道德信念,“一种关于我们应当如何度过生命的信念”。Homo Sapiens(智慧的人)就是Homo Laborans(工作的人)或者Homo Faber(工匠的人)。

人们通常认为,Homo Sapiens(智慧的人)加上Homo Laborans(工作的人)或者Homo Faber(工匠的人)穷尽了人的所有特性。奥克肖特不这么看,按照他的理解,一个人的全部品质,在减去Homo Sapiens(智慧的人)、Homo Laborans(工作的人)或者Homo Faber(工匠的人)后并不等于零,还剩下Homo Ludens(游戏的人)。按照奥克肖特,游戏的固有性质在于“它是一个娱乐的过程,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没有更进一步的目的,开始和结局都在它本身”。换句话说,“‘游戏’所表示的既不是‘工作’,也不是‘休息’;它是一种活动,但不是寻求满足欲望的活动”。这些活动的主要目的是认识和解释这个世界,它们在希腊人那里被看做是“闲暇的”或“自由的”行为,这“首先是因为它们是自由人的而不是奴隶的特征,随后是因为它们被认为是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摆脱了满足欲望后的焦虑和无休止的追求”。席勒在他的审美论著中着重论述的是“游戏”对主体感性和形式的调和性,但奥克肖特更强调它的非功利性。按照他从形而上学出发对知识各种“模式”所做的划分,“人类种种伟大的解释性的冒险事业,正是在哲学家、科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思考中才能见到。哲学、科学和历史学是认识和解释的领域里不同的冒险事业”。这里奥克肖特推荐一种真正体现人类特性的“奢侈”,鼓励“认识和解释”这样的思想冒险,却一点也不赞成去实践地加以运用。指出奥克肖特这方面的“纯理论”限制并非无关紧要;尽管受到许多批评,其中甚至包括他的一些学生,但是奥克肖特坚持这一点,因为他怀疑任何一种“理想主义”的社会安排,无论它是出于信念还是基于理性。

在另一点上奥克肖特也坚持了自己的怀疑论立场。他在伦敦经济学院的政治思想史课程一度围绕“经典著作”进行;事实上柏拉图和斯宾诺莎的哲学思想也都对他产生过很大影响,而他自己有意学习的则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布拉德雷的《现象与实在》,但他没有因此对学生们特意强调一个或几个经典作家。相反,尤其在哲学教育方面,他首先重视的是一种“纯粹好奇的冲动”而非博学。既然“哲学要求的本质是完全的思想自由,不承认任何外来力量的限制”,那么他显然不认为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能在某方面指出一条独一无二的捷径,用他自己的话说:“哲学家并不是学者;哲学不是不会而是经常会栽倒在学识上。并没有什么著作是哲学研究所必不可少的。而声称一个哲学家是无知的,这是一件文不对题的事情;一个历史学家或科学家可能是无知的,哲学家可能只是愚钝的。”翻开奥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第一章,开卷引用的是18世纪法国道德学家沃夫纳格侯爵的《箴言》:“伟人就是通过教弱者如何思考,让他们走上错误之路的。”

奥克肖特的大学教育理念具有精英色彩,也不乏清贫的贵族气,但是看不出有刻意显示的矫揉造作或者顾影自怜的孤芳自赏。相反,他用来形容“大学生”特征的一个类比是“流浪艺人”的形象,并表示自己也很乐意成为其中的一员,也就是说,渴望“被包围他们的制度所遗忘”:“我们是快乐的人,因为与任何其他人相比,我们是最接近被遗忘的少数。让我们享受这一点吧。”这话听上去有几分斯多亚派或者伊壁鸠鲁派的无奈,仿佛是在一个衰落时代给自己颁发的安慰奖项。然而奥克肖特是坦率的,他的意图也很直接、简单:大学教育所推崇的“自由教育”,“它所能支撑的只有一种意义:成为纯理论的自由”。他的有些论述与其说是追溯大学教育精神上的起源不如说是探寻它的本质,黑格尔派的哲学家会认为两者是同一的,但其他人不这么看。奥克肖特教育理念里存在紧张的地方在于“纯理论”的“非功利性”和“自由”的“无目的性”之间的暧昧关系;作为代价,他时刻警惕哲学本质上的颠覆性特征,乃至拒绝一切抽象理论对我们日常世界的干扰和破坏。尤其当涉及政治活动时,“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为此他向人们推荐一种追求传统“暗示”的保守气质,并把这种气质弥漫在他整个大学教育的理念中。奥克肖特担忧的是:“这样的时代可能会到来,那时,在那种粗野状态面前,即在专心致志地奉献于这个世界的探索和渴望马上获得富足的愚昧面前,学习将不得不掩面而行,大学的幸存,将只有依靠它们履行自己天职的勇气,依靠它们在敌对的环境中变成隐居静修的地方,在那里继续进行各种伟大而无私的人类的探究事业。”这就不难理解,他那篇已经成为政治哲学经典文献的《〈利维坦〉导读》是以如下一段话结尾的:“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嘘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