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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进N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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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睡着了脚步在飘落。阳光很暖,是霜降以后的阳光。她看到广场上的圆形的花圃的时候,醒了一下,水泥汀上种那么一簇簇花,是个假象,它们站在黑色的塑料筒里,被运过来,站在这里,接受阳光的检阅,寒冷的夜雨也不会放过它们,泥土的深处是暖和的,但它们的脚伸不过去。坚持一会儿吧,阳光多么慈祥,它们笑着抚摸着彼此的脸,说:“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回老家了。”不知道是汽车呢,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把它们运过来,反正不是骡子车。这是城市,骡子、马、牛进来的时候骨肉是分离的。火车也把自己运来运去,像一封地址不详的信,她宁可让火车搬运。别人把自己遗落在这个世上,他自己学会了走,从此就到处乱走。走到候车室洗手间的时候,那儿很臭,候厕的人多,人多就容易散发出臭味,动物园的笼子里就是这样。人太多,阶道上黑压压的脑袋,从女人的身体里娩出来,又汹涌到这大街上来。那些大大小小的甲壳虫们,红灯一亮,就整整齐齐地趴在路口,集体装死,一忽儿,又集体醒来,齐步走,真有趣。总是玩这一出儿,就没趣了,在各个路口。

太阳很温暖,我说过了的。它比棉花还要温暖,那不是一样的温暖。食物也温暖,在寒冷的夜晚,饱餐一顿,然后大哭一场。曾经写一篇题为《关于米兰昆德拉以及食物的温暖》的东西,题目拟好了的时候,却忘记了要写什么了,或者已经写好了,又弄丢了,丢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人不是总跟自己在一起的。我常常在睡觉的时候把自己忘在了路上。皮肤有温度,皮肤的温度有差别,皮肤的温暖的记忆算不算得是记忆。它们犹如一只只灵异的小鸟,温柔地蜷缩在胸口,温柔地冰凉。然后会走失,一只一只地,在黎明的窗口,沿着来时的路。

那天早晨她穿了一身浅灰的衣裙,她绝对相信她的脸色也像那天的天色一样灰。走过路口的时候,一只长尾巴的鸟站在路边嘲笑她,也着一身灰,她把两个人的颜色认真地计较了一下,忽然笑了:和一只小鸟这么近。她觉得好玩,就一连想起了好几个“灰”来:今日空心是冷灰……炼得离心成死灰……一寸相思一寸灰……蜡烛成灰泪始干……她想了想,好像都是唐朝的人说的,隔得太远了,她觉得不好玩。她确认了一下那些遥远的人,都是男人,确实。她想起一个男人做过的梦,她在一本书上看来的,当她想到那些从男人的梦境里飞走的鸟时,街面上的洒水车喷了她一身的泥浆。

她困极了,她靠在候车室的椅背上时就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醒来时,火车已经进站,火车进N站台。她飘飘忽忽落到火车车厢的座位上时,就醒了。窗外立体的建筑物就是站着、躺着晒太阳的怪物,灰色的红色的,一簇簇,一丛丛,刺向蓝天的心脏。她指不出哪一只匣子是属于自己的水泥棺,又无论哪一只。墓碑林却小心翼翼地谦卑地头顶着细细碎碎的花朵静卧在道旁,那花朵是撒落在薄暮中的温柔、细切的耳语。他们听不清彼此的声音,他们感觉到彼此温热的鼻吸和轻柔的唇吻,带着野花的碎碎的香,他们脚趾触碰着脚趾,脸颊抚摸着脸颊……

有一次,她跟他说,在火车站,他问她到哪里。火车正在进站,她听着站台广播的播报,她说火车进N站台,他问她到哪里,她说,无论到哪里。他听着,他说,你到无论那里。

当一具肉体躺在一具肉体旁边时,城市就是立体的坟墓。我在城市的角落里匍匐、乞食。在火车立体的车厢里,流亡,肉挨着肉,肉挤着肉__装在罐头里的肉也是这样子的,有着囫囵的面孔。肉是惟一的叙说。流亡的感觉也是立体的,从指尖穿破心脏,突突地流淌。日子今天践踏着昨天,昨天又贱踏了前天,一路踩踏过去,无一幸存。黑夜多么好,多么明亮,可是每一个夜晚都有一个等着将它驱逐殆尽的黑暗的白昼,无一例外。我抓不住一个完好无损的,全都破碎。睡吧,天就要亮,又一个白昼追着撵将过来了。而我的脸孔此时比天边星星还要清新,我还没有睡,而我即将醒来。我的手臂空空,像青草一样青的颜色遗落到了哪里;我的十指空空,像黑夜一样黑的颜色遗落到了哪里。肉不是惟一的述叙,应该不是,或者不是。从风中穿越空城的时候我哭着,哭着的时候我这么想,后来我就不想了,只是泪滴一直在,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