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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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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夜未央,月晦星暗,即使繁华如南京,也歌罢舞歇,沉寂杳静。

枭鸣松枝,狐藏蒿丛,苔叶遍地,风卷尘生。北郊的这座千年古刹向来阴森寂寥,可今日偏偏喧闹起来。

“殿下,您慢点走,小心地上……”

华服少年对身后侍卫首领的劝告充耳不闻,轻盈地跳过了倒塌满地的残破石像,拂去了廓柱间重重蛛网,猛地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吱呀……”门扉不堪重负的嘶叫声在隐藏于黑暗中的亭台楼阁间盘旋回荡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侍卫首领模样的青年汉子追上了少年,挡在他面前,警惕地环顾正殿内环境,完全无视他身后另四名侍卫目光中隐约的恐惧。在确认安全无虞后方才再次劝说:“殿下,这座古庙据说闹鬼很凶,现在又正值子时,阴气最盛,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冒此危险?”

少年满不在乎地笑道:“不是说天子有上苍保佑,神灵护体吗?那我身为皇长孙,好歹也有那么点神气和贵气,不会让恶鬼冲撞了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好不容易来趟南京,有这么有趣的地方自然要来探探,如果真有妖鬼,倒要看看是什么样子。”

侍卫首领知道少年脾气,叹了口气,令手下四散保卫,任得少年闲庭信步,慢慢探索古刹正殿。

天色原就晦暗,突然间如泼墨般漆黑,本无定向的怪风骤停,侍卫手中火把的焰苗不再摇曳,却也萎靡不振,寺院内一直在声嘶力竭赛着高音的各种虫豸也同时销声匿迹。天地间的光与声似乎在一瞬间被什么隔绝开来,又或是迫于某种压力完全隐匿了自身。

借着火把的光,少年看着侍卫们影影绰绰的脸,突然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感。他张着嘴,却似乎失声,不知道要说什么,脑中完全空白起来。

一道霹雳毫无征兆地劈了下来,即使在殿内背对着庭院,少年的眼前也刹那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随之而来的轰天巨响令所有人都变成了聋子。

过了好一会,少年不再眼花缭乱,转过身去,顿时瞠目结舌了。

庭院中一棵树围最粗的老树被劈断了一根主枝,此时满天纷飞的杂碎方才落地。但没人会注意那些琐碎的细节,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粘在了新露出断口的树杈上。

一个小小的人儿斜倚着树干,身子蜷缩着,散发覆住了脸,周身笼罩着一大团闪耀的七彩光芒,亮红、明橙、炫绿、晶蓝、闪紫……艳丽得纯粹,毫无杂质,像是自然界中各种最华丽最灵动的光之精灵被相互吸引,在她周身盘旋飞舞着,忽而亲近,忽而远离,忽而碰撞融合,忽而分崩碎裂。

在小人儿上方的天空上,还有一团黑色的漩涡,如龙卷风的尾部,正在逐渐消失,随着这黑雾的消失,小人身上令人着迷的光芒也在逐渐黯淡四散。

少年倒吸了一口气,快步迈出殿堂。侍卫首领这才如梦初醒,又斜挡在少年面前,用身体护住他,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小人儿动了一下,又摇了一下头,从衣袖中伸出手,把乱发胡乱拂到一边,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显然还没长开,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模样。

此时她身边的光芒淡了些,黑暗中的少年和侍卫等人看她看得很是清楚。只见女孩快速眨几下眼,眼珠左右转动,一脸迷惑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

“怎么回事?”女孩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却因为自己幼嫩的声音而吃了一惊。她动了一下身体,差点掉下树,吓得急忙抱紧树干。

她坐的树杈离地面有十米左右,这一举动,吓得少年情不自禁推开侍卫首领,想过去接住她,却被侍卫首领紧紧扯住了腰带。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外的,这女孩的出现又鬼神莫测,天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怎敢让殿下靠近?

“奇怪,这是哪里?”女孩自言自语,这才看到正殿门口有几个人,穿着奇怪,手里举着火把,正目瞪口呆又或是满怀警惕地看着自己。

又一道霹雳劈下,正巧落在正殿门口的石阶上,这次威力小了许多,却正好补充了照明,令女孩看到了正殿上方布满了灰尘半歪斜挂着的牌匾。

兰若寺?”她惊讶地念了出来,随口说出脑中的第一反应:“难道你是宁采臣?”

少年见这神秘莫测的女孩询问,情不自禁胸口一挺,朗声道:“我不姓宁,我姓朱。宁采臣是谁?”

“那显然我也不是聂小倩了。”女孩敷衍了一句,又垂目思忖起来。

从雷劈、树断、女孩出现到现在一问一答结束,也不过弹指的功夫。耳力过人的侍卫首领听到了不远处的马蹄声,似是有小股队伍正在向此处赶来。虽说是在南京城里,算是在自家的地盘上,但深更半夜到这人迹罕至的古刹来的,不可能都如这少年般只是为了寻鬼探幽。马匹全在山门外,想退离显然来不及了,所以他拔出刀,同时对一个手下使了眼色。那侍卫立刻心领神会,带少年向殿内移去,准备情况不对就立刻从侧门离开。

那马队速度极快,为首者更是在侍卫与少年刚踏入正殿时就冲了进来,随后又赶到了数骑,堵在了门口。

“来者何人?”侍卫首领见状不对,立刻向后退去,在正殿门口与众侍卫会合,五人环状围住少年,心思惴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冲进来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虽然锦服玉饰,但衣冠稍显凌乱,看不出来历,他身后几个家丁紧紧跟随,再后来者,居然是一小队官兵。

锦袍男子从远处就已看到树上的光芒,初时灿如皎月的光团,而此时已弱如星光飞舞。光团中的女孩刚摸过自己的脸,此时正在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手,似在研究手纹。

“槿儿?”男子惊疑地喊道。

女孩抬起头,也惊疑地看着这个男子,喃喃自语:“他在叫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的时代?我是在做梦?”

此时一顶小轿也颠颠着赶了进来,一个大脚婆娘小心翼翼扶出轿中的女子。尚挺着个大肚子的钗环凌乱,一脸香汗,脸色惊惶,见坐在高处的女孩更是一声尖叫:“槿儿!你在这里!”

倒是大脚婆娘没这些主子们这么不知所措,一声厉喊:“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快把县主从树上救下来啊!”

众家丁和后面的官兵倒是应了,可是这么高的树,又没梯子,想把女孩从上面弄下来,饶是一群臭皮匠,也没出个诸葛亮,不知怎么做才好,一群人围着大树团团转。

一直被忽视在一边的侍卫首领见状,稍松了口气,拱手问道:“请问这位是……”

锦袍男子身后的随从应道:“宁阳王在此,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众侍卫彻底松了口气。少年从侍卫圈中钻了出来,笑嘻嘻地走下台阶说:“怪道觉得面熟,原来是济南的宁阳王爷,前段时间还在京里见过,由校见过宁阳王爷。”

宁阳王朱常泽因为女儿失踪,又骤见其踪影,惊疑之下,本没注意这一队人,此时闻声转头,见火光下十岁左右的少年模样,正是上次奉召回京觐见陛下时见过的皇长孙朱由校,顿时大惊,立刻滚落下马,口称“见过皇长孙殿下”,欲行跪拜之礼,被朱由校虚扶起来。

“王爷,不知您这闹的是哪一出啊?深更半夜的,怎么跑这里来了?”朱由校好奇心大作。

朱常泽一脸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忽闻空中数声禽鸣,清丽绵长。众人眼前一花,只见数只大型飞禽从空而降,落到了庭前空旷的地方。

巨型白鹤、海雕,为首者居然还是一只火红色的大鸟,难道是传说中的鸾鸟?坐在树上被暂时忽视了的女孩好奇地看着那只红色大鸟上跳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白袍紫裤,举止潇洒自如,只是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脸庞。

少年显然在空中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对朱由校和朱常泽各自拱手一礼,很是超然的样子:“见过皇长孙殿下,见过王爷,在下崂山逍遥观燕赤霞。”

在场者,虽一位贵为皇长孙,一位贵为郡王,但他们的手下在听闻彼此名号时,也不如此时耸动。

朱由校和朱常泽虽然没见过燕赤霞,但显然很了解他的来历,所以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倨傲,行了拱手之礼。

“不知燕法宗深夜来此,是……”朱常泽见自己手下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还在围着大树团团转,心头焦急,怒火上升,偏当着皇长孙和燕赤霞的面不能发作,只得对夫人使了眼色,这才询问燕赤霞的来意。

燕赤霞转身,手向树上一指:“王爷,我是为她而来!”

树上仍没搞清状况的少女本在当看戏一样看着下方,此时见燕赤霞转身指着自己,顿时瞪着大眼。

好一个风流少年!说不上眉目到底是哪里俊秀雅致,只是周身上下那股子神气,有着说不出的洒脱味道,那样的闲逸,那样的泰然,仿佛这里不是阴森古庙,面对的不是皇室宗亲,只是三五至交,竹林笑傲,曲水游觞。真个是烟云水汽,飘逸仙姿。

“倾辰。”燕赤霞只是喊了一个名字,一个骑在白鹤上的少年应了声,似是知其意。白鹤轻盈飞起,越过了正在叠罗汉的众官兵,停在了少女面前。

“握紧我,我把你带下去。”伴随亲切温和的声音,一只白净的手伸过来,手掌向上,好似邀请公主共舞的王子。

少女眨了眨眼,虽然身上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在夜幕中看不清这个名叫倾辰的少年的脸,但她很是喜欢这个声音。有着这样温柔声音的少年,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眼前的状况一团混乱,但她还是牢牢握住了倾辰温暖的手。倾辰稍一用力,就把小小的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虽然这个胸膛并不宽厚,但白鹤飞得极稳,瞬间落地,在少女仍然迷糊时,倾辰已经把她带下了白鹤。

奇怪的是,倾辰把她带到了燕赤霞的身边,却没有把她交还给在一边早就等得焦急的宁阳王妃。王妃身边的大脚婆娘急着上前照顾自家县主,但被早就看出不对劲的宁阳王拦住。

燕赤霞含笑对宁阳王说:“王爷,昨日东方日出之时,我观内瑶池水突然沸腾,出现了千年一遇的神光,也就是世人所说的神谕。神光中显出了此时、此地、此人,也就是王爷的这位女公子。神光中出现的,即是神的指示。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或有大乱。此女应运而出,或许是破解这天下之局的关键之所在,所以我们才千里迢迢赶来。我的来意很简单,我要收她为徒,希望王爷同意。”

宁阳王妃才不管什么天下大乱什么神谕,一听燕赤霞要带走自己唯一的女儿,顿时急了,插嘴道:“燕法宗,我家槿儿才十三岁,资质愚钝,我夫妻二人膝下只有此一女……”

朱常泽抬手阻止她再说下去,沉吟片刻方才斟酌着说道:“燕法宗,按说我不该质疑法宗之言,只是这神谕实在突然……我女实乃平常之辈,不知为何神会选中她?”

燕赤霞微微一笑:“王爷,此女已脱胎换骨,先前的种种征兆,相信您不是没有看到。”

朱常泽沉默了。

此事的确极为蹊跷。他的封地本在济南府,这次来南京也是请了圣旨陪王妃归省探亲,因王妃有孕在身,原想在临盆前赶回济南生养,没想到小名一个槿字的独养女儿居然在临行前的深夜暴病身亡。更诡异的是,当时空中出现一团黑云,如龙卷风般吸走了朱槿的尸体。

夫妻俩大惊,匆匆追去。好在这团黑云声势虽小,其形迹在空中却隐约可见。他们一路追到这里,结果发现本已气息全无的女儿居然好端端坐在兰若寺的树杈上,头上的黑旋涡和周身环绕的光芒尚还残存可见。这种种迹象,由不得朱常泽不怀疑。

朱由校笑嘻嘻地说:“逍遥观乃千年教派,倍受历代帝皇尊崇,在我朝也数受封授。即使我生长在深宫中,也知道逍遥观诸位真人法力高深,择徒严谨。尤其是从不收徒的燕法宗,此次居然肯破例收我这位姐姐为徒,是我皇室一大幸事,全托了神谕之福啊!神谕既然选中了我朱氏中人解天下之局,那我这位姐姐也必有过人之处。王爷,待我回京,为姐姐请个封号,加尊爵位,为我大明江山护国卫民、斩妖除魔,岂不大妙?”

朱常泽只此一女,本是极舍不得的,但有皇长孙的期盼,又有逍遥观的名气与法宗亲自收徒的荣耀在此,要他说出个“不”字是万万不能的。所以明知身旁一脸悲苦的妻子心疼女儿,也只得应承了下来:“小女顽劣,还请法宗不吝教诲。”

大局已定,基本上皆大欢喜。

但言语上被谈论的中心,视线上被完全忽视的主角已经将所有情况归纳总结完毕,此时正在不轻不重掐自己的手臂,确认无误的疼痛感令她一声悲鸣:“我也沦落成为万恶的穿越大军中一员了么,不但有皇族背景,还带仙侠风格的?只是为什么我穿越过来还未坐享荣华富贵,还未美男环簇,就先被未来的皇帝和我的亲爹卖给人家出家修道!”

第一章 初入逍遥

“这肯定是平行世界!”

伪科幻爱好者朱槿躺在纯天然无污染散发着幽幽清香的草丛中,枕着手臂,跷着二郎腿,貌似凝视着天空上的悠悠白云,其实是沉浸在各种幻想推理中,在101次反复推理后,她得出了这样的推理结果。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已经被诸多哲学家与先辈们讨论过无数次的哲学三大基本命题,朱槿在穿越过来的两天中,也不能免俗地考虑过无数次了。

关于自己在现代的许多记忆,朱槿都完全遗忘了,例如自己的现实生活,父母、职业、爱好等等,为什么会穿越,是被车撞了?被雷劈了?还是因为戴上了某个古董首饰?又或是什么奇特天文现象造成的?

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叫朱槿,女,23岁,来自于地球,中国,2012年,由于某种原因,穿越到某个平行世界里的地球?中国明代?万历年间?

为什么说这里是平行世界,朱槿也算是经过了小小的一番推理。人说在平行世界里,都会有一个自己的翻版,她的穿越,算是穿到了这个自己的翻版身上了。同叫朱槿,这个郡王的女儿容貌跟自己小时候一样。前面的历史朝代也都一样,只是从她一路的观察(从南京回山东就算是骑鸟飞行,也要照顾一下她这个初来者,会慢飞并下来吃饭休息)来看,这里的风俗与历史课本上了解的明朝还是有所差别的,经济还是很繁荣的(似乎自己世界的明代经济也很繁荣吧?),民风更加开放,女子地位没那么低下(举例说明,这里的贵族女性居然也可以不裹小脚?),就连百姓说话也近似白话,没有咬文嚼字,文字虽然是繁体的,但好歹绝大部分还是能看懂的。这里有简易版牙刷但是没有抽水马桶,没有电,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

打住!朱槿发现自己受现代文明熏陶太深,思维信马由缰,居然想到了电脑与网络,难道在现代自己是宅女一枚?为什么穿越到了古代先想起的是这些呢?

人体本就可以分解为一组粒子,思维可以转换成一组电波。会不会是自己在无意中穿越了什么虫洞,来到了这个平行世界,正巧与这个县主朱槿的波段或是什么属性相合,所以“借尸还魂”了?那么自己骤然出现在这个世界时,头上的黑云和周身的光圈就好理解了嘛!在穿越黑云(虫洞)时身上带来的宇宙粒子相互摩擦产生的光芒,自然会给人一种很神秘很惊艳的感觉。

如果暂时回不到自己的世界,那么如何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生存下去就显得极为重要了。朱槿沉沉地思考着。

因为朱槿初次骑乘飞行骑禽,燕赤霞用了一天的时间与她同乘丹凤,带着众人回到逍遥观。接下来朱槿困顿之极,足足睡了大半天,醒来后又不熟悉观内环境,一大早一个人也没见到,又不敢乱跑,所以只在自己居所外的草坪上发呆。

“小师妹,你起来了。”温柔的声音令朱槿条件反射般坐了起来。她手忙脚乱拍掉了身上的草屑,笑嘻嘻地回道:“师兄早。”

眼前的少年肤色白净,眉目精致,虽是与燕赤霞一样,都是适中的身材,但同式简洁的白衣紫裤高筒毡靴,却衬出雍容文雅的气质,与燕赤霞的飘逸洒脱大相径庭。

把朱槿从高树上救下来的傅倾辰是逍遥观法门长老许广平之徒,年才十五,比这个时代的朱槿只大了两岁。他能被燕赤霞带去迎接朱槿回观,想必自是法术精湛,甚得燕赤霞喜爱。只是朱槿怎么看他都像个饱读诗书的官宦子弟,而且朱常泽在临别时还私下叮嘱她,这是兵部尚书傅远湖之嫡子,需要时可以找他帮忙云云,这样的权贵子弟,居然肯舍弃大好仕途来修习法术,真是完全想不到。

傅倾辰甚是好脾气,一直含笑任朱槿目光飘忽发着呆,此时见朱槿回过神来,方才又说:“法宗与观里几位师尊正在商谈事情,让我过来带你熟悉一下观内环境,毕竟在你出师之前要在观内住很久。”

他看了看点头称是的朱槿,又笑了一下:“先带你去吃早饭吧,你睡了一天,应该也饿了。”

朱槿一听,马上就乐了:“师兄真是善解人意,我早就饿了,你带路,我们这就走吧。”

傅倾辰顿了一下,虽然面色未改,却甚是好奇这小师妹的举止做派丝毫不像以前认识的皇室宗亲,不扭捏作态,待人很是亲近,丝毫没有距离感。

朱槿却没留意到这些,毕竟自幼受现代文明熏陶,许多举止行为还是与这个时代相差很远的,说得好听是不拘小节,平易近人,大实话讲,在讲究传统礼仪的人眼里看来,就是没有皇族教养了。

沿着山路石阶缓行,傅倾辰开始了对朱槿的学前普及教育。

崂山于海畔拔地而起,绕海岸绵延百里,号称海上第一名山。其主峰是巨峰,逍遥观即坐落在巨峰之巅。

逍遥观,既是门派名称,也是建筑总称。逍遥观一派共分两门,法门和医门,法门为首,医门为辅。目前观内两派弟子约有一百多人,另有近百人在观外修行巡游,总人数中法门占三成,医门占七成。

法门修行之人称为方士,所修皆为冰风电火之法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首领燕赤霞,人称“法宗”。门内弟子皆着白紫两色服饰,佩木剑为法器,皆住于巨峰东麓的紫竹林内。

医门修行之人称为医师,所修皆为岐黄之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首领杨济时,人称“医宗”。门内弟子皆着青色服饰,带拂尘为法器,所居之处位于巨峰西麓的瑶池畔。

逍遥观建筑群共分四部分:高倨顶峰的是九天应元殿,乃观内所有弟子聚会、重大礼仪举行之处;分列九天应元殿之下左右两侧的则是太清殿——紫竹林和百草堂——瑶池两组群落建筑,分别是法门和医门弟子修习、居住之所;下方则是左侧收藏经书的占星阁和右侧膳堂、仓库等共同组成的一组生活建筑群落。

朱槿所住之处在紫竹林,离燕赤霞居所甚远。各主建筑群间皆以条石铺路,辅以碎石小路,沿石路向下步行约半小时,朱瑾二人才到了膳堂。

此时约莫上午九、十点钟的时间,膳堂内空荡荡的。虽然早饭只是清粥小菜馒头面条,但好在逍遥观不忌荤腥,只是口味清淡,朱槿倒能接受。

傅倾辰还怕朱槿在郡王府养尊处优吃不惯山上简陋食物,但见她吃得虽然秀气却毫不挑剔,这才放心下来。

吃了早饭,傅倾辰又带朱槿去杂事房领了衣服。法门弟子服饰极为清逸,标准服饰为男子白衣紫裤,遮膝上系挂照妖镜,左腰悬桃木剑;女子白衣白裙,襟袂皆紫,裙上系挂照妖镜,左腰悬桃木剑。照妖镜需自己另行获得,所以朱槿只领到了剑与衣服。

傅倾辰又对杂事房里的管事师姑说道:“法宗之意,给朱槿小师妹紫色法绦。”师姑诧异,又问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在朱槿捧着的衣物上加了一根与其襟袂同色,打着如意结的丝绦。

之后,傅倾辰很细心地对朱槿说:“你在这里试试衣服是否合身,我出去等你。”

朱槿大是感激,要知道她并不会穿戴这种上襦下裙的明代衣物,先前是仔细记住如何脱掉的步骤,再反过来重新穿上,可想而知总有不恰当的地方。在师姑指导下,朱槿纠正了一些穿戴上的错误,连声道谢。师姑虽然有些意外她的亲切,但也不免暗笑这养尊处优的宗室贵族居然连穿衣服都不会。

穿好师门标准服饰,朱槿出了门,捧着木剑和丝绦问道:“师兄,这木剑碰碰就断的样子,要如何使用?这法绦又是做什么的?”

傅倾辰拔出腰间黑色长剑,敲之发出沉闷的声音,无锋无刃,似乎也是木剑,他解释道:“木剑与照妖镜是法门弟子配备标准的法器。初入门弟子都会领到最普通的桃木剑,随着法术的提高,可以自行更换更好的法剑。但方士之术,不在剑器之锐利,而在于法术之高深。方士之心,在于悲天悯人,不在于好勇斗狠。之所以用木剑而不是金铁之剑,是因为木之阳柔,性仁,不带血腥之息,能更好地引导方士之术法。

“我这把剑,是年初出师之时陛下作为贺礼赏赐给我,乃高丽进贡的天下最坚硬的铁桦之木所制。固然此剑在战场上无用武之地,却正是我辈之良器。你要记得,法剑不是用来给你劈、砍、刺、切之用,而是用来施放法术之引,所以不需要开刃。当你的法力真正贯注入法剑时,它就会坚如钢铁,不再那么容易碰碰就断的。而且我辈之法力对于妖魔来说甚于利器,法剑上贯注法力后,会对妖物的伤口产生极其可怕的割裂伤,令其无法自行复原。”

“至于这根法绦,是用来系挂照妖镜所用的。照妖镜要等你修习术法小成可以下山游历修行前才能获得,现在你可以把法绦系在腰间,就当装饰品吧。”

在朱槿听着傅倾辰这导游的殷殷解说,进行着逍遥观自在半日游之时,上方九天应元殿的偏殿处,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的逍遥观首脑们之间的气氛却不是那么自在了。

医宗杨济时的徒弟,医门大弟子林幼熙此时正在现场,端坐木案前,根据诸位师尊此时争论的内容用一手端丽的簪花小楷,手书《观志注》。用现代会议纪录的方式可以描述此次会议如下:

时间:万历四十二年八月一日

地点:逍遥观九天应元殿左偏殿

与会人员:法宗燕赤霞、法门长老许广平、医宗杨济时、医门长老张太虚(法门大弟子傅倾辰缺席)

讨论内容:新阳县主朱槿的修行安排

医门长老张太虚性急,才不管林幼熙这后辈弟子在场,嗓门洪亮急切地说道:“法宗,这朱槿来历不明,我实在不赞同教授她法门术法,尤其是那些威力极强的技能招式。”

燕赤霞轻笑:“太虚,朱槿是皇帝敕封的新阳县主,宁阳王之嫡女,当朝皇帝的血亲,何来‘来历不明’一说?”

杨济时咳嗽了一声,抢在张太虚之前说:“法宗,回观后,朱槿沉睡之际我曾为她把过脉,脉象平稳,完全不似暴亡之人,我倒觉得更像是借尸还魂。而且当时我们几个都在兰若寺现场,那朱槿身带七彩祥瑞之光没错,但她头顶上那团乌云如恶龙摆尾,确是明显的不祥之兆。据宁阳王说,那乌云卷走朱槿尸身时,就连床褥都没有紊乱一丝,显非自然之兆。再说那兰若寺里地气也极为古怪,她为什么会从南京城被带到那里?这些谜团我甚为不解,骨哽在喉不吐不快。”

燕赤霞再笑:“济时,那神光你也看到了,里面显示的是朱槿此人,无论是否同一个魂魄,目前的朱槿都是只此一人。她是天下之局的关键没错,但谁告诉你神谕中指明了朱槿就是拯救天下之者呢?她未必不会是毁灭天下者。要知福祸相依,她身上同时出现了吉凶两种征兆未尝不可以理解为一念成神一念成魔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要收她为徒,让她步入正道。”

许广平苦笑:“法宗,我们都知您的为人,您向来认为万物无正邪之分,唯有问心之道。心恶之人,不如向善之妖。那您现在的这‘步入正道’之说,就有点过火了。虽然不知您定要收她为徒之用心,但朝庭日渐腐朽,我观向来逍遥独立,何必参与进去,与这些皇室成员纠缠不清?”

燕赤霞轻叹:“这朝庭,又与我们何干,我关心的,只有这天下。天下,非指这一朝一代,更不仅仅是指黎民百姓啊……”他语意未尽,向来明净的眸光中竟现出黯然之色,一拂袖,飘然离殿。

林幼熙停下了笔,不知要如何书写这个未竟的结语,而剩下的三位逍遥观领导者更是面面相觑,心头大惊。

这天下,竟然连亿万百姓都不够格,难道范围更广?

这天与地之间,最大限度上指的可是天、地、人三界啊……

朱槿只是一个小小皇室女子而已,难道有可能影响这样的天下?三个中年男人都摇着头,将这个不切实际而且非常可笑的念头从脑中逐走。或许只是燕赤霞欣赏她的资质,为破例收徒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许广平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对于燕赤霞的了解,他比医门的两位首脑更加深入。

燕赤霞不是不收徒,只是不愿意正式承认而已,因为他许广平的法术就是燕赤霞亲手教授的。得燕赤霞亲授者独他一人,法门一百多弟子,皆是他许广平与已去世的前任长老的不记名徒弟。燕赤霞不肯认他为徒,对外只称他为同门师兄弟,这固然有助于许广平威信的提高,但他也一直不解其中真正缘故。所以许广平择徒也极严,四年前才收了京城有名的文武全材傅倾辰为首徒。至于医门,是数百年前才合并到法门一派中来的,虽与法门相辅,但也较为独立,所以对于法门隐秘并不是完全了解。

只是燕赤霞的来历还是太过神秘了,要知道十几年前自己入观时,燕赤霞就是十七岁的模样,如今仍然没变啊。

许广平重重吐了口气,知道燕赤霞虽然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但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在这种事情上,自己还是置身事外为好,毕竟只是收一个徒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也随着杨济时和张太虚步出了九天应元殿。

第二章 刻苦修行

夏日炎炎,虽然山上古木葱郁,但一路行来,朱槿还是出了身薄汗。白衫虽然是夏布所制较为透气,但她仍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段细白的小臂。

“这孩子太瘦了,得养肥点才成。”看着自己那细嫩的手臂,暂住在这十三岁肉体里的二十三岁灵魂有点看不过去了。

傅倾辰还在带她参观观内建筑,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正待询问,又突然停下脚步,恭敬地向前方一揖:“法宗。”

燕赤霞不知几时过来的,正站在上方石阶上,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傅倾辰翩然离去,留下朱槿独自面对燕赤霞。她有些好奇,也有些期盼,不知道这仙人之姿的“小”师父要做些什么。

燕赤霞目光有些悠远,似在凝视朱槿,又似穿透了她,凝聚在虚空的某处。这种凝望持续了没多久,燕赤霞就回过神来,向她招了招手:“不用拘谨,过来。”

在半山腰的凉亭里,山风回荡,清爽宜人,燕赤霞衣袂翻飞,更似欲随风而去。朱槿将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镇定下来后,反倒开始有心情欣赏燕赤霞的绝世风姿了。

“逍遥观共分两门,想必倾辰已经对你说过了。法门主修法术,医门主修医术,通常来说,二者不能兼修,毕竟穷人之一生也未必能精通一门。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想学哪种?”

朱槿对于燕赤霞的发问毫无犹豫,立即回答:“如果必须二选一,那我选择法术。”

她自知没有那样的耐心和细心去学习复杂的中医之术,那么相对而言,法术好歹是明确了然的。只是人类都登上太空了,谁还相信这世上存在什么法术呢?神仙?妖鬼?有谁能证明这些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表面上还保持着恭敬的态度,但内心里朱槿是极其不以为然的。要是燕赤霞教些什么天灵灵地灵灵的符咒,挥舞木剑喷狗血撒朱砂,朱槿发誓自己绝对要立刻跑路。

“你认为学法术有什么用处?”燕赤霞的问题令朱槿愕然。她立刻背出标准答案:“斩妖除魔,保护天下苍生。”

燕赤霞摇头:“我想知道的是你内心中真正的想法。”

朱槿从善如流:“天下并不太平,我认为学了法术,最重要的先是自保,然后才有能力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谓法术只是一种手段,在好人手中运用,就是除暴安良的利器,在坏人手中运用,就是助纣为虐的工具。所以学法术不在于用在何处,而在于何人使用。我自认本心良善,所以学到了法术,会根据情况判断是否使用。这就是我的看法。”

燕赤霞笑了,那一瞬间,似乎山风都因为他清俊的笑容而停止下来。朱槿不由走神,暗想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气度,在现代是再也见不到了,想必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物吧。

“我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唯有你的回答是最唯心最利己也是最实在的。”燕赤霞话题一转,“既然你愿意学习法术,又有自保的前提,那么我先教你学习五禽戏和北冥神功,前者可强健体魄,后者是增强法力的心法。待这二者小成,再教你轻功和逍遥游。”

“逍遥游?”朱槿不解。

未见燕赤霞有什么动作,朱槿视线中似乎只有一道平直闪过的白影,燕赤霞刚才还在凉亭内,此时已站在十几米远处,飘飞的衣袂和遮膝此时方才垂下。

“这是一种无视眼前障碍的遁术,可以身随心动,遁到自身法力极限之远处。别说刚才我面前只是凉亭的护栏,就算是一座山崖,一样可以遁过来。”

朱槿瞪大了眼睛,神功!这绝对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神功呀!《聊斋志异》里的崂山道士学到的穿墙之术,可不就是这逍遥游吗?这神功如果学会,天下再大,又有哪里不能去呢?就算是铜墙铁壁,银行金库也可以去得了……

朱槿越想越乐,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种近乎猥琐的表情。

燕赤霞咳了一声,轻轻说了一句:“我观中弟子虽无甚清规戒律,但作奸犯科者,虽远必诛。”

朱槿笑容一滞,顿时扬眉正色,作恭敬状:“师父教训的是,弟子铭记在心。”

朱槿的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表现在脸上,燕赤霞觉得着实好笑,但心下叹了口气,“你每日的功课安排,找倾辰去领吧,从明日开始正式授你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