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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日头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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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所以我写得很顺手,数一数字数,已五百多。我吃了一惊,怎么一写就写了这么多!

学校里又放假了,真的!不骗你。

麦子已开始抽穗,天气在一天天热起来。同学们三五成群都回去了,一路上嘻嘻哈哈好开心,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不知道这一次的假又要放到哪一天。

老师去城里开会学习了,是当校长的姐夫带去的。

母亲说姐夫像个念书的,就是太瘦了点,两脚摇呀摇的像……我朝着墙上一幅有长颈鹿的年画接过母亲的话拍手道,像长颈鹿。一家人都哈哈哈笑起来。

姐夫是上头派来的,所以他做什么都喜欢听上头的。动不动就是“有上头呢”!我都快听出老茧来了。就说这一次放假吧,大家都以为是闹着玩,星期二才上的课,星期五又说放假了。还上学吗?我问姐夫。姐夫一愣,道,上呀,有上头呢!听听听听,还是这句话。我也会说。

上头就是领导。那可是代表咱老百姓的。他们满意了咱老百姓也就满意了。姐夫开会做报告时向我们说。我似懂非懂,姐夫真的是有学问。不错,是个好孩子。校门口那个叫徐老太的老街坊就常夸他。我也是个好孩子,班主任朱老师也常夸我。

姐夫隔三差五就要到徐老太家里去,有事做事,没事就陪徐老太坐坐说说话,徐老太粮呀煤呀水呀的力气活姐夫差不多全包了,王副县长高兴得说姐夫就像当年他年轻时。

徐老太儿子牺牲前和王副县长在一起搞“地下”,是有名的“山北支队”支队长。曾独闯县城,把那个在鬼子宪兵司令部里当翻译的汉奸干掉了。那家伙喜欢泡澡堂,躺在水里学着鬼子的腔调哟西呀哟西地直哼哼。一天,他躺在那里便没有再起来――被(支队长)摁在水里呛死了。人们都说他是酒喝多了自己不小心,鬼子虽然怀疑却也没办法,他们也知道他好酒。

那一天,学校里举行升国旗仪式。王副县长来了,全县的中小学校长也来了。操场上彩旗招展,鼓号阵阵。我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雄壮的《义勇军进行曲》歌声中,鲜艳的五星红旗迎着朝阳冉冉升起……徐老太作为特邀代表和嘉宾们一起站在队列前;她神态凝重,两目远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周围站满了看的人。

王副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讲了话。他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来之不易的,是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用生命换来的……姐夫激动地向王副县长道,当年斗争那么艰苦,那么残酷,你们怎么就干得那么欢?王副县长道,活不下去了,要活呀!后来遇到了党,这儿就亮堂了。边说边点了点姐夫的心窝窝,就和你现在一样的,这儿亮堂了,怎么不欢?说着不由就笑起来……操场上掌声四起,天地间一片欢腾……王副县长握着姐夫的手,久久地久久地没放下来……姐夫真的是太幸福了。

回家后我向母亲道,长大了我也要当老师,姐夫一样的老师。

母亲一下就笑出声来,还没有会走就想跑!

我也不由得笑了,我赛跑班级得过第一名。

这学期自从开学后,学校里就老是放我们的假。有时一、两天,有时三、五天,有时连老师自己也说不清时间,我们得随时待命听通知,就像是部队上搞战备,一声说上课“战斗”就打响了!

这一次老师也说暂时先放半个月,好在家里有的是活,无穷无尽源源不断就像是长江水……

我的活主要是斫草干。就是把田埂上的草(主要是茅草)平根齐刷刷割下来,再用和我这个三年级小学生差不多高矮的大竹篮一篮篮,或者用绳子捆成水桶般粗细的捆一捆捆背回家,背到家门口那块不大的空地上,让日头晒干了当柴烧。一时烧不了的就靠墙堆起来。

我个子不高,一年级坐第一排,二年级坐第一排,三年级还是坐第一排,母亲说这孩子锈住了。

草丛中有很多小虫子,有时还有小鸟的窝,蛇是一有动静就溜了。有一种大人大拇指甲大的小青蛙。背上是浅浅的绿,底下是乳一样的白,粉嫩粉嫩的,叫豆腐田鸡。它好像会飞,老远老远就躲开了你,有时又一动不动地任你去抓;我把它放在手心里,呆呆地一看就是老半天。它好像不会叫,因为我从来没听见它叫过。

有牛粪的地方草会特别好――可那里说不定就有胡蜂的窝。如果你不小心没注意,刺上一口两口是常事。被刺前你丝毫没察觉,察觉后你已经被刺了。很痛很痛,没有个三五天、十来天不会好。

有时还会有烂砖瓦,那一天我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那工夫我斫得正起劲,抓镰刀的右手忽地猛一震,锋利的刀刃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烂砖头上留下一道白印后,一下就反弹到了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背上――好像已到了骨头。立时,那地方就呼呼地冒上来两股殷红的血。我顾不得疼痛,学着母亲,随手就抓过来一把土、捏成粉末撒到伤口上,不一会,那血就透过粉末又冒上来;我就在上面再撒一层,停停再撒一层。没有血的地方粉末都掉下了,有血的地方很快就高起来,像山岗岗。还是痛,钻心似的。

伤口很快就好了,什么疤痕也没留下,我想这应该感谢那把土――母亲用惯的简单而又管用的到处都有的土。

我天天都一篮篮一篮篮(或一捆捆一捆捆)往家背草,母亲说做就力生,我真的觉得力气比以前大多了,原来我勉强能背动的大竹篮,现在轻轻一下就起来了。

渐渐的和我一样背草的孩子多起来。他们一定是眼红了,或者是他们的大人眼红了,毕竟这不要花一分钱,毕竟呆在家里也是呆。很快,村周围的田埂就光光的。只离村远的地方有得斫了。

我们成群结队蝗虫一样,从一个地方到一个地方再到一个地方。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好田埂好草干,这里一镰刀,那里两镰刀像狗咬。常常就成段成段的好草干好田埂被糟蹋了。

有时候天上会忽然来一阵风和雨,我们浑身涂满了泥浆,在塘埂上边跑边喊“风来了,雨来了,呆子吓出屎来了……”然后就一个接一个蓬咚蓬咚地跳下去。我们身上晒得漆黑就像是上了油,雨落在上面,就像落在荷叶上,珍珠一样乱滚。

母亲说我变野了,还说我是小懒虫。说早睡早起,鼻头眼睛都欢喜。我不服气,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出门了。山野间雾来雾去地正雾着,草木上露水滴滴的,远远近近的村庄,水流,田野,岗岗坡坡若隐若现;日头还没有出来,那地方云艳艳的正一点点往上移……多美啊!真的是一天之计在于晨。半上午同伴们前脚后脚地来到时,我已三条田埂的草干斫好了,放在平时两天也斫不完。

我把草干平铺在田埂上。晴空万里,草干在日头下被晒得噼啪作响。午后我又把它们翻个身,傍晚回家时已干了大半了,母亲把这叫做“抢日头”。

家门口那块空地太小,周围的房屋太多,树木太高了,那日头飘呀飘的没力气,草干两天三天也干不了。这里的日头才是真日头,轻轻的一下子就见分晓了。

母亲见了我背回来的草干,道,嘿――这小子也知道“抢日头”了!

我想告诉母亲,明天、后天我还要“抢”!从今以后,我要天天“抢”。谁知第二天上午学校就来了通知,说下午就上课了。“暂时先半月”,算了算停课刚刚一星期。

我欢呼雀跃。再见吧!我的草干,再见,我的虫们鸟们蛇们,还有胡蜂,还有那可爱的豆腐田鸡……还有我的“抢日头”。

班主任朱老师生病了,是姐夫代她来教我们的。姐夫不大上课,顶多也就是给五年级、六年级上上了。

姐夫笑嘻嘻地扫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到我时嘴巴似乎还动了动,好像在说,怎么样?不是又上课了吗?急什么,有上头呢!

姐夫要我们写作文,写写这几天来在家的日子。题目由我们自己作主自己定,字数也由我们自己作主自己定。我以为我耳朵听错了,哪见过这样写作文的。朱老师都是先给我们定题目,然后再给我们定字数――一般不少于一百字,我们只要按她说的去做就行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回过神儿来便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家里有什么好写的,眼面前过来过去的不是祖宗八代留下来的老房子,就是老房子里被一代代人的脚板底踩得发黑发亮,黄梅天一到就返潮打滑、跌跟头的泥地面,以及屋周围起起伏伏的山岗岗,山岗岗上高高底底,大大小小的田块块,田块块上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田埂埂,以及其间的树林子,竹林子,池塘子。

朱老师说,动笔前先想想你要写的东西哪些是熟悉的有意义的,哪些是不熟悉的没有意义的。想好了再写,慢一点就慢一点,别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朱老师当时说过了就过去了没往心里去,现在不知怎么却想起来……

哪些东西是熟悉的有意义的,哪些东西是不熟悉的没有意义的?我不知道……在家的这几天里我除了斫草干就是斫草干,再有就是虫呀鸟呀蛙呀什么的了……还有“抢日头”――这倒有趣……我熟悉的除了这些好像就没有别的了。难道就写这些,这些东西有意义吗?时间滴滴答答飞快地过去,再不动手就真慢了,于是我就写起来,题目就叫“抢日头”。有意义没意义都它了。

因为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所以我写得很顺手,数一数字数,已五百多。我吃了一惊,怎么一写就写了这么多!

总算完成任务,看一看同学,好多还在写,有的伏在那里笔却不动,像是睡着了。

姐夫见我写好了就拿过去看,我有点紧张。草草了事,姐夫一定要批评了。

姐夫坐在斜对面讲桌旁,距我大约有两米远,头埋着,我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已有几根白的――虽然不多却很刺眼。我有些奇怪,才二十多岁,不会呀!

姐夫不一会就看完了。他站起来。细长的手指在讲桌上轻轻地朝大家敲了敲,接下来就开口朗诵起我的这篇叫做“抢日头”的作文来。他一手背着一手拿着我的作文本,慢慢地从黑板这头到那头,然后再转过身来慢慢地从那头到这头,声音不高但很动听,听着不像是我写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朝我望,我脸上发烧,胸口嘭嘭嘭直跳。第二天,这篇作文就被贴到了校园的墙报上。我喜出望外,母亲,我的作文上墙报啦!感谢您!是您教会了我抢日头,要不我就不会写。真的,同样的草干同样的日头,结果为什么就不同呢?日头无私对你对我对他都一样。就像我们上学,同样的学校,同样的老师,为什么有的就学得好很优秀,有的却学得不好很差呢?

姐夫说,生活中处处都可以“抢日头”,人人都可以“抢日头”,只要留心,包括他。

姐夫也要“抢日头”?有意思。倒要看看,他怎么抢。

姐夫告许我们,大后天他们就又要去开会了。这五天(其实只有四天半)的课是抢来的,他和全体老师抢来的。大家都笑起来。

给我们上课还要抢?“抢日头”吗?斫草干吗?不由想到了“黄梅天”,那可是半个月一个月都见不到日头的……我云里雾里,姐夫却像是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只叮嘱我们回去后除了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外,还要记着功课,得空了就看看,写写,别荒疏了,最多也就再停课一星期。三年级了,不要还当是小孩子,学有得上。后面这话像是专门对我的。

教室里静悄悄的,不知是谁叹了声。

三天后,当我肩挎竹篮,手执镰刀,重又出现在草干面前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长大了也长高了。草也如此,你看,绿油油碧波荡漾,婀娜多姿,狗咬一样的痕迹不见。多能长啊!以前怎么就没觉得?是不是知道我还要来斫?母亲说,什么东西都是有灵性的,这话我现在更信了。因放假而带来的不愉快一扫而空。我豪情万丈,对着山野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岗那边也有人在喊……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学校里什么动静也没有。草干在墙边已堆成了山,母亲每一次从那里过,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或摸一摸。她已经习惯了烧这斫来的草,田里的好柴草分来后则挑到镇上去卖。有豆箕有麦草有稻草,豆箕是最受欢迎的。卖了就买些盐呀煤油呀火柴什么的,有时还会有我写字的铅笔和本本。

第十一天了,这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要在语文作业本封底上写“正”字(这办法不错,可惜以前没想到),过去一天就写一画,五天就是一个“正”。今天是第三个“正”字的第一天,堂堂正正的“正”字啊!“你”怎么就成了我记数用的了?

我赤脚走在田埂上。学校就在一里路外的小镇上。那里地势低,灰灰的就像是一只大龟蹲伏在我脚底下。那座高大的琉璃瓦在晴空下闪闪发光的房屋就在龟背的正当中,听说以前叫什么“殿”,里面住菩萨。现在已成了我们的大礼堂,我们在那里开会,演节目,庆“六一”庆“国庆”。我亲爱的学校是由庙改建的。

去镇上的大路上人来人往,我眼巴巴地望着,不知道有谁能给我带来上课的好消息――学校里除了寒暑两次放假后会在校门口贴开学通知,其他时候临时放假再上课时,要么是事先已告许了我们,要么是托那些熟悉的村上人或过路的给带个话。

忽然,蓬的一声,一只野雉冲天而起在我面前飞起来,彩虹一样匆匆地在半空里划过后就不见了。我吓了一跳!

原来,我已来到了一处塘沿头。塘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塘埂和塘面平,高的一边是一高出水面约三、四丈的坡。坡上草树混杂平常很少有人到这里来。野雉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来到里面。我看到了一个草窝,细细密密柔柔的。一条水蛇正靠过来,见了我又游走了。

野雉在窝里留下了九个蛋。椭圆的,绿莹莹宝石一样。母亲说,野鸡蛋个头虽然没有家鸡蛋大,价钱却要比家鸡蛋贵好多。九个能卖多少钱?够不够一块钱我交学费?

这一块钱姐夫曾说在他工资中扣,可母亲就是不同意。说姐夫家上有老下有小日子也不好过,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就散掉了。害得朱老师在班上一提到学费时我就只好看课桌的脚――(我身边那只课桌脚靠地面一段已烂掉了,用砖头垫着,过来过去不小心就会碰上去,喜欢打赤脚的三儿大脚趾头有一回就踢着了,痛得他哇哇哇直叫,乖乖却在那里笑得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同学们在一起说起学费来时我就只好做哑巴,真要命!

母亲道,不就一块钱嘛,过两天挑两担豆箕去就是了。学校里那个烧饭师傅最喜欢烧豆箕了,学校里分的煤不够他烧。我不知道这话母亲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个烧饭师傅喜不喜欢烧豆箕,两担豆箕够不够一块钱我交学费?只知道家里的豆箕已卖完了,新豆箕上场还没到时。

喜从天降,我默默地看着窝里的蛋。似乎那就是我的学费――我的一块钱。

我在篮底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草,然后就把蛋放到草上去,我想先把蛋送回去。

我小心翼翼,生怕弄破了。突然――窝里突然出现了两只手,两只手各抓起了一个蛋,随之,就如突然出现的一样又在突然间消失了。我大惑――凭空里怎么会冒出来了两只手?我抬起头,我看见,田埂上正奔跑着一个一拐一拐的人。乖乖!乖乖不跑还好一点,一跑就拐得更厉害。他在水里算有本事,到岸上后就不如别人了。

他是因掏鹊蛋爬树摔拐的,丹阳、常州都没看好,从那时起人们就拐拐拐拐地叫他了。他母亲不让又没办法,因为她儿子就叫乖乖!乖乖拐拐拐拐乖乖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清。一次她压着嗓门盯着三儿道,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三儿道,乖乖呀!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一边大声叫喊着让他放下蛋,一边飞快地朝他奔过去,谁知就在我要抓住他的那一刻,他竟左右开弓啪啪两下把那两个蛋摔掉了……跟着,他自己也倒下了――不知道是那两摔力气用过了头,还是脚下给什么绊着了?我天昏地暗,泪水止不住直往下流,滚滚的就像是黄河决了堤……乖乖的父亲在常州一家纺织厂里当主任,每月都有二十块、三十块钱寄回来。他母亲有病,不能干活,手里拿着只永远也完不了工的鞋底,这里走走扎几针,那里走走扎几针。穿得又体面又干净,一年到头都这样。人们都说她有福。养了个儿子,兜里又有叮当作响的票子。一些大娘大婶见了她不但老远老远就打招呼,捎带还要来两句好听的,什么好看啦,年轻啦等等,指望什么时候好向她开口借个一块两块的。她怕母亲,因为母亲是劳动小组长。她怕母亲叫她去劳动,曾悄悄地拿了一块钱要母亲给我去交学费,母亲笑笑谢绝了,说有豆箕。早两天乖乖乘没人硬塞给了我一块芝麻糖,我就和三儿两个分分吃掉了。三儿边吃边舔手指头边和我道,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多买几块来吃吃。我道,那是常州芝麻糖,是乖乖的父亲从常州买来的。

乖乖悄悄地和我说,下一次给我芝麻糖时不要给三儿了。

乖乖倒下去并不重,他是两手先着的地,却哎唷哎唷地躺在那里不起来。嘴一张一张的就像是在吃什么,味道似乎还很不错……我的野雉蛋,我的学费,我的要命的一块钱!我怒火中烧,恨不得上去一脚就把他踢飞了。

然我的脚还没有动,乖乖已杀猪似地在那里叫起来,原来是三儿已骑在他身上。榔头似的小拳头正雨点似地往下落,像打铁。这三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回事?

三儿做什么都喜欢跟着我,我到哪里他也就到哪里,悄悄地在后边,像影子。我没有后眼也没心思留意所以总要到事后才知道。乖乖笑他是跟屁虫。三儿道,你妈才跟屁虫呢!

乖乖也常常会在头上反扣着一只他母亲洗菜用的小竹篮,手舞着一把他母亲不知何时用过的旧镰刀,装模作样地在这条田埂上停停斫几下,那条田埂上转转斫几下,他和三儿也许随时都能够看到我,我却不知道他们何时就会在我面前突然冒出来。

三儿一定是又想到了那天熏青豆的事。那天,日头已经偏西,我的第一个“正”字的最后一横因为还没到晚上所以还没有写。三儿他们几个不知怎么就熏起青豆来,我也忙丢下镰刀跑过去。青豆棵架在泥沟的缺口上,那形状就像是一座横空出世的“桥”。三儿在“桥”下点着了火,立时,滚滚的一股烟柱就到了半天里。

不一会,青豆就熏好了,有的掉到灰烬里,有的还在豆棵上,因为怕烫大家还没有吃。乖乖来了――不知是看到烟柱寻来的,还是七撞八撞撞来的。他随意得就像是到了他自己的家,旁若无人地走到“桥”边扒开灰烬就抓起来吃――弄不清是他不怕烫还是已经不烫了。

我咽了咽口水就叫起来,三儿和他没叫几句就动起了手。乖乖从“桥”上抢过一把刚熏过的豆箕挥舞着,那东西干干的身上像长了刺,三儿手上脸上好几处都划破了。他随手在脸上抹了把就冲过去,一下就将乖乖撂倒了――凭力气他是打不过三儿的。谁知乖乖的母亲出现了……那一天,三儿很吃了些亏――右眉上留下了印记――一条像头发丝一样细的疤,一急就发红发亮,像小蚯蚓。

他恨恨的,说早晚要给乖乖颜色看。不想,这么快他就得手了……奇怪的是乖乖的母亲又来了。

她疯子似地一路高声叫骂着冲过来,一把拖起地上的儿子塞到三儿胸前道,打吧,打吧,有本事就打死了,就当是淹死的!说着就肉呀儿呀地大哭起来。我大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三儿哪里见过这阵势,缩呀缩地直往后缩,乖乖一见又威起来,歪歪脖子一头就朝三儿撞过去,三儿一慌闪到了一边,乖乖扑了个空,脚收不住,只好嘴啃泥结结实实跌下去。

我心痛那两个已经粉身碎骨的蛋,想着还欠着的一块钱学费,耳朵里隐隐的像是有人在叫,很熟的。我顺着声音寻过去,见北边不远处有一瘦长的身影正朝我走过来。姐夫?真的……是姐夫!他不是在县城里开会学习吗?他这是要到哪里去?莫不是来叫我上学的,像以往那样。

姐夫拎着两捆包扎好的书,一路走来,额上的汗珠子直掉。他打开书捆,拿出来几本翻了翻然后就在一本上撕下几张,一张一个把七个蛋都包起来,随后就把这捆打开来的书除了几本硬壳的都放进篮子里,接着就在书上放了些草,把那七个包好的蛋放在草上面,再在蛋上放了些草,然后就把那几本硬壳的书在蛋周围围起来,刚好到篮口,像城墙。我在一旁看着,呆呆的,不是因为篮子里被装了书,而是因为那七个被纸包起来的蛋,这当然比我刚才光溜溜地挤在一起好多了。纸包不住火,却包住了蛋,姐夫是怎么想到的?

母亲很吃惊我怎么背回来一篮子书,接着就说这孩子麻烦了,要吃亏了。说着就往外拿东西,野雉蛋被放到了她身旁的小方凳上,一只掉到地上却没有破,多亏了那上面的纸她忘了拆。

姐夫成了,是这次会议上才定的。

会议还有一天就结束了,姐夫就是在这一天里成了的,说是立场有问题。那几天他说抢来给我们上课的事被班主任朱老师揭发了。揭发前王副县长找她谈了话,有人看见,她哭了。原来那几天县里让老师回校来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结合实际在本校继续开会学习的,却被姐夫用来给我们上了课。还说是抢!抢什么,跟谁抢?阳奉阴违,不服从领导,胆子也太大了。哪还像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他不配!于是就把他发配到家里去种地了,常常被呼到东唤到西,只有徐老太还“好孩子”、“好孩子”地常常念叨他。

上头让朱老师做代校长,大家都叫她朱校长,一开始她脸还红红,到后来那脸就不红了。

姐夫是在开河的工地上不见的。有的说他去了江西,有的说他去了兰州,有的又说他去了青海。说是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大西北去了。有的就笑,说,号召也不会号召到他头上,一定是偷偷跑去的,逮回来就更加好看了!母亲道,还不安稳,这孩子。

姐夫,你不是说要抢日头的吗?现在,那日头你抢了吗?听说那里很冷,常下雪,但却没有“黄梅天”,是这样吗?姐夫。我遥望西北,默默地在心里为他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