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春风沉醉 第6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春风沉醉 第6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我是医生。从事这个职业的时间越长,则越浸淫之深――它给我厌倦、焦虑、兴奋、热爱和依赖。

夜间收了3个急诊病人,凌晨2点才在值班室里睡下,辗转反侧。捉住周围的声音:走廊里的零星脚步,片言只语,风过窗棂。

新年开头,便感到累了。入冬以后,可容纳45张床位的病区,已持续收住60多位病人。

病室里,走廊上,加床,加床。头脑的晕眩以一团雾的形式包裹着神经的核,我闭着眼,大脑里无数光点在纵横交错的神经立交路面上倏忽而逝,又迅捷奔来。思维的无谓奔波以梦境呈现:在走廊里奔跑;刚送来的CT片不见了!氧气罩脱落;一嘴的牙齿一粒粒咽进肚里――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快,“耶鲁之父”!

本能地支起身子,强自挣扎而起。摸到白大褂,踉跄出门。视线以内,一排排病房列成纵队绵延而去。走廊的一侧,“耶鲁之父”所在的31―32病房的门洞开,他的妻探出半个头来,朝着值班室方向张望。

接班时我去病房巡视,她坐在床前看《金刚经》,病人“耶鲁之父”睡在白被子里,仰面朝天,无声无息。他姓李,退休前是某机关的干部,81岁。在今冬的第一个寒潮到来之际,发生脑血管大面积梗塞,120将昏迷的病人送入医院。10年前他第一次入院,我们称他为“耶鲁之父”――他的儿子正就读美国耶鲁大学。“耶鲁之父”是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方正的脸,白皙,面色红润,衣物清洁,表明他始终得到很好照料并有着较高品位的生活。他矜持地朝我们微笑示意,热情地伸出无障碍的右手来――脑梗塞给他留下了左侧肢体的轻度偏瘫――10年期间,他几次发生小规模脑出血或梗塞,均无大碍,但性情渐变。他随时来住院又随时想离开,随时想挂水又随时想拔掉针头。他起疑护士输液的滴速过快有损血管,又疑心医生会将损害他中枢神经的药混入输液里。妻子千般温顺万般服从,在冰冷的清晨走1公里路去城市的另一头买回有着细软豆沙馅的包子,让他伴糯米粥作为早餐,同时领回斥骂。她周旋于医生护士、亲戚家人之间,以温言软语抚慰受到她的病人伤害的心灵,并且展示她的忍耐和高尚。除了有些唠叨,她能在最污浊的环境里保持神清气爽。我每次见到她,仿佛恰逢她的晨练归来――也许,这是一对不可能更加合适地混搭在一起的夫妻。

“耶鲁之父”的呼吸再次被机器提振起来,生命体征在一个低水平线上获得稳定。这样的情况在他住院后的两个月里已发生了许多次,医生和家属都知道,他的生命正在走向衰亡。多年来,我从事的对人身体进行修复的劳作给我的体会,打个形象的比方,如入冬以后的天气,一味地雨雪,十之八九,总不能如意随心。

几分钟后,14床的病人及家属又闯进办公室。这是一对身板阔大的农民夫妇,50多岁。病妇一手抚腰,一手扶桌,以折了翅膀般的倾颓体态,蹒跚地,在我的桌沿边来回游走。

“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啊――”

“怎么了?”一开口,发觉嗓子嘶哑,我疲惫之极。

“昨天换了药,感觉更差了:起初是左边发麻,接着身体右侧,接着又身体左侧,你说说是不是用错药了?”家属指着痛苦不堪、一刻不得安宁的病妇说。

“你这样说,这病我看不了了!”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讲错话了,人的错话都是情不自禁说出来的。

“你这不是推卸责任么?”病人家属的方脸一下子涨得黑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梗起。经历了暗夜的折磨,他们已失却了耐心。

窗外雪光白亮中带了淡薄的红晕,竟然出了太阳。个体的痛苦再大,也被博大鲜活的大自然忽略不计。然而对比于夜,白昼终究是值得期待的。

“科里也多次讨论会诊过了,现在的症状要具体分析。药的效果也要耐心等待,容我们再观察一下,一起来想想办法!”我的心软下来。

人体内宇宙的奥妙让我着迷,也让我无奈,后者则令心里悲凉。

医院门口的积雪已清理,草席从急诊大楼门口的斜坡往院内延伸,踩踏在上面,依然失重。看病的人在乱糟糟的空间往四面八方游走,白色棉被覆盖着病人的推车抢道疾行,保安人员高声吆喝,以这样让人反感的方式善意提醒着“小心路滑”。这些相互贯通的大楼里,苦痛的病人布满了各楼层的每个角落,输液室里盐水袋挂成了森林。

对于病人来说,我们披挂在身的白大褂,永远不要脱下。

我急急赶往会议室,一年一度的医院年终检查情况反馈会即将召开。

“为什么要这样?他们是人,我们不是人么?”我身边的一位脖子拧累了的主任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小声地嘀咕一句。无人回应。由人群造成的“场”无比强大,个人的微弱反感在这个钢铁场里瞬间消弥。

从事医院管理的专家们姗姗来迟,他们从密集的掌声和目光的甬道穿越而过,落座。

在专家团队中,负责护理考核的是一位80岁的女专家,颈间皮肤白皙,颊上有淡色老人斑,一头染过的黑发,目光如炬。日间她风一样地在我的病区掠过,护士们如一群群鸟雀聚集又散开。她是市里最权威的护理专家,严厉而认真,语速极快又充满激情,演讲一气呵成。我看见会议室两侧的窗帘拂动,四壁震颤,仿佛坐在天津戏院的台下,观赏一折《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京剧武戏。

专家团的领队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头顶微谢,思维流淌:“经过主街道时,我看到一条标语――世界上只有一把紫砂壶,她的名字叫宜兴。你们医院也有了这种厚重的文化。”他按照思维的速度与节律搭建着一系列短语或是词组,精准,又花哨,让我在他语词的柔曼转身里迷惑:紫砂壶?或是医院?

在这个令人疲惫的冬日上午,我们的情绪被一点点地提振。我们热烈鼓掌――准备了3个星期,甚至365天的年度检查,以紫砂文化的崇高评价,结束。

该下班了,12:30,距我夜班后可以下班的时间,又过了5小时。

护士长对我说:“耶鲁之父”,拜拜了。

他的妻子,站在众多叔伯侄孙面前,说,撤了吧。呼吸机撤掉,“耶鲁之父”停止了呼吸。我心平气和――医生、护士、家人,都已尽力了!在凌晨施行抢救的1个小时里,她始终静立现场。我知道,她也准备好了。

腿很重地落在身体的后面,风吹在脸皮上木木的。我没开车,穿过积雪后风光无限又零乱无比的城市去往我的家。公交车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停下――两枚硬币落在投币箱里发出空洞的回声。我坐下来,眼前空无一物,在这个阴冷的冬日午后,我是这趟班车唯一的乘客。琴――我的女儿正在家病着。

前天她还宣布班里学生们因病缺席的数字。“12个,”她说,“在教室的座位里留下一个个空洞。”她的身体在被窝里滚烫的,脸色潮红,不肯睁开眼来。“每日淹没在迟缓冗长的功课里,游泳,茫茫的水。”琴说,“一次生病就是一次幸福――头痛欲裂,身体滚烫,心跳如鼓,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

“还有,躲在生病里,能获得父母少有的温情和关注。”此刻琴笑靥如花,不像苦命的高三学生,更像一个被逗乐的婴儿。

琴裹在被子里,吃了几口的粥在床头渐凉,我们盘腿对坐。成长的琴和我,相敬如宾,又如水之浮萍,漂近了,远去,又漂近。

新年伊始,她突然从书桌前站起来:我想去爬华山。

“前年那一次,我们起早从西安打车到华阴,接近中午时开始爬山。我的背囊里放了一个可乐瓶装的开水和4只白馍,登高如履平地。”

她的话一点一点地唤起我的回忆――近期记忆磨灭,远期记忆加强。据说这是衰老的反应――近来总是在求证自己的老。

“太阳很冷。”

是的,冬天的落日,被山风吹成灰白。琴每次出现在我的镜头里都是背包客模样,徒步行进时转过身来。相机为她定格。“妈妈,我越来越向往旅行了。我好像在逃奔,逃离一个设定的圈圈;又好像在寻找,寻找一个包容物,把我裹住,让我投降。”琴18岁。

我们都与生俱来地关注和维持着自己的感官灵敏,感觉的流失意味着生活的粗糙、浮乏和无聊。

“这次去华山,我的旅行视野里没有风物,我想求证什么是物是人非。在华山面前站着,一种宏大的体――山的体、树的体、风的体,硬朗、冷酷,它好像是一个磁场,传出一条条隐秘讯息,与我的生命明联暗契,让我畏缩。在峭拔的岩石山体经人工斧凿的道上走,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拖着自己的身体如同拖着行李。”

我给了她唯物主义的答案:“仅仅是身体不舒服决定了一瞬间的情绪。”

渐渐地说到将来。很久以来,她一直想成为医生,这得归功于我,将医生的辛苦与无奈层层掩去,将医生的幸福与荣耀展示给她。

“我想问你,一个医生在生死线上与死神争抢了10多年,对死的感受。”

“耶鲁之父”的妻子平静的面容,14床病妇来回蠕动的身形,以及其他,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

“儿子本来要回的,但是他回来有什么用呢?那么远,回来也帮不上忙。”几天前,“耶鲁之父”的妻子在医生们面前如是说。在我看来,“耶鲁之父”家是一趟航船,妻子就是孤独的船长,掌控着入港、停靠、启航,而她的儿子永远如水之魅影,虚无缥缈。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失落和解脱交织的历程,我希望此刻她的儿子正在太平洋的上空,飞向母亲。

“今天病房里死了一个脑出血的老人,他叫耶鲁之父。”我回答。在病人及家属前,我们称“死”为“老了”,或是“走了”;在人后,我们称“死”为“死”。

“医生的心理底线是:尽力则心安。只有社会人群认为还不应当死的,比如青壮年,或是我认为还有人力可及却未及,会梗在心里。”

荒谬与合理,偏见与共识。

“解脱是为了投入。咦,难道你不希望我随时精力充沛心理健康头脑冷静吗?”我反问。

“哦哦,我怕死,也怕死的担当,我还是当个中医吧。”琴息事宁人地,钻进她的安乐窝。一瞬间,琴30年后的形象与日间护理老专家抑扬顿挫的演讲形象交替出现:在一幢老式四层楼房一楼走廊尽头,4平米的诊室,一张藤椅呈暗红色油亮,一张诊桌斑驳,一块破损的搭脉垫,一支缠了橡皮的圆珠笔,一叠处方纸。我的琴,她在老花镜后朝门的方向张望着,等着一个熟悉的病人走进来。

我们都无比地,无比地热爱生命。

生命如此安静地流逝。我们像一架机器不断地劳损,比如眼睛和颈椎,年华、生活性情,苦痛的病人的脸,系统出错的身体,非同寻常的举止,查看呼吸、血压、脉搏、电解质的指标或依据,审视自己的判断与处理,向急切的家属解释病情的起因发展和结果,费用的预算和结算,说服病人或家属接受生,残疾,或死;同时还有,写病历、会诊、病例讨论、考试,查阅杂志和书籍,写论文,做科研;同时还有,带教下级医生、关心护士的保胎和产休,替生病的员工顶班、开会听报告、接受检查考核,做台账,作为一个病区管理人需要协调、斡旋、力争的方方面面。我是医生。从事这个职业的时间越长,则越浸淫之深――它给我厌倦、焦虑、兴奋、热爱和依赖。

一位在残联工作的朋友正在小城推广一项培训――“盲人定向行走”――时钟定位法。

城北最脏乱的城乡结合地带,杂音,横走的人和车,碎路断墙。循着她的描述,我闭上眼睛,仿佛失去光明,或从来没有感受过光明。没有盲道,没有导盲犬,我是一个独自生活的失明的农民。我将以上场景在钟面上“定位”,我则站在这面钟的中心点,穿越以上场景之地去菜地,种菜,浇灌,除草。我还要回到自己的茅舍,做饭,我坐在自己的桌前,设定自己在钟的“6”字位,因此筷子准确地搛住桌上不同位置摆放的豆腐和青菜,放进嘴里。

太阳升起,照着大地万物,也照着我,有着融融暖意升腾的那一侧面颊,指向东方。

路过画溪小区,搭建在广场上的、由各种废弃条幅包裹的露天舞台袒露着内里,纸屑满地。孩子们在雪地里上上下下地跑着,这个民间的草台班锡剧团接连10天在冬日黄昏演出,100多位从农村拆迁到城里楼上的老人在寒风里且听且唱,仿若春风沉醉

沉醉太奢侈。我向往春风到来,向往停留在室外就令人舒适和欣喜的春天的日子,散步的人们,沿着设定的道路绕圈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