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那一棵棵的树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那一棵棵的树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一种液体突然间就盈满了眼窝。为了不被同行的人察觉,我不得不把头抬起来,假装打量太阳走到的时点。此时,初秋的太阳慢慢西斜,一缕光线滑过树叶,暖暖地落入眼帘,有些晃眼,但没有了夏日的火辣。

我站在黄海之滨这个叫做“来凤”的山半腰上,凉爽的风裹着收秋特有的香气和土气扑在脸上,恍惚间,一个个新老镜头叠加闪现,竟生出些时空错乱的幻觉。21年前的冬天,我把军旅生涯的第一步留在了这里,考入军校离开后,除了梦中,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儿,重逢的喜悦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涌现,无边的落寞却漫上心头:营区已经全然破旧,道路坑坑洼洼,单双杠东倒西歪,枯草长满菜地,门窗坍塌,蜘蛛网连成片,整个院子沉寂无声,只有风轻轻地吹着口哨四处游荡……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追问:这真的是我的新兵集训地吗?那么,那一阵阵天不亮就拉响、能传到四五里外的军号声哪里去了?那一个个带着浓重乡音天天训斥我们的班长哪里去了?那一排排穿着脏兮兮的训练服、光头上冒着团团热气的新兵战友哪里去了?

其实,应该不会有这种情感波澜的。我早就知道,部队精编,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几个分队相继搬走,只留下一座空营区了,而没有了兵的营区注定是荒芜的。悲欢离合,进退荣衰,这是人类的宿命,更是铁打的营盘和流水的兵们的宿命啊。

倏忽间,是什么闯进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继而飞快地四处寻觅?哦,是那一棵棵的树!是那留给我军营最初印象的一棵棵的树。那年当兵到部队,下车伊始,我就惊奇地发现,几乎每座营房前后,都成排地生长着一种从没见过的树,它们不是歌中所唱的小白杨,树干细长细长,直挺挺、齐刷刷的,大约10多米高吧,直到二三米处才有细细的分枝,而且不像别的树枝那样向外延伸,而是尽力聚拢在树干旁,一律向上生长……夏天后发现,它们的叶子远远没有别的树叶那么肥大,成针状密密排列在叶柄上。平时,很少为它们浇水除虫剪枝,任由生长,却个个都特别旺盛,特别精神。听老兵们说,它们不是山里原有的树,也不是北方的树,是部队建营房时从南方移植来的,多少年了,它们看着一茬茬兵来,又目送一茬茬兵走,现在没有一个兵比它们的年岁大,大家都叫它们“兵树”。

是的,那种咸咸的液体,就是在“兵树”闯进眼帘的时候盈满了眼窝。当年的那群兵们早已各奔东西,去遭遇他们的命运,营区也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营区了,但那一棵棵的树,依然以当年的姿势在原地站立着!这是一个兵的形象啊,这是一个兵的命运――一旦曾经在军营成长,无论以后遇到了什么,有着怎样的经历,脚下都会踩着滋养兵的土壤,骨子里都改不了兵的秉性,都将一朝为兵、终生为兵!

王延山,就是这样一棵树啊。前年大年三十上午,我从济南赶回沂蒙山老家过年。下了火车,正寻思怎么赶回父母亲的家时,一辆破旧的小型客车驶来,车门打开,尘土飞扬中,露出一张堆满笑容的脸,打听我的去向,招呼我上去。车上人不多,四处透风漏气,凌乱地放着编织袋、行李箱等,汽油味混合着尘土味涌向鼻腔,我裹裹大衣,随即在车门口坐下,眼睛懒散地落在招呼我上车的卖票人的脸上,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一排长王延山吗?细细打量,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一时间,王延山的脸上充满惊喜,随即滑向了难堪,手伸到半截,慢慢地缩了回去,干笑着说:“啊……你回来了,回来了……”

真的是一排长吗?我仔细打量他,脸上爬满皱纹,眼睛浑浊,嘴唇裂开了细细的口子,肥大的衣服灰蒙蒙的,衣襟上落着几块油斑,袖口露出里面穿着的大红线衣的线头,指甲盖里满是油污,斜挎着的皮革包磨出了细毛……

当年,王延山新兵一排排长,第7年的兵,听说提了两次干,因为文化程度不够都没能提成,本来当年就该退伍了,部队要求他留下来带我们这批新兵。他最大的特点是,业余时间和新兵们嘻嘻哈哈的,没个“老兵样”,训练起来却是有名的“黑脸”,不但让新兵不敢马虎,其他班长也都服服帖帖的。他就有这个本事,让人既喜欢又害怕。他有个最大的爱好,有事没事就练单杠,天天做八练习“大回环”,在杠子上飞得呼呼的,连开饭前的十分八分钟也不放过。大家喊他“杠上飞”,他眼睛一瞪,高兴地答应着,随口溜出一句:“有事没事摸摸杠子,比什么都强,当兵的嘛。”一脸的舒坦。

他退伍后,我们通过几封信,以后便没了来往。只是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嫁到了外地,父母亲都有严重的慢性病,长年卧床不起,家里的钱都用来买药治病了,别人约他外出打工,他怕妻子一个人伺候老人、养活孩子有个闪失,很是犹豫,最终没有出去。没想到,我们分别十多年后的见面,竟是这样的。

一阵寒暄过后,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当兵在一起时,我们一天到晚高谈阔论,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反倒不知说些什么了……孩子,是的,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们,现在谈起了各自的孩子:“我那孩子脑瓜不太好用,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同学喊他到城里打工,我没有同意,我这辈子吃了文化不高的亏,怎么忍心让他也为这个摔跟头,能靠体力打一辈子工吗?我咬咬牙,让他又复读了一年。今年的成绩又不太好,我交了些赞助费,总算有大学上了……”交谈不是连贯的,王延山随时瞄着路上有没有人招手上车,还要为下车的人拿行李、开车门,堆着笑容说声“走好”。他轻声地告诉我,跟车卖票挣钱太少,还常常为拉客和别的车主起矛盾,他一直都不适应,还好的是能够天天回家,方便伺候父母亲,他们都近80岁才去世,他被市里评为“十大孝子”。现在,父母亲走了,家里没有牵挂了,他打算年后就和妻子外出干建筑,上半年争取多赚点钱,汇给孩子买台电脑。“如果是块料,我想供他读研究生!”

没有什么特长,快50的人了,到异乡卖力气能挣多少钱?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把头扭向了车窗。山里的风又冷又硬,钻过缝隙扑打到脸上,让人眼睛发涨,耳边稀稀拉拉传来过年的鞭炮声。等我回过头来想说什么时,我蓦然发现,王延山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只是因为理着板寸不那么显眼,破旧的客车起伏颠簸,他紧绷着嘴唇,盯着前方,稳稳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直直的……哦,一排长,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眼前闪现的,分明还是当年的那个“杠上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