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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一个人不可能穷尽一切“知”和“行”;没有“一览众山小”的高度和“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广度,很难领略山外山巍峨的风采和海连海浩瀚的胸怀。
当初若问:陈省身是谁?我们这些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人,能答出:“是著名数学家”的,不会很多。真是“隔行如隔山”。
直到2004年11月2日,国际小行星中心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陈省身星”(同时另一颗小行星命名为“巴金星”)以表彰他在数学领域对全人类的杰出贡献,这时,我们才知道他是“微分几何之父”;是有史以来唯一获得世界数学界最高荣誉“沃尔夫奖”的华人。在此之前,却不知陈省身早已是我们民族的骄傲了!我们这些学文的,只有羞愧。
孰料,在这个表彰以后的一个月,93岁的陈老竟然仙逝天津!读了国内外众多大科学家如杨振宁、李政道、丁石孙、侯自新等许多感念陈老的文章,我们才了解了一点这位大师的业绩、人格与风范。这些文章真的是“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对陈老曾经给予他们的鞭策和指引、教诲和帮助表达了尊敬和感激;而陈老自强不息的精神和为人师表的魅力,对后人更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们都把陈老的精神品格视为自己做人做事的楷模。
读着这些“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的追念文章,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件永存于我记忆中的幸福而又遗憾的往事――一次偶然的机遇使我和陈老有过一面之缘,而且还有幸聆听了大师两句大义微言。
那大约是1985年秋天,我去天津参加一个笔会,闭会的那天下午,已近黄昏时分,会上我的一位朋友带我去南开大学看望另一位朋友,因为已过了约定时间,我们在南开校园急匆匆地走。引路的朋友突然停步,礼貌地招呼迎面漫步的一位老人:“陈老,您好!”老人微笑着道好。这位约有七旬的老人和蔼可亲,头发花白,已略有些稀疏,前额宽阔,目光炯炯有神。我站立一旁,尊敬地问候老人。朋友向我介绍这老人是著名数学家陈省身老师,并把我也介绍给陈老。
听说我搞文学工作,陈老即刻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他操着江浙一带的乡音感慨地说:“隔行如隔山,其实不该‘隔’,我真想多看一些文学作品,总是做不到。不读文学,总是残缺的。可是读了前人的书,就像欠了前人的债一样,又还不了债,面对前人,心中只有惭愧了,只有惭愧了……”陈老说起话来,心中似乎有着一团火,热烈,富有激情,但他立即意识到我们急匆匆一定有事,歉意地止住话头:“啊呀,别耽搁了你们的时间。”陈老举手,以示“再见”。我对陈老道一声“您老多保重!”就这样分别了。
没走几步,朋友指着道边一个静谧的二层楼小院说:“这就是陈老在南开的住所,他每次回国都住在这里。这次回来是为成立南开数学研究所。”我回头又望了望散步的陈老在夕阳中一步步稳重前行的身影。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陈老的音容笑貌和他披着晚霞远去的身影时常回映在我心间。待到陈老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些记忆中的画面也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
陈老奇特的“欠债论”,我也曾思忖过,但对它的内涵还是不甚了解;直到读了首届中国最高科技奖得主、我国最具国际影响的数学家之一的吴文俊教授回忆陈老的文章,才知道陈老早在抗日战争期间就向年轻的吴文俊提及过“欠债”说法。当年陈老对他说:“你(在图书馆)看了那么多人家的研究成果,吸收了人家的东西,就是欠了人家的债,现在你自己也得做出东西来,还给别人。”这就帮助我们解悟了“欠债”说的内涵――必须继承前人,继承是为了超越前人,否则,社会没有进步,也对不起前人。
我深信在半个多世纪中,陈老的“欠债论”会讲给许多人听。因为,这是他的一个信念――让第一个向世界奉献出圆周率的中国,再次成为世界数学强国,继续为人类社会做出贡献。这也是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动力。
值得我们领悟的还有陈老的“残缺说”。由于时间的关系,陈老只和我们讲了“不读文学,总是残缺的。”其实,他道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自然科学与社会人文科学的关系。
记得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把科学与艺术比作两座“塔”,说它们在“塔底”分手,而在“塔顶”会合。这个喻义既道出了两者的不同,也道出了两者可以融合也必须融合的真理。我想,陈老的“残缺说”其含义一定也是如此。
科技进步贯穿着人类发展的历史。有人说:近50年来,人类社会所创造的知识财富超过了过去3千年的总和,物质文明呈现出“一天一个样”的惊人特点。改革开放30年的中国,不是已经凸显了物质文明的支撑力了吗?高科技为北京奥运赢得了多少硬件上的金牌!世界上能有几个国家具有同时承受冰雪灾害、汶川地震两次特大灾害的能力?而我们的祖国是其中之一。科技的进步创造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这一财富积累的原动力却源于持续的自主创新能力。创新固然需要相当的智能水平为基础,但“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几乎概括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它推动技术进步,它甚至是知识的源泉。”(爱因斯坦语)
而文学艺术提供给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用无尽的角度去观察、感悟社会和人生。这种对心灵世界的深化与开拓的艺术想象完全可以平移和借用于科学思维中,扩展科学发现的视角和增多激发科学思考的“灵感”,从而提升创新意识与能力。许多大科学家和文学艺术都有着不解之缘。钱学森发表过关于“形象思维”的论文,轰动并启示了文艺理论界;陈省身有“数学是美丽的”这句名言,他在南开校园参加过唐诗学术研讨会,他对唐诗的独特见解,令专家们都赞叹不已。
未来世界的竞争拼搏的不单是科技,而是人的综合素质。文学艺术是社会人生经验的浓缩,是人类真善美情感的结晶,它在“润物细无声”的积淀中对人的心灵及人格都会产生积极的影响,是其他任何形式都不能取代的。钱学森、陈省身、杨振宁、李政道、袁隆平、吴文俊……这些大科学家对推动社会进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的人格魅力值得人们尊敬。他们都是“塔顶”会合的典范。文学艺术的真善美不仅外化为科学意识,也内化为科学家的良心。
如果只择其要义,可以说,自然科学解决的是人类生存和生存质量问题;而人文科学则是要给人以文化滋养、心灵温暖、思想支撑和精神动力,使人们感知、感悟和感动生活之美好,让人们知道为着追求真理而积极进取,用人文精神 “编织人生”,即解决人类为什么活着的问题。科学和艺术,二者相辅相成,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就是残缺的。能达到陈老将二者融合的和谐境界的,能有几人!
能聆听到大师的教诲,自然是幸福的;解悟了教诲,这种幸福感会愈发强烈。至于和大师只有一面之见,这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
忆念至此,兀然想起康德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我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陈省身大师就是具有这两件东西的人。
大师在我们心中,宛如“陈省身星”的星光永远灿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