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巫性的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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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干瘪的嘴款款翕动着，平稳的语调里说出的话或故事，巫性、诡异、震撼，往往使我魂骇神惊，心生敬畏，遂记死在了脑子里。
个子高高、捣着小脚后跟走路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精于田间地头和家里粗布纺织、针线灶头的各路伙活计，兼以经历广见识也广，在家里享有最高威望。我们这些孙男孙女，都是在她既慈爱又严厉的训导下长大成人的。
小时候，因肚子常常挨饿，亦因稀饭居多，吃饭总是狼奔豕突，噗噜有声，非常不雅。有道是忙中有错，常常便在慌慌张张的端饭行走或进食中，洒了稀饭，丢了米粒。奶奶撩眼看见，满是皱纹的脸一凛说，招呼好自己的碗和嘴吧，老辈人说了，抛米撒面下油锅！奶奶指的是，人活着糟蹋了粮食，死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就会按阴间的律条，惩罚其下油锅，饱受滚油煎熬之刑。我虽小，可一下就和已经闻知的阴气森森的阎王殿、青面獠牙的判官、牛头马面的小鬼联系起来，想象着因在阳世“作孽”而遭受死后的种种阴间刑罚，心里便不寒而栗。眼看我和堂姐堂弟们都一脸惶惶然的样子，奶奶再度加强她的训导效果，说老话留就了，人活着糟蹋了一粒粮食，死后身上就会生出一颗蛆来；生前糟蹋了多少粒粮食，死后身上就生出多少颗蛆。想想死后的身上，蛆虫蠕动，闹闹攘攘，爬来钻去，顿时毛骨悚然，怎么敢不招呼好手里端着的饭碗和进食的这张嘴？
奶奶对饭食进口的一关把得特紧，即使撂下了饭碗，奶奶看见谁的没刮干净，都会喊回来，厉声发令道：“舔净！”于是不论哪个孙男孙女，都得乖乖返回，重新端起碗，最大限度地伸长舌头，左一撩右一舔，把饭碗舔得干干净净。这不光是不敢违命于奶奶，更是惧怕死后下油锅或者身上长出几颗蛆来。
夏天有月的夜晚，既是为了减少煤油灯的燃耗，也是打发睡觉前那段空闲，我们会在窑洞前土院子里点燃了一盘驱蚊的苦艾火绳，围坐在奶奶面前，听她讲从她的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作为年逾七旬仍在操持锅灶的一家之主，奶奶讲故事的首选方向是勤俭持家。“春天刨一镢，秋后吃个窝（窝窝头）”、“力气是奴才，使了还会来”、“缸口就得省，别到缸底才去省”、“一顿省一口，一年省头牛”。这些耳提面命的训诲属于常规，更多的故事内容与神仙鬼怪、因果报应沾边，常常听得我们心中惴惴，面生惧色。
奶奶说，今天我们的地里还能种庄稼、打粮食，多亏了给我们看家护院的狗。奶奶说，在老早的过去，农人田地里的庄稼远远不止结一个穗，不论玉米、高粱，还是小麦、谷子、黍稷，每个叶片下都结一个穗。人们打的粮食因此而缸满囤满，丰足得放不下，根本没有衣食之忧。人们因此也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浪费粮食严重，此外还养了好多坏毛病。有一次，“老奶奶”（我们这里传说中最具威严的女神，估计是对王母娘娘的俗称）下界巡视。为了看到人世间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老奶奶”变化成一个乞讨的老太婆，挨家挨户低声下气地乞讨。当来到一家门前，见女主人正在烙油馍，“老奶奶”求告说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女主人头也不回说，没吃的，到别家要去吧。正说着话，几个月大的孩子拉了屎，女主人随手掂起一张油馍就垫到了孩子屁股底下。“老奶奶”看尘世的人如此不珍惜粮食，并缺少仁慈之心，一怒之下便来到村外地头，将庄稼一片片叶子下的穗子挨住往下捋，眼看就剩下了最顶的一个穗子。这时候女主人家的狗汪汪地叫着，可怜巴巴地向“老奶奶”求情。“老奶奶”心一软，说这个粮穗就给你留着吧。这样，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长出的庄稼，一棵上边只长一个粮穗。
“狗是人的‘恩人’，要不是它，这世上的人早饿死完了。人最没良心！”奶奶如是结束了她的故事。故事的含义虽然诡谲，但年龄尚小的我还是透彻理解了其要害，生怕因不珍惜粮食惹得“老奶奶”再次发怒，把庄稼上那唯一的一个粮穗也给捋了去，人们真该饿毙死绝了。
小时候的人盼年是常态，我亦如此。一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意味着过年的序幕拉开。这天晚上，大人们都说“灶老爷”要点人头，是故凡住娘家的小媳妇和在外跑腾的人，都要赶回来，阖家团圆。入夜后，最隆重的一项活动是送“灶老爷”上天。“灶家老爷本姓张，灶家奶奶薛丁香”，奶奶在每个腊月二十三都会如此念叨。这种神仙档案资料，我想在史书里不会有任何记载，属于老辈人的口口相传。但我没有觉得荒诞不经，反觉“灶老爷”的存在有了真实依据。在送“灶老爷”上天的贡品里，必有事先买回的“肌胶糖”（音）。这种饴糖做的棒型食品，里边空心，外表沾满了芝麻粒，吃进去口感酥脆，可嚼一会便会粘牙。奶奶说人们的用意就是要用“肌胶糖”把“灶老爷”的嘴给糊上，使他上天后不能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能把人间诸如懒惰不勤、暴殄天物等不良行为如实向天庭禀告，避免天庭震怒，降灾于人。敢情“灶老爷”是天庭派在每户人家的生活“监察”，严密关注着每家人的行为举止，或许还逐日记着流水账也未可知。于是就明白了为何年年“灶老爷”旁的对联如此来写：“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当然也有皮表化写外象的：“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横批不变。看来人们在充满敬畏的恭送背后，是通过对“灶老爷”动手脚，施暗算，达到在天庭蒙混过关的目的。但是奶奶是绝不允许我们这些孩子们乱说乱道，对“灶老爷”有所不恭与冲撞，也必率先在贴着印制得很粗糙的“灶老爷”画像神位前，一脸虔诚地焚香上贡，艰难下跪，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大约是求“灶老爷”体恤人间疾苦，到天庭后多添好话，少给挑刺。然后是大伯大娘、父亲母亲跪拜祷告，再后是我们这辈的。
我在随波逐流磕下头去的同时，一个强烈的感觉浮上心头：“灶老爷”不过是个赖在各家的天庭“特务”，专打小报告的神祗！顿时对他心生反感。可转念又想，也是职责所系，怨不得他，作为神，更得罪不起。何况有他监视着，人们少了铺张浪费，多了勤俭节约与孝廉善良，未尝不是好事。
奶奶的话，奶奶的故事，奶奶的举止，对我的影响深刻而久远。直到现在，我仍顽固地保留了一个餐桌的习惯：不论是在公家宴会、朋友聚会、个人请客的菜肴丰盛的酒家饭店，还是在自己家里吃家常便饭，凡是盛进了自己碗碟里的饭菜，一律打扫干净，绝不剩下饭菜。尽管我知道这绝非出于对神祗的忌惮才这样，但我依然这么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