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线人的猥琐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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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的梦想都是做一个警察。可能是我从小受到酗酒父亲的压迫，还有家人总拿我和读书成绩非常优异的哥哥作比较，长期以来，我的内心很压抑，还有一点点阴沉。所以总想着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这样的成长环境，让我的性格有些古怪，得不到身边人的认可，高中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

直到有一晚忽然天降艳遇我一时脑子发热，半夜出去买宵夜，在我家楼下救了一个被抢劫的姑娘。那个姑娘后来成了我的老婆。

这是我一辈子做得最得意的一件事。小玉每次跟我吵架撒泼想翻脸时，靠的都是那晚的回忆来原谅我。说真的，我自认也没什么让小玉以身相许的条件，人长得也不机灵，家里又穷，就算是结了婚，我也只能住小玉娘家。

幸好小玉家人还算开通，没给我太多白眼。小玉的父亲老刘是个城管，性格豪爽，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请同事回家吃饭。他们个个英气蓬勃，但在饭桌上一捏到酒杯就语无伦次了。他们聊天的时候我通常插不上嘴，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单位的事，或者他们管辖的区域里那些小贩。我盛饭的时候听老刘埋怨，明天又要去突击北区，因为北区的街头小贩里有他已去世岳丈的弟弟，老刘不留情面地抓过他几次，他每次见到老刘都要闹。

我听着没劲，就走了出去。本来打算买瓶啤酒，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北区(北区离小玉家只有五百米左右)。我嘟囔一声“见鬼了”，刚想回头，旁边一个男人叫住了我。我一看是水果摊的王叔，他也住我们那小区，认得我，他招手把我叫过去，献媚似的将两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到我手上，讨好地说，你老丈人管咱这区，什么时候让他也高抬贵手，放咱们一马啊。我撇了撇嘴，老刘的公正无私我是见识过的，他自己岳丈的弟弟都不给面子，何况是王叔这种张三李四。我刚想开口回绝他，脑子里忽然闪过刚刚饭桌上老刘说的话，我看在这两个进口苹果上，就随口对他说，明天别摆摊了，在家歇着吧，城管搞突击呢。说完我就走了。

没想到过了两天王叔找到我，他一见我就干恩万谢的，说多亏了我提醒，他那天没摆摊，不然家当就给城管没收了。王叔走的时候，硬往我裤腰里塞了一卷钱，我有些受宠若惊。我打开那卷钱数了数，一共4张，400块，是我高中毕业后做的那份工作整个月的工资。我坐在床上顿时思潮起伏，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兴奋，莫名的兴奋，还有点飘，仅仅只是说一句话，比放个屁还容易的事，就赚了400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啊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为什么就给我吃着了，脆不想了，拿着400块给小玉买了一条漂亮的项链。

那晚小玉在床上表现得特别好，我舒坦极了，被人侍候的感觉真好。我心里在想，这日子，如果能天天这样，那真的快乐过神仙了。

我也只是想想，过后就忘了，如果不是黑头的出现，我至今依然是一个靠老婆吃软饭的大爷。

黑头是王叔带来的，和王叔在同一片区上做无牌小贩。王叔向他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他的恩人。黑头恭恭敬敬地向我递过来一个大礼盒，说是见面礼。黑头很幽默，他问我喜不喜欢看电影，我说喜欢。他又问我看没看过张家辉的《线人》，我说当然看过。警匪片一向都是我的最爱。黑头就笑了，说有没有兴致客串一把?

黑头的意思，不是让我演电影，他知道老刘好客，隔三差五就有城管同事领导来吃饭，他希望我能把听到的消息提供给他，他会付给我一定数目的钱做报酬。

就这么一听一转，就有钱收，是不是很过瘾?

其实我只需要吃饭的时候把速度放慢一点，或者帮老刘添酒，布菜，再不就无所事事地在沙发上盘起二郎腿看电视，实则耳朵一直留在饭桌上，听他们发牢骚、说闲话，公事私事都说。然后我把听到的凡是和北区有关的消息告诉黑头，有时有些城管重组改革的新动向，我也告诉他。有我做内应，城管在北区的许多打击行动都扑了个空，黑头和他的同伴们事先收到风声都会歇业，待城管行动过后再出来摆摊，免却了他们重大的经济损失。

黑头非常感激我，他那帮做小贩的同伴也非常感激我。有一次经过北区，黑头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我。他把我拉到他的摊位上，小贩们听到我的名字都涌过来，给我敬烟，往我怀里塞吃的，很多张嘴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话，说我对他们如何恩同再造，说每次城管有行动的时候，这区都会一片狼藉，但是因为有了我，他们才保全了家当。

在昏黄的街灯下我看着这片繁华盛世下的和平景象，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自从那次巡视之后，我更加热爱这份“工作”，同时我赋予了这个工作的一种神圣一如果没有我，那些小贩就不能安居乐业，我是维护和平与和谐的使者。

那段时间，连小玉都说我脱胎换骨了。我想小玉没有骗我，因为很快就有一个女人主动向我扑来。

那个女人就叫阿蛾，是个小贩，她的样子虽然不及小玉，但胜在够清新，是我喜欢的那种清汤挂面又略有姿色的女孩。

阿娥找我，是想请我去她家吃顿饭。吃饭途中她才告诉我，其实她很羡慕每次都是黑头先收到消息，因为如果要得到黑头的消息是要给信息费的，还要像孙子似的去求他。她也很想像黑头一样，得到第一手资料。阿娥说她不像黑头，可以给我大把的钱，她能给我的，就只有快乐。她把“快乐”两个字咬在舌头里，好轻，好颤，好暖昧，再加上她敞开的是那样深。我心乱如麻，对付女人，我一点经验也没有，唯有投降，投在她结实而圆润的身体下面，做她的俘虏。

阿娥没说谎，她真的给了我快乐，我被她送上了云端，又潜到了水底。如此几次，我几乎魂不附体，只觉得在阿娥家里呆一天，胜过我在小玉家里躺一年。

和阿娥有了那层关系后，我就把消息同时给她和黑头，不同的是我给黑头是收费的，给她则是赠送的。我越来越享受这种尊贵而特殊的身份，我从小就被打压的虚荣心因此而得到孵化、膨胀，我时不时地去到北区，像地主巡视自己的领土，我喜欢卖水货化妆品的小妞不断地向我抛媚眼。

直到那天，我吃了饭，像平时一样走到北区，站在人行道上和一个相熟的小贩聊了两句，从对面马路的转弯角处忽然驶出一辆宝马车向我这个方向冲过来，车速很快地扫过我对面的人行道，扫平了在旁边违章摆摊的非法小贩。由于摆摊的和买东西的人太多，躲闪不及，当场有人倒在血泊中，浑身酒气的肇事司机不知所措地开了车门，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人摆摊……

看着血肉模糊的一片，我心惊胆颤，撒腿往家里跑。

北区出现车祸事件后，老刘也不好受，他和他的同事在家喝闷酒，老刘说上头在质疑管辖区为什么不定期巡逻还会出现这么多非法小贩，并且屡屡突击行动都扑空，造成北区街道无牌小贩猖狂，才酿成这场大悲剧。我脸上惨白，电视上正在播新闻，是那场车祸的，我想闭眼却来不及，那些血腥的镜头，倒下去的熟识的身影，一个个在我面前回放，那一瞬间；我忽然怀疑起自己一直坚持的那个“信念”：我真的是在维护和平与和谐吗?如果没有我，他们会被城管逮住、罚款、没收家当，或许他们就会改行，或者去打工，他们不会一蜂窝似的都挤到受“保护”的北区做小贩，阻塞交通以致丧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跑进房里用被子紧紧地捂着头，

狠狠地告诉自己，凶手不是我，是那个醉酒驾驶的司机，瞧，死者家属都去向他追讨，可是没有一个人来责怪我。

我自私地用谎话来安慰良心不安。元旦前夕，我最后一次将南区行动消息告诉了黑头他们。黑头他们听到很兴奋，元旦前是小贩销量最旺的几天，既然城管去南区，北区的小贩就几乎倾囊而出，但也就是在那两晚，城管却连续两晚突击了北区，毫无防备的小贩全都被没收了家当工具甚至被罚款，黑头的损失尤其惨重。

更惨的是，黑头被那些小贩追债，他收了他们的信息费，可是消息是假的。黑头在一夜之间失钱又失了信誉，他在小贩里再也没有地位，成了一个丧家之犬。我很害怕，我知道黑头一定会找我，可我也是无辜的，我怎么会知道老实巴交的老刘也会说谎摆了我一道?

警察没抓到黑头，但北区的小贩全部都被调查了一遍。这时候有个女人出来站在了“正义”这一边，这个女人是阿娥。她说我以卖消息来欺压她，如果不从，我就不告诉她城管突击检查的时间。为了生活，她没办法，只有让我上了她的床。全世界的人都同情她，没有人相信我是被引诱的那一个。但最恨我的人，却是老刘。事后我才知道，车祸发生后，老刘开始怀疑我，他留意了我很久，所以才出招放了一条假消息将我摆上了台，最后才慢慢收拢渔网将我抓获。我慢慢回想起来，我觉得他很有演戏的天分，谢霆锋算什么，如果老刘去演，他一定会是天字一号的金牌线人。他喝闷酒时的那些牢骚，说突击行动泄露出去却找不到凶手的时候眼神的迷惘，多么逼真啊。

我坐牢之后，唯一去看我的人只有小玉。我没脸见她，不过她说没关系，不管多久，她都会等我。

可是我这样一个狭隘、没有前途的男人，怎么配让这样一个女人去爱?

后记：被抓获后，我想了很多，最重要的是，我在小玉的大度里看到了自己的猥琐，我可笑的英雄主义梦想，我无限膨胀了的虚荣心，都是用那些无辜丧命的可怜人换来的。我像堂吉诃德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还利用周围的人出卖信息去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渴望，在这荒唐的事件中不知悔改，一错再错，最终将自己送进了牢房。被宣判坐牢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能维护社会安良的，是法纪，而不是个人。那天，父亲也来看我了，看到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和花白的头发，我突然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这一生，我只能怀抱一颗忏悔不安的心度日如年，我的良心也将一辈子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