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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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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响起来时,裴果摊出个“大”字形,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沙发的宽度有限,“大”字的半笔横和一笔捺从中间折断下去,受了伤一般垂落到地板上。阳光明晃晃地从窗外劈进来,将裴果拦腰砍为两段。穿牛仔裤的下半身,灿烂明亮;套T恤衫的上半身,暗淡无光。桌上的电脑开着,王者归来网站已经定时关闭,出现在屏幕中央的是一套风格各异的木乃伊图片,每隔十秒钟,自动变换一次。

1911年10月10日10时25分。裴果心情激动地记录下这个时刻。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博士的祖父们――商人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他们一齐挥手,向直布罗陀海峡告别。从这一刻起,他们的船队驶入浩瀚无边的大西洋,开始了寻找南极极点的探险之旅。

经过两个多月的旅途,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后,1912年1月1日上午,手持望远镜站在船头甲板上的老诺纳特蒂欣喜若狂地宣布,他终于看到了南极大陆。裴果和老瑞蒂克勒斯经过一番观察,也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他们三个都认为,1月1日是个神奇的日子,也注定会是一个幸运的日子,在这天看见南极大陆,正预示着极点的发现者非他们莫属。三个人兴奋地喝光了两瓶威士忌,拉着手跳了半支舞,互相亲吻后,拥抱着醉倒在甲板上。

等他们醒来时,却从一艘返程的探险船上得知,半个月前,也就是1911年12月14日,挪威探险家罗尔德・阿蒙森已经抢先踏上了极点。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无比失望,决定立刻返航。裴果试图劝阻他们,但没有成功。在返航的途中,他们遭到暴风雪的袭击,同行的另外两只船先后撞在冰山上沉没,他们的那艘船也危在旦夕。在紧要关头,裴果挺身而出,带领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合力把铁锚抛进海水,终于将船稳定在冰决漂浮的海面上。

暴风雪过后,船员将锚拉起来时,意外地发现一只长方形木箱悬挂在锚钩上。打开木箱,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发现,躺在里面的是具干尸,但无法估量具体的价值。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凭着商人的直觉,出于囤积居奇的习惯,一直没有将干尸出手,而是作为遗产把它留给了下一代。

手机原本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振动起来后,就变成了一架小型推车,沿着光滑的玻璃几面向前推进,裴果一直不醒,手机就把自己推落到地板上,跳楼自杀似的,发出“啪嗒”一声响。同时,一个女声在地面上响起来:

各位旅客注意了,由美利坚合众国开往伊拉克的3838438号列车就要出发了,请大家带好别人的行李,领着别人的老婆,尽量携带易燃、易爆物品,在人多的地方点燃,为计划生育做贡献……

裴果就醒了,冰山、海水、南极大陆,瞬间消逝,头脑里一片空白,茫然的目光从头顶石膏棚线的一个接头滑到另一个接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梦中。探下身子捡手机时,脑袋一阵发晕,胃还是什么地方泛起一股恶心,好像是喝多了似的。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像两只钝角,左右夹击,顶在他的心上,他的心就一直沉甸甸的悬着。

来电是郎晓欣的号码。裴果就有些紧张,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一向都是通过网络,用语音的方式聊天儿,很少有打电话的时候。

“宝贝儿!有事吗?”裴果的声音有些发抖,身上也觉得发凉,好像又到了寒冷的南极。

郎晓欣告诉他没有事,有些担心地问:“为啥半天才接电话,是不是又喝多了?”

裴果就放下心,也更清醒了些,发现嘴里一股干巴巴的臭味,就两步跨进卫生间,挤了截牙膏含着。向镜子里看,头顶上生了冠子似的,突兀地立起一绺头发,赶忙拿起木梳,边梳边对郎晓欣说:

“宝贝儿,我根本没喝酒,刚才在厕所,手机扔在了茶几上。”

郎晓欣没再追问下去,转入正题,祝他生日快乐。

裴果这才搞清楚,此时是周六上午,不必急着去上班。

他把牙膏吐掉,又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十九岁,还有,昨晚确实喝高了。

“老公,今天你打算怎么过?”郎晓欣的声音忽然犹豫起来,似乎还有一丝愧疚。

“我还不知道怎么过。”裴果在电脑前坐下,声音可怜兮兮的。

不安的感觉突然变得尖利起来,从两个钝角拆分为几十个锐角,像两排尖利的牙齿,围住他的心,一下接一下地咬。

位列世界十大木乃伊排行榜首位的拉美西斯大帝,枕着一绺鲜红的头发,横躺在屏幕上,枯木一般,沉默不语。看上去,3300年前的丰功伟绩,还有150个儿子,都和他毫无关系。

“对不起,老公,我不能回去陪你。”愧疚扩散成浓雾,把郎晓欣的话完全笼罩起来。这时候的她,更像一个犯错后做检讨的小媳妇,怯怯生生的,可怜巴巴,而不是成功的独立经理人。

裴果心里的那句话,就像蛇一样从洞里爬出来,转动着脑袋打量一番四周的情况,小心翼翼地躲开碎石和草刺,一寸寸试探、蠕动着,毫无把握地游移到嘴边。

“要不然就别干了,回家来算了。”

“你能养得起咱们俩?再说,还有将来咱们的孩子?”

郎晓欣的声音无奈又疲惫,却像一根鞭子,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准确地击中蛇的七寸,那条蛇只来得及打一个滚儿,就变成了一具可怜的尸体。

战无不胜的古埃及国王一闪而逝,5300年前的冰人奥兹出现在屏幕上,横放在脖颈前的左臂到底无法抵挡致命的长矛。裴果注视着他干枯的胳膊想,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啊!轻轻叹口气,他又想,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啊!

历史上第一桩命案的受害者委屈地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美若天仙的楼兰美女,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4000年的忧郁和美丽。

“对不起,老公,我不该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郎晓欣说。

“对不起,宝贝儿,是我不好。”裴果说。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然后是不约而同的一声叹息。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郎晓欣语速很快地说有人来了,嘱咐他别忘看QQ留言,就匆忙挂断电话。

裴果把手机贴在耳边,看见老婆瘦弱的身影在盲音中匆匆闪过后,才按了挂断键。

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鹅正一闪一闪晃动,点击开来,有郎晓欣的三条留言。

老公,生日快乐!礼物今天送到!然后是一个羞涩的笑脸。

少喝酒,多吃饭,按时睡觉,吻你!

最后一条是:今晚不用等我,我不上线了。晚安!后面又是一个羞涩的笑脸。

裴果觉得奇怪,他们每天晚上都是用语音聊天儿,从来没有打过字,另外,郎晓欣留言的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半,这个时间她怎么还没睡觉?自己又在做什么呢?裴果的心里一片茫然,昨天的酒像一个小偷,把他的记忆偷出了一块空白。

主机旁并排站着四只空啤酒瓶,一瓶葡萄酒剩了一半。他想不起来,昨晚自己怎样喝掉了这些酒,又是如何走到沙发上去的?或许,他开始只是想在沙发上躺一躺,没料到,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安突然刺穿他的心,激活了他的记忆,带给他一种实实在在的痛苦,他终于想起来:昨晚因为醉酒,竟然愚蠢地将王者归来网站的直播错过了!

裴果万分沮丧,连续三年,一千多天的午夜守候,想不到,最后却错过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当他醉卧在沙发上时,那个划时代的构想大概已经实现――王中之王亚特拉斯的脑细胞完成裂变,充满人偶埃马格空洞的大脑――王者已经归来了。

他有一种跳楼自杀的冲动,用手狠掐大腿,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才总算克制住了。

时间是11点55分。裴果知道,为了兼顾全球的网友,王者归来网站的服务器每隔六小时开放一次,12点整就会重播午夜的直播内容。五分钟后,他就会知道结果。

裴果到厨房里转了一圈儿,打开冰箱才发现,自己根本吃不下东西,一想到食物,就有一股恶心的感觉,像小气泡似的咕嘟一声从下面窜起来,直顶到喉咙口。他索性又倒了一杯葡萄酒,放在鼠标旁边。

裴果喝一口酒,转到电脑主页,用几种引擎分别搜索,都没有相关报道。他抱着一丝侥幸想,或许,脑细胞生长的速度低于两位博士的预计,亚特拉斯还没有彻底归来?

12点整,空白的网页上准时出现了画面。蓄着一部大胡子的诺纳特蒂博士,在网页的左上方笑容可掬,瑞蒂克勒斯博士则从网页右上方投来睿智的目光,在他们中间,就是亚特拉斯的图片――在南极海底发现的那具木乃伊、电脑制作的复原图、王者重生的载体――人偶埃马格,交替出现在网页上。随后,一段动画把网站的缘起做了简述。

这段历史裴果已经了如指掌,点击跳过键,进入付费页面。裴果是VIP会员,享受年度优惠价,输入用户名密码后,人偶埃马格出现在屏幕上。在激光共聚焦显微镜下,裴果清晰地看见,埃马格除了大脑之外,身体各部位的细胞都已经结束分裂,下方的进度条显示,完成率已达99.998%,预计在今天午夜0点11分38秒全部完成。

裴果长出一口气,原来自己并未错过那个关键时刻,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酒喝得也更快,半瓶转眼喝干,就又从酒柜上拿来一瓶,渐渐地意识就模糊起来,恍惚间看见王中之王亚特拉斯穿越重重的历史向他走来。

1983年8月,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的儿子,一位生物学家和一位历史学家,把从干尸上取下的样品交给国际上三个著名的碳-14实验室,分别进行了年代测定,得出的结论大体相同:老诺纳特蒂和老瑞蒂克勒斯保存下来的,是一具12000年前的木乃伊。

历史学家立刻就想到了遗失的文明古国――亚特兰蒂斯。

就在一个月前,著名的历史学家本杰明神父,通过一系列研究得出结论,柏拉图在《对话录》里描述过的理想之国亚特兰蒂斯,也就是在上帝的洪水中沉没的大西洲,准确位置就在南极大陆附近。结合木乃伊身上的一块金牌,历史学家和生物学家认为,他们的父亲留下来的,就是海神波塞冬的长子,号称王中之王的亚特拉斯的木乃伊。

当时,两个家族的第三代,年轻的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已经是优秀的基因科学家,并且是人类基因组计划工作的成员。他们顺利绘出了亚特拉斯的DNA图谱,随后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构想,准备克隆亚特拉斯,让他带领人们重返理想中的王国。

因为克隆人类违背伦理和科学界的共识,他们的工作始终在暗中进行。从一开始,他们就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经过12000年冰冻的木乃伊,身上根本找不到活着的细胞,克隆也就无从谈起。1985年9月,他们的事业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通过详实的数据和资料,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成功地让美国总统里根相信,亚特兰蒂斯的黄金和白银,将会让美国成为世界上空前的超级大国,从而将取自亚特拉斯的细胞标本,带上了准备试飞的美国第四架航天飞机,并将该飞机命名为“亚特兰蒂斯号”。他们期待太空中的特殊环境,能创造出奇迹,将死亡细胞激活。

手机再次响起,裴果从遐想中醒来,阳光已经砍开大半个客厅,捅到了他的眼皮上,眼睛刚一睁开,就被尖锐的刀锋刺中,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和每年的这天一样,祝他生日快乐。

母亲说:“孩儿生日,娘苦日。妈还记着呢,生你那天月亮特别圆。”

母亲又说:“自己煮两个鸡蛋吧,骨碌骨碌,去去灾星。”

裴果答应着,边欣赏屏幕上的圣比兹木乃伊边想:“母亲为啥每年都要说同样的话呢?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下面她就要问起郎晓欣了。”

母亲果然就问:“你过生日,郎晓欣回不回来?”

裴果耐着性子,勉强回答说,她工作忙,回不来。想到母亲马上就会关心她迟迟没有来到人间的大孙子,心里就不由得更加发烦,站起身向防盗门走。

他身后的电脑上,下颚裂成两半,右肋断掉数根,右肺受伤出血的十字军骑士消失,献给众神的祭品,恶魔般的北欧沼泽木乃伊赫然呈现。

母亲叹口气说:“这过的叫啥日子啊?你虚岁都四十了,还没有个孩子,老婆也……”

裴果抬起手,果断地敲响房门,告诉母亲有人来找,就坚决地挂断电话。

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是晚上六点多来的,挺大一只箱子,由两个小伙子抬进了门。裴果请他们抽烟,他们不抽,不太高兴的样子,催促裴果在单子上签字。裴果想,他们大概是因为加班工作而不快,如果单位让他加班加点,自己肯定也会有情绪。

裴果绕着箱子转一圈,用手拍了拍,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他没有打开箱子,他想保持一份悬念,等到直播结束后,再仔细欣赏郎晓欣给他的生日礼物。每年他的生日,郎晓欣都会送上一份惊喜。去年是一只劳力士手表,前年是一台IBM笔记本,大前年是什么呢?

裴果泡了一包方便面,边吃边搜索有关木乃伊的最新消息。这是裴果的习惯。几年前,他就是在跟踪一条木乃伊的报道时,误打误撞进入了王者归来网站。

说起来,裴果对木乃伊的热爱由来已久,仔细推究一下,和郎晓欣不无关系。裴果喜欢上的第一具木乃伊,是在新疆发现的楼兰美女。第一次看到她美丽忧郁的复原图时,裴果和郎晓欣正在热恋之中,他暗自觉得,她们俩某个部位非常相像,是下巴、鼻子还是眼睛、嘴,他无法做出决断,也有可能只是神似而已,但已经足够让裴果爱屋及乌了。不过,裴果始终没敢把这事告诉郎晓欣,他害怕她误会自己的意思,不管如何美若天仙,毕竟是一具四千年前的干尸,和活人相提并论,并不是非常合适。

裴果的爱好,就始终在暗中进行。这也是他婚后唯一隐瞒郎晓欣的事。为此,裴果的心里偶尔会感到不安,就像出轨有了外遇似的,有一种自责和愧疚。虽然他知道,即便自己真的出轨,郎晓欣也能理解和原谅,有一次语音聊天时,她就半开玩笑般说:

“在外面潇洒时别忘了戴套啊,大哥。”

还有一次,郎晓欣说:“要不,你处个铁子得了!”

听郎晓欣这么说,裴果就很不高兴地反驳:“宝贝儿,你少胡说八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对不起老公,我知道你不是。”郎晓欣叹息一声说。

过一会儿,她声音低下去,又喃喃自语般说:“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你是那样的人。”

郎晓欣没有装摄像头,她说不想让裴果看见自己工作一天后疲惫的脸。裴果看不见郎晓欣的表情,但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就不敢再深究下去。

晚上七点整,裴果准时给郎晓欣发出语音请求。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如果郎晓欣已经回到住处,就会接受请求,两个人随便聊上一会儿。郎晓欣总是很忙,裴果怕给她添乱,一般情况下,不会打电话或发短信过去。

他们聊天儿往往没有什么固定话题,说的都是家常过日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好像他们通过网络,在一起朝夕相处一样。

裴果知道,聊天儿时郎晓欣往往还做着别的事情。她把耳麦戴在头上,手里忙着,不时地说一句话,就好像他们是在同一屋檐下,只不过,一个在客厅或卧室,另一个在厨房或卫生间。

听到有节奏的揉搓声,裴果就知道郎晓欣是在洗衣服。他想起来,过去郎晓欣在家里时,总是不喜欢使洗衣机,她习惯用很多的洗衣粉,让盆子里长出半盆高的泡沫。那些泡沫总是孩子般的调皮,顺着她的两只手攀上来,一直往胳膊上爬。这时候,郎晓欣就会招呼裴果过去,帮她往上卷袖子。裴果仔细听一下,似乎还能听到泡沫的碎裂声,然后,是水从纤维里被拧出来的声音,再是沉甸甸的一声闷响,拧过的衣服扔到了盆子里,接着是铁盆放进水池里,哗啦啦的水声随之响起,郎晓欣是在投衣服了。

听到“滋”的一声油锅响,裴果就知道郎晓欣在动手做饭。这是她的进步,从前她是不做饭的。结婚后,裴果特意钻研过两本菜谱,饭都是由他负责做的,郎晓欣只负责吃,她会做的唯一一道菜是可乐鸡翅,大概一年做一次。郎晓欣做着菜,不时就会请教裴果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老公,苦瓜煎蛋怎么做?”郎晓欣问。

苦瓜是清热去火的东西,裴果就估计郎晓欣脸上又冒出了小痘痘,一问,果然是的。他就把做法仔细讲给郎晓欣听。郎晓欣问枸杞粥怎么熬,裴果就知道她头晕乏力的毛病大概又犯了。告诉了她熬粥的方法,还要特意叮嘱她,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让气血循环更顺畅些。

有时候,裴果也会和郎晓欣说起单位的一些事。某人业务上没有什么水平,但擅于溜须拍马,昨天提拔了中层干部,工资也涨了上去,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不平。郎晓欣就劝解他,“老公,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奔着往上爬的人,要真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你心里可能更会不舒服。”裴果想一想,觉得郎晓欣说得在理,心也就慢慢放平了。

这么多年,好多个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在聊天儿中度过的。

郎晓欣下线后,裴果会有一小会儿的怅然若失,就好像什么器官被挖去了似的,这时候,他往往会给自己倒上酒,边喝边欣赏那些神奇的木乃伊。他们身上几乎都有着一段厚重的历史,或者是一段非同凡响的往事,裴果就跟随着他们,进行一场奇异的旅行。午夜时分,裴果准时进入王者归来网站,观看细胞在埃马格体内生长的直播,然后在憧憬中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的。

裴果等到九点钟,仍然不见郎晓欣上线,这才突然想起郎晓欣的QQ留言,就失望地关了电脑,脱衣服上床,准备先养精蓄锐,午夜起来看直播。害怕自己不醒,他定了三遍闹钟,而且特意选择了声调最高的鸡叫音,让它从十一点五十五一直叫到零点整。

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期待太空环境把死亡细胞激活的愿望,一次次都化为了泡影。从1985年10月至1996年3月,“亚特兰蒂斯号”先后飞行16次,每次带回地面的仍然都是没有生命的废物。此时,正值全美激烈的总统竞选阶段,前总统克林顿忙得焦头烂额。1996年4月,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趁机说服宇航局,把浸泡在胶原蛋白里的细胞又一次送上了太空。累积17次的太空作用,终于出现了奇迹,返航时,他们成功提取到三枚复活的细胞:一枚神经干细胞、一枚造血干细胞、一枚肌肉干细胞。

与此同时,他们的DNA重建工作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十年的时间内,他们制作出了与亚特拉斯身高相同,基因相同的空白人偶埃马格。只要把三枚干细胞移植到他身上,在科学手段的干预下,让细胞发生裂变,就会得到有血有肉有思维和记忆的亚特拉斯。他们认为这是全人类共同的遗产,出于科学家的良知,没有将这个重大突破报告政府,而是悄悄开展了工作。

两年后,也就是1998年,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又帮了他们的忙,用一条蓝裙子将克林顿总统推到独立大法官面前。他们借此混乱之机,彻底和政府脱离关系,走上了引领全人类重返亚特兰蒂斯的科学之旅。新千年伊始,他们建立了王者归来网站,利用定时关闭的方式,秘密向全球直播亚特拉斯重生的过程。

裴果被鸡叫声吵醒时,正在梦里回忆诺纳特蒂和瑞蒂克勒斯博士不平凡的科研之路。

从床上爬起来,刚好是午夜零点。裴果按动电脑的开关时,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心脏剧烈地跳动,脑袋也一阵阵兴奋地发晕。他做了几个深呼吸,从收藏夹里找到王者归来网站。网络似乎出了问题,网页好一会儿打不开,最后出现了“无法显示该网页”的提示。裴果试了三次,结果都一样。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也许细胞分裂已经完成了。他有些着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改变方法在地址栏里输入早已烂熟于心的网址。这次搜索的时间似乎更长些。鼠标变成圆圈儿,不停地飞快旋转,屏幕左下方显示的“请等待”让裴果看到了一线希望。但最后的结果却仍然相同,还是“无法显示该网页”。裴果就有些蒙了。两只手互相搓着,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地上直转圈子。以前是从未出现这种情况的。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他正眼睁睁地把直播错过去,但却无可奈何。

裴果试着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亚特拉斯+木乃伊”,找到了几百条相关信息,他点开第一条,发现进入了国际刑警组织的新闻页面,有关“亚特拉斯”的公告使用了五种不同的语言,裴果选择了中文。看完公告的内容,裴果愣了一会儿,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午夜的屋子里,显得怪异非常。笑过后,裴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着脖子一口喝干,再倒了第二杯,也喝干了,就关了电脑,准备上床睡觉。等待电脑关闭的时间里,他又喝了第三杯,脑袋就昏沉沉的,像灌了铅一般。

向卧室走时,裴果诧异地在餐桌旁发现了一只箱子。箱子个头很大,重量很沉,上面贴的标签写着:办公用品。裴果一只手在箱子上打着鼓点,又喝了一杯酒,纳闷儿自己什么时候买的这箱东西?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传来一声短鸣,裴果拿起来,原来是郎晓欣发来短信。没头没脑只有四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老公,好吗?

裴果不明所以,回复一条,问郎晓欣是什么意思?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见郎晓欣回复,突然想起来,那只箱子里装的是郎晓欣送的生日礼物,她大概是在问礼物好不好。

裴果就有些兴奋起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拆开,里面还有一层包装,包装上都是他看不懂的日文。酒意开始从胃里泛上来,裴果的脑袋沉得越发厉害,两手发抖,眼睛也有些发花。费了好一会儿力气,裴果才把第二层包装拆开,突然就被吓了一跳,一个女人半躺在箱子里面。

裴果喝问对方是什么人。那个女人不回答,一动不动地躺着。裴果揉揉眼睛,终于辨认清楚,箱子里躺着的原来是一个假女人。裴果疑惑不解,郎晓欣干嘛要送他一个假女人?他拿起箱子里的说明书。说明书也用了五种语言。裴果找到中文的部分,方块字像一群精灵飞起来,在他的醉眼前狂乱地跳舞,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费了好大劲儿,裴果才总算把那些字一个个逮住,读完了说明书,他这才搞清楚郎晓欣刚才的短信是什么意思。他还知道了,箱子里的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葵”。

裴果弯下腰仔细打量,葵头上是浅黄色的BOB发式,长短适中,两侧不大的波浪漫下来,垂落到肩膀上。葵身上的淡绿色和服雍容华贵,十几只彩色蝴蝶在上面展翅欲飞。葵的皮肤很好,折射出凝脂般的光泽。葵的眼睛欲闭还睁,里面竟然也蓄着淡淡的忧伤。葵的手指修长纤细,像一排嫩嫩的春笋,从和服的褶皱里钻出来。

裴果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手指伸向葵的手,刚一接触,就像过电似的立刻缩回来,葵手上的皮肤竟然和真人无异,充满了弹性,似乎还有细密的纹理。裴果的手抖着,缓缓伸向葵的脸,又一次像触电似的收回,葵脸上的皮肤更加细腻柔嫩,似乎吹弹可破,手指刚一触碰就凹陷下去,他已经感受到葵皮肉下面的骨骼。裴果两根手指互相捻一捻,发现指尖上也残存着脂粉的滑腻,心里就突然一痒。

裴果又喝了一杯酒,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仔细想了想,然后,慢慢走到箱子边,缓缓向葵伸出两只手。他忽然想起窗帘还没有拉,心就一阵狂跳,跑着把窗帘拉严。回到箱子旁,他又突然改变主意,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关掉,再把窗帘重新打开。如水的月光漫进来,把窗格的影子投在客厅地面上,给所有的摆设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

在月光的掩映里,裴果两手扶住葵的肩膀,帮着她从箱子里站起来。裴果走开几步,双臂抱在胸前,仔细打量。他看见葵身材苗条匀称,身高也和常人相仿,就脱口而出喊了一声“葵”。葵不回答,略低了头,双手交叉垂在小腹前,好像是在向他问安。裴果又喝下一杯酒,把目光从葵身上移开,盯着客厅西南角的棚顶看。他忽然发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团蜘蛛网,就气鼓鼓地找来扫帚,动作夸张地把侵入者除去。裴果忽然觉得,自己像拉美西斯大帝一般战无不胜,他手里提着扫帚,耀武扬威地在客厅里巡视,再找不到一张蜘蛛网,才结束攻城略地的征战。

正在他不知该何去何从时,手机突然又传来一声短鸣。又是郎晓欣发来短信,仍然是简洁的几个字:老公,按说明书做。裴果想着回复,但突然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他就又把郎晓欣的短信看了一遍,仍然是无话可说。已经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他想,郎晓欣竟然还没睡,明天她怎么工作呢?但他什么也没问,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裴果喝下一杯酒,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腮,做出思考的姿势,脑袋里却空洞无物。葵还在箱子里站着,显得有些孤独无助。好一会儿,甚至已经想得要睡着了时,裴果突然站起身,低着头走到箱子边,他准备按说明书写的那样,先给葵洗一个澡。

裴果走进卫生间,把热水笼头打开,往浴盆里放水。

给葵脱衣服时,裴果有些慌张,心跳得像打鼓似的,怦怦直响。他尽量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葵,但仍然感觉到自己呼吸急促,额头上也冒出了汗。裴果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曾经帮郎晓欣脱过衣服。那天是郎晓欣的生日,他们俩在外面吃饭时都喝了酒,回到家里,郎晓欣就说自己醉了,扑在床上不肯起来,逼着裴果帮她脱衣服。裴果也有些醉了,脚步摇晃着凑近床边,先帮她脱外衣,每脱掉一件,她就耍赖似的哼一声。然后,裴果又帮郎晓欣脱内衣,衬衣衬裤顺利地脱去后,胸罩的搭扣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急得团团转,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摔在郎晓欣奶油色的肚皮上,酒也醒了一半,但仍然找不到机关何在。到最后,郎晓欣就板不住上了阵,一只手弯到身后去,一下就解决了问题。裴果看见郎晓欣的胸罩一松,一对白鸽就从她的胸前飞起来。

这样想着,裴果就不再紧张,他做得小心翼翼,每一下都轻手轻脚,生怕把葵碰伤。然后,裴果把一只胳膊伸到葵的小腿弯,另一只胳膊伸到她的脖颈下,让葵横着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托着她往卫生间走。

他和郎晓欣结婚时正是夏天,有一天晚上,他们做完床上的功课后,都出了一身的汗,郎晓欣就让他抱自己去洗澡。当时,他也是这样横着把她托在胸前,郎晓欣白鸽似的两只,刚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展翅欲飞。郎晓欣两只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把身体拉起来,嘴唇凑近裴果的脸,从嘴巴向上,一路走过脸蛋儿、鼻子、眼睛,最后停在脑门儿上,留下一串潮湿温热的吻的脚印。浴盆里水已经放满,卫生间里充满了雾一样的热气。裴果慢慢把郎晓欣放进水里,两只手就像两条鱼跟着潜进水里。两条鱼从上面出发,贴着郎晓欣光滑的皮肤向下游。滑过修长圆润的脖颈,从两只肩膀的丘陵上翻过,在两座迷人的珊瑚间嬉戏流连。郎晓欣嘴里哧哧地笑个不停,冷不防掬起一把水,泼到裴果的脸上,叫他色中饿鬼。裴果笑着,把一条鱼留在珊瑚间,让另一条继续向下游。那条鱼转过肋骨隆起的两片岩石,掠过小腹形成的水下沙滩后,突然就一扭身子,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水草里……

裴果仔细帮葵洗过澡,用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打开柜子,拿出一条毛巾给她擦身上的水珠。快擦完时,裴果才察觉,他用的正是郎晓欣的毛巾,淡蓝色的,上面还有一只胖胖的小熊图案。

裴果把葵擦干,像刚才一样抱着她走进卧室,把她平放在床上,动手帮葵扑粉。裴果没有使用赠送的香粉,而是找出一盒郎晓欣用过的――一种橄榄味的粉,略呈绿色,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扑过了粉,裴果站在床边想了想,就打开柜子,找出了郎晓欣的睡衣――一套毛巾料的连衣裙,浅黄色的底子上蓬松起一层棕色的绒毛。因为这件衣服,裴果曾经给郎晓欣起过一个绰号叫“小熊”。

裴果给葵换好睡衣,抱着她在郎晓欣的枕头上躺好,走出卧室,又喝了一杯酒,想了想,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给郎晓欣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挺好!然后就关了机。

裴果喝下去的那些酒开始撞上来,千军万马般在他的体内纵横驰骋,走到卧室门口,看一眼床上的葵,他就出现了错觉,以为床上躺着的是郎晓欣,不由自主喊了声“宝贝儿!”发现床上的人不说话,裴果才猛然想起来,她是葵。

裴果摇晃着走进屋,在葵的身边躺下,把头转过来,忽然板不住笑起来,说:“宝贝儿,我想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保证你听完后和我一样开心。三年前,我找到了一家名叫王者归来的网站,两个外国的DNA博士,自称正在克隆海神的儿子亚特拉斯,还说克隆成功后,就请亚特拉斯带领全人类重返理想中的王国亚特兰蒂斯。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每天午夜都准时收看网上的直播。直到几个小时前,我才知道上当受骗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几个骗子借此来骗钱。可笑的是,全世界竟然有几亿人中了圈套,都相信了这个荒诞无稽的谎言,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葵像没听到裴果的话,一言不发。裴果等了会儿,忽然坐起身,碰了碰葵的肩膀问:“宝贝儿,你没睡着吧?”葵仍然不说话,一切仿佛都和她无关。

裴果的酒意更浓,头越发昏沉,意识也混乱起来,硬撑着口齿不清地说:“宝贝儿,有件事我瞒了你好多年,我一直对木乃伊这东西着迷,说不清为什么,板也板不住。最可气的是有几天晚上,竟然想起了楼兰美女,并让我想入非非。宝贝儿,这太不正常了,以往,我一直都是想着你的。”

裴果说:“宝贝儿,你说是不是不正常?”

葵和宝贝儿谁也不说话,回答裴果的是无声的黑暗。

裴果等了一会又问:“宝贝儿,你说是不是不正常?”

“宝贝儿……”裴果闭上眼,头一歪就打起了呼噜。

葵却依然睁着眼睛,用惶惑忧郁的目光注视着黑暗中的墙壁。她目光停留的地方挂着一只巨大的镜框,里面镶嵌着一张照片,那是裴果和郎晓欣的结婚照。照片上的裴果穿一身黑西服,打一条红领带。郎晓欣穿一身雪白的婚纱,裙角堆积起的白色大花满地开放。两个人都笑容灿烂,满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