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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牛卧雪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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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挟子一挟子往地头抱秧子草,抱完了,抽出一绺拧成绳捆好,亲昵地招呼卧在地头倒沫的黑子.它温顺地走过来,父亲把草捆放在黑子脖颈上,脖颈慢慢扬起,草捆滑落肩上。父亲扛起擦得铮亮的锄头,手扶草捆,扶着它默契地走回村庄。父亲的锄头不常用了,眼花了,眼看着锄的是一棵草,拾起来一看是豆苗,心疼得不行,气恼得丢下锄,蹲下来用手薅,人老了不服哪行。

“你爷俩回来啦!”母亲这样称呼父亲和黑子,已经习惯了。父亲听到这称呼乐得咧嘴笑,忙卸了草捆,轻拂牛背,“牛儿好,好牛儿――这是你的晚饭。”黑子乐滋滋地甩着尾巴。

说起黑子,话就长了。那时还兴生产队,父亲是队里的饲养员,得了好多奖状,有大队发的,有公社发的,贴了满满一屋当门。受奖词总少不了“爱牛如子”。那时,我还在村上念小学二年级,很是羡慕父亲的奖状。

就是这一年场光地净的冬头上,往常拔一根毛就会遭队长呵斥的牲口们,都由社员牵回家了。盲牛黑子谁都不愿要,人人心如明镜,自家喂牲口不比生产队喂的多,有个把不能使活也不耽误耕种;自家喂一头牲口,赶上收种不能使活,那要耽误一年的收成。庄户人家全指望地吃呢,谁耽误得起?队长瞅瞅瞎牛犊还没上套,牛妈妈已被人牵走了,它凄切地“咩――咩――”叫,满人场里乱蹿,忽然闻到父亲的气味,亲昵地用脸磨蹭父亲,高兴得直尥蹶子。队长向大家说:“这瞎牛犊子没人要,咱煮着吃了吧?”立即响起热烈的回应,哇啦哇啦爆满场院。瞎牛犊忽然听到响声四起,像个受惊的孩子,紧紧依偎着父亲。

“黑子还没扎牙、还小呢!”父亲惶急了,两手护拢着黑子,生怕谁抢了去。

队长笑了,“咱们的饲养员没儿子,瞎牛犊子就给他作儿子吧!”场院里又爆起了轰然大笑。于是,黑子衔着父亲的衣角,走进我们家。

“祖爷爷,赶明个种地你用牙啃!”正拾掇柴禾的母亲见父亲领着黑子进家,柴禾丢了一地,支撒着两手呆住了。父亲作错了事似的,嘿嘿笑着,领黑子进了东厢房。从此,父亲就跟黑子睡东厢房。一来方便饲养,二来防牛盗。

早上,父亲还没睡醒,黑子就用温热绵软的舌头舔父亲的脸。父亲醒来,歉意的摩挲着黑子的脸:“饿了吧?咱们做饭!”父亲起身端筛子去草池撮了半筛子花草,[晒干的青草和麦秸铡好掺匀,叫花草。冬天,北方的牲口能吃上花草,嚼着满口的青香,不失为美味佳肴。]两手端平,不紧不慢地筛着。尘渣土沫儿筛净了,倒进牛槽里,从锅里舀一碗温水洒上,捧些料拌匀。黑子呢,用脸蹭着父亲的后背,尾巴欢快地扫来扫去。父亲回手拍拍黑子的脸:“淘气包,开饭喽!”黑子嘴探进糟里,长舌风卷残云,呼哧呼哧地吞咽,父亲看着美口香甜吃草的黑子,摸出烟袋,按满烟锅点着,哧溜吸一口,咕咚咽进肚里,憋住呼吸,好大一会才舒出浊湿的烟雾,脸上露出极幸福的神情,嘿嘿地笑了。黑子吞咽渐渐慢下来,吃饱了,父亲亲昵地扯着黑子的耳朵:“出来出来!晒晒太阳。”父亲拿一把大扫帚给黑子一遍一遍地梳理。黑子快活地舔着父亲的脚脖,尾巴活泼地甩动着。母亲早已做好饭了,三番五次地催父亲吃饭,父亲还是不紧不慢地给黑子梳理。催急了,回一声你先吃吧。害得母亲常重新生火温饭。

母亲的话到底应验了。头一个土地承包秋种,不急不慢地来到了。尽管人们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到时候还是有人手忙脚乱,尤其是牲口搭配不当,显得紧缺。我们家喂的黑子因眼瞎没人肯搭帮配套,父亲为没牲口耕地种麦犯愁了。借牲口,那是张不开口的话,叫别人撂下手头的活,给咱耕地,有这个理吗?父亲寻思着别的门路,终于打听到相隔两个村的王庄,有一辆投亲来犁地的拖拉机,只管犁不管耙,八块钱一亩。父亲揣两个馍,就奔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拖拉机,可根本脱不开身,邻村的人还排着长长的队在等呢。父亲挨在人后,不时用手掌当眼罩,抬头望望当顶的太阳,又把目光收回犁地的拖拉机身上。心焦得实在耐不住了,父亲寻了给拖拉机提水添水的活.水添满了,又提一桶放地头等着,按一袋烟,一口连一口地抽,吧嗒吧嗒响,一直挨到第二天下半夜,父亲蹲在地头打盹,忽然闻到刺鼻的机油味,睁眼见拖拉机手拍他的肩膀,悄声地叫他上拖拉机,说抽会空给我们家犁地。父亲像抱恩人似的抱住了涂满油污的手。

挨两天功夫搬来的拖拉机,不足两个小时,我们家的那块地就翻起来了。朝阳的光辉花瓣似的撒上湿润润、油汪汪新翻的泥土时,父亲的眉头又拧成疙瘩:新翻的泥土需耙瓷实了才保墒,才好播种,晒垡头是种地最大的忌讳。抽谁家的牲口耙一晌呢?各家都忙着收种呢。母亲免不一顿数落,数落归数落,完了还得扛着抓钩下地搂垡头,偌大一块地,两只抓钩划搂来划搂去像蚊足搔大象,不痛不痒的。太阳升高了,父亲本来瘦小的身影被当顶的太阳作弄成侏儒了。他挥动抓钩一下赶一下地搂着,汗水蚯蚓似的,从头顶、额角,脸膛,纵横往下爬,哮喘一声高一声,响得很远,村人见了取笑说,李老二活做得恁细,种大烟呀!眼看着喜人的商情就要晒干了,母亲心焦无奈步行七八里路去姐姐家告急,姐夫赶着牲口来了,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亲邻们劝父亲卖了黑子,倒换倒换,免得种地作难。

黑子这一年大开个儿了,给父亲喂得膀大腰圆,集市上的屠宰户也来瞄过几次。父亲唔唔地应着,就是不吐口,也不见行动。幸好,往后的年份,耕地机、播种机、收割机,从无到有,渐渐多起来,种地对牲口的依赖越来越小了。找父亲铡草的人也少了。我也从小学升入乡驻地的中学,也明白了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是考学。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我考上了县一中。那时的县一中还是小班制,每年只招四个班,考上县一中蛮不容易。城区初中还好些,乡镇初中一年考上三两个就满不错了,剃光头也不是啥稀罕事。我考上了县一中,自然轰动了全村,地头巷尾,一说起话来就是李老二家的二妮子,进了县一中,那可是一只脚跨进了大学门槛,如何如何了得。父亲走在大街上,跟他打招呼的人陡然多起来了。那时,县一中的学费才三百多块钱[教师的工资每月只五六十块],可对农民来说,是不小的数目了,丁丁一个牛价。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到黑子身上。母亲待黑子也格外好起来;父亲沉默不语,得空就给黑子梳理毛发,摩挲黑子的脸颊。全家人合谋算计黑子似的,都有些心惭影秽。

眼看报到的日子来到了,学费还没着落呢,我焦急得睡不着了。夜已深,父亲哮喘声依然如故地从东厢房传来,呼噜――呼噜――忽然哮喘声憋住啦,片刻沉寂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黑子呵,我闺女的学费咋办呢?接着哮喘更加响亮,过了一会儿,哮喘戛然而止,片刻沉寂后又发出叹息:妮呀,我揽黑子是让它他逃个活命,我咋忍心送它上汤锅呢?接着,哮喘更响亮。夜愈深了,我透过窗子望见苍茫辽阔的天空,隐现着几颗凉意四射的星星,离我那样邈远。

几夜了,父亲跟我一样没能睡好。

黎明时分,父亲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回来,额上磕了个包,皮破了,血汁渗出来,稀疏苍白的鬓发沾着湿淋淋的夜露。父亲躺回东厢房――病倒了。

父亲是下半夜悄悄走出家院的。摸着黑一磕一拌地来到集市上,又悄悄地摸到屠户门前,见黄昏的灯光里,两个赤膊的年轻人,将四蹄绑着的牛撬上机动三轮车,那牛绝望地哞了半声,一截硬梆梆的塑料管就了喉咙,一只小锅似的漏斗安上塑料管,用桶呼呼噜噜往里灌水,整整灌了三大桶。牛浑身打着哆嗦,大口大口吐着粗气。一个人说该走了,另一个人攀上三轮车,突突突驶上去县城的公路……

父亲一病,我打消了读高中的念头,回乡中复读一年,考取了县师范。好歹当时的师范,节俭的女生生活也能维持了,我心里如释重负。

我读师范最后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大,铺天盖地!父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父亲哮喘最厉害的那几夜,脸憋得青紫。母亲想搬他堂屋住,父亲不愿,说由黑子陪他心里踏实。最后,父亲叫我到床前,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妮……妮……爹……耽搁……耽搁你……”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以至一丝也听不见了,眼窝里泪水汪出来、汪出来,泪滴越蓄越大,眼窝终于容不下了,滑落下去;父亲的手松开了,滑落下去……

依母亲的意愿,还是抬父亲进堂屋装殓了。父亲出殡那天,雪大片大片地飘洒,地上洁白,树上洁白。来了些亲戚,忙客不多.我和姐姐跟在棺木后边凄凄切切饮泣,掺和黑子哞――哞的长鸣。有人想把黑子赶回东厢房,怎么赶它也不回去,执拗地为着棺木跑前跑后,哞――哞――多少也添些热闹少些冷清。

墓地是我们家的那块责任田。父亲活着时伺弄这块地,死了还守着这块地。黑子常伴父亲下地,帮父亲背柴草庄稼,黑子也熟悉这块地。

墓坑是提前刨的,已铺了一层白白的雪花。几个人给父亲下了葬,父亲躺进洁白的花丛里了。

雪飘飘洒洒……忙客、亲戚送完葬,人都散了。人散后,母亲才哭,哭得肝肠寸断;我也哭。我和母亲抱作一团,还是感到未来的日子刻骨铭心的孤单。

第二天早上,母亲去东厢房喂黑子,黑子不见了。家园里找遍了,没见黑子;东邻西舍找遍了,没见黑子;街头巷尾找遍了,还是没见黑子!黑子哪去了?

第三天早上,姐姐来了,我们娘仨去给父亲圆坟,发现黑子僵卧在父亲坟后,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