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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丹线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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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简历:

刘洪,山东乳山人,198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曾任烟台晚报副总编辑,现为烟台市作家协会理事、烟台散文学会理事。

下午1时30分,由沈阳开往丹东的旅客列车准时出发。

车上乘客不多,我找了张靠窗的座位坐下来。

对面,坐着个女人,三十七八岁,圆脸,浓眉,脸上有些雀斑,宽肩鼓胸,肤色深红,很健壮的一个东北女人。不知怎么,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她是个东北女人。东北女人的脸上好像都挂着标签。

列车出发不久,她玩起了手机,一部白色的屏幕挺大的手机,手机里的内容可能很有趣,她不时地在嘴唇附近堆起了一圈好看的笑纹,偶尔会伸出红湿的舌尖风快地舔舔上唇又缩了回去。外面的烈日白花花地照射着她,她的额头上有些汗珠在晶亮地渗出来。她忽然抬起了头,说了声:“晒死了!”皱着浓黑的眉,眯着两眼,瞧那阳光,又站了起来,笑着向我示意,要求我和她一起把车窗往上提一提,她要吹吹凉风。

可是,那个窗,就像锈死在窗框上,无论我们怎么用力,微丝不动。和她提窗时,我能感觉出来,这个东北女人挺有劲的,虽然和她隔着一张桌子,但是我能闻到一波一波的滚烫的体温,还有,浓香,汗味。

她转过头来,对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男乘客说:“你力气大些,过来帮帮忙呗。”

谁知,那个男子,就像焊在了座位上,女人要求了他两次,他微丝不动,头都不转一下。

女人嘀咕道:“真够呛!”只好打消了开窗的念头,一腚坐下来,瞥了男子一眼,拿起放在小桌上的一把小阳伞,别别扭扭地把伞打开,缩着头,笑嘻嘻的躲在阳伞下。伞面呼啦张开时,把男子的黑脸刮蹭了一下,他往外面挪了挪身子,动作和表情里透着埋怨和厌烦,女人察觉了,说:“让你沾点光还不领情哩。”说完朝我夹夹眼,嘻嘻笑了声,尽管有笑声,但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并无笑容。

那男子,三十出头的样子,像雕像,不动,不说话,表情也僵硬,黑皮肤,深红T恤,长脖,长脸,板寸,鼻子大,两眼细长,一条老粗的金项链似乎生了锈,色泽幽暗。

女人躲在伞下和我唠起了嗑。哪儿的人?打算去哪儿?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出来玩?是第一次去丹东吗?等等,她问我时,我也问她,你要去哪儿?她顿了下,说,我去凤城,说凤城的时候,她有点娇滴滴的,并朝男子的方向稍稍转了转脸。她和人说话时习惯用眼瞟着对方,眼神里飘着叫人心里发慌的那么一种东西,让人觉得她尽管不是个大姑娘,却也不乏妩媚与魅力。

我和女人说话的时候,那个男子,始终在看着我,具体说,是在斜视我。挺怪异的一副眼神啊。

于是,我不敢多说话了。出门在外,我有个原则,面对陌生人,尽量少说话,话多有失啊,祸从口出啊。但那女人,老是扯起话头,引诱我说话,不理睬她吧,显得不礼貌;理睬吧,又实在是顾忌那个男子的不太礼貌的怪异眼神。

“来沈阳干什么呀大哥?”

“玩。”

“沈阳好玩吗,你觉得?”

“还行吧。”

“行在哪儿?说说听听。”

“怎么说呢。”

“你这个大哥呀,话真金贵,害怕说话会掉了你的大牙呀?嘻嘻,快点,说给我听听吧,具体行在哪儿?――什么破车!热死了!”

车厢顶棚呼呼地转动着吊扇,是那种罩着铁网、摇头摆脑的、灰蓬蓬的、老掉牙的小吊扇。

我说:“说起来啊,沈阳人挺有意思的。”

“是吗,说说听听,怎么个有意思?”她向我飘来的眼色此时似乎是红扑扑的像狐狸的毛绒绒。

我思量着,笑着看了男子一眼,他一直在看我,一直是斜视,但是眼神里好像泄露出一点点的好奇,莫非他也想听听?好吧,就说说吧,车厢里这么闷热,和人说说话,心情也许会凉快一点。

“昨天下午,我去逛沈阳的家乐福,买了双皮凉鞋,花了100块钱,挺便宜的。买了鞋,继续逛,逛到家电区域,一个好大的电视墙上,几十台液晶彩电正在有声有色地共同播放着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担任指挥的是一个名叫杨松斯的家伙,他指挥乐队演奏的时候,就像一个非常文雅的疯子,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蹦着高儿并瞪圆了两个通亮的大眼,那个刁钻样儿啊,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如果离开了他的指挥就刷的一片黑暗似的……”

女人笑了起来,用右手手背挡着嘴笑(左手举着那把小阳伞);那男子,没啥表情,但是动弹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块糖,向我晃晃,那意思是你吃不吃?我摆摆手,用微笑致谢,心想,他是在向我表示赞许和鼓励吧。男子剥去了糖块的外衣,扔进自己嘴里,是块硬糖,咬得咯啷响,一股很浓的薄荷味冲了出来。女人抽了抽鼻子,转头瞥着气味的来源,皱着眉,又对我说:“接着往下说呀大哥!”

“正在欣赏着杨松斯和他指挥的乐曲,来了位大爷,站在我身旁,歪着头,盯着电视墙,好像也被音乐陶醉了。那大爷,光着个脊梁,秃头上,顶着一块湿毛巾,汗衫呢,别在他的大裤衩的松紧带上,脚上,踩着一双拖鞋,夹趾头的那种,鞋底已被他踩得薄薄的像一层纸。我想,人不可貌相啊,这样一位大爷,情趣竟然也如此高雅。大爷这时说话了,他说:‘棒!真棒!’并翘着大拇指,说着他走向前去,伸出食指,很小心地,抹着色彩飞扬的液晶屏幕,抹了好几下,回头对我说:‘还是软和的!一按一个窝儿!棒,真棒!’”

女人大笑,喊着:“沈阳人真逗!有意思!有意思!哎呀大哥呀,你太幽默了!”男子呢,仰在靠背上,一只胳膊横在胸前,另一只胳膊举在鼻子下,握着个大拳头抵着鼻尖,非常怪异地打量着我。我的心咯噔一声,从那冷冷斜射的视线里,我品出了很透明的敌意和醋意。我对自己说:伙计,清醒吧,闭嘴吧。

女人却没听够,催着:“还有什么故事?说说听听,哎呀大哥呀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我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沈阳人太好了!热情,好客,文明,礼貌,李年贵熏肉大饼太好吃了!不愧是国际大都市啊,繁华,喧闹,拥挤,时尚……”

女人打了个哈欠,说:“酸死了!”将阳伞移到右手,甩动着可能很酸很麻的左手,甩手时,又打了个哈欠。她听够了。那男子,依旧在打量我,姿势不变,似乎他的拳头是块红烧肉,很好闻似的。

解脱啦!我暗暗感到轻松。转头望着窗外。列车刚刚驶离了本溪站,过了本溪,山明显多了,都是些大山,山上很多的矿井,山与山之间奔淌着浑浊的大河。山上的农田,好奇怪,不见梯田,墨绿的玉米林从山脚密匝匝地一口气绿到山顶,阵势浩大,却叫人担心,种庄稼这么偷懒省事,能应付暴雨和山洪吗?

突然听到了手机的响声。女人在接手机,“哎呀,受骗啦!上当啦!一点看头也没有啊,比电视剧里难看多了啊,看景不如听景这话一点也不假呀,你们以后千万别去,去了就失望!去了就后悔!后悔一辈子的!”她告诉手机里的人,她去旅游刚回来,她说《乡村爱情》的外景地太骗人了。

这个娘们是独自出来旅游的吗?她身旁那个打手似的男子,是她的什么人呢?陌生人?像,可又不像啊。我猜测着,忽然闻到了薄荷味,转头一看,女人接完手机后正在吃糖,也是一种硬糖,满嘴当啷当啷的轰响着糖块与牙齿的碰撞声,散发的糖味,也是那种很浓的薄荷味,和那男子刚才吃的糖,是一种糖!哦,我有点明白了。我假装看够了风景,坐正了身子看对面,女人皱着眉头开始咬糖,狠狠地咬,咬得糖块咯啷咯啷的似乎在疼叫。男子呢,在打瞌睡。两人之间,相隔半尺左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啊。微妙。

火车这时慢了下来。一个车站快要到了。走过来一位老妇人,踮着脚,要取下行李架上的一个包裹,包裹就在女人的头顶上,面积很大,看着很沉。女人收拢了阳伞,用手拍了拍男子的肩头,说:“哎,你过来,帮大娘把包袱拿下来。”谁知,那男子,白了她一眼,没动弹,闭上眼,继续打瞌睡。女人嘀咕着:“真够呛!”然后看我,我马上站起来,斜着身子帮着老妇人取下了包裹。包裹出奇的轻,一点也不沉,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我将神秘的包裹递给老妇人时,我看见那女人正在用眼瞪着男子。

太阳落山了。外面的风景变得模糊起来。女人把阳伞收拢了扔在了小桌上,甩动着酸疼的手腕,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车厢里的乘客稀稀朗朗的。我去了一躺厕所。回来时,远远的,从后面,我惊讶地看到,那女人,把脸朝着那男子,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吵着什么。男子呢,笔挺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是一言未发,没怎么搭理她。

我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抬头一看,女人已把她的脸转向了窗外,脸上紫红紫红的。

窗外,夜色渐浓。

车厢里亮起了电灯。吊扇依旧狂躁转动。

这是一辆很原始的绿皮列车,车上没有打扫卫生的,没有卖饭的,也不提供开水,厕所里臭气熏天,车厢地板上到处是厚厚的瓜子皮和水果皮,从沈阳到丹东,票价仅有10元钱。最叫人恼火的是,它是个慢车,逢站必停,有时不到站也停,一停就是十分钟甚至长达半个小时。

蜗牛似的列车,刚刚驶离了一个小站,女人的手机突然又响了。

她接电话。她接电话的口气与上一次接电话时很不一样:“慢死慢死啦这个破车!气死我了!刚刚出了本溪站呐,”我愣了,她在撒谎!“你在车站上?嗨,我说你这人不像个大老爷们,我已经和你说了,不用来接我,我自己打个的就能回去,可你……什么?你说什么?”她霍地站了起来,把手机风快地从左耳移到了右耳,有着汗水的红脸似乎瞬间变得煞白,“你大声点说好不好?什么时候?小王八羔子!添乱!哪个手腕子?口子大吗?流血很多吗?危险吗?危险吗?”她的嘴唇打着哆嗦,脸上那群雀斑似乎正在左冲右突上蹦下窜,“哪家医院?押金交了吗?输血?啊,对对对,是A型,是A型,我和她都是A型。行,行,你在站上等,等着我哈,我,我马上,我马上……”关了手机她一把抓起了她的旅行包又抓那把阳伞,先是慌慌地东张西望,一低头,看见了打瞌睡的男子,顿时咬牙切齿的,吼着:“让开!”边吼边迈出了她的左腿。

我大吃一惊。我看到那男子伸出了粗壮的汗毛稠密的右臂,用手抓住小桌的边沿,像洪水前突然耸起的一道大坝,拦住了女人!脸朝上,望着女人,他问:“怎么回事?”女人尖喊:“让开!”男子说:“咱说好的,就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后我亲自开车送你回家。”女人大骂:“流氓!”朝着远处的乘务员喊:“贾家屯站什么时候到哇?这个破车!――让开!”男子不动,依旧仰着脸。女人手一甩,将旅行包扔到了车厢过道上,双手抓着那把伞,用伞尖,朝着男子的胳膊,狠狠地扎了下去。男子抽回胳膊。扎空了。她一个踉跄,迈步冲向了车厢过道,却被男子的一条腿给绊倒了,轰――倒得很响很惨很狼狈,爬起来时,她的头发已是乱糟糟的了,手里,还抓着那把伞,她抡起了伞柄,弯钩在上,朝着男子撒泼地打啊,打着,哭着,喊着:“姑奶奶被你害苦了你这个王八蛋!你赔我的闺女!她割了手腕子!我不活了!我打死你个流氓!”男子起初想起身夺伞,但是伞柄落得像暴雨,太密集了,根本没有他站起来的缝隙,只好双手抱头,俯下身来,承受暴打,却一声不吭。打骂声引来了乘务员……

女人是在10多分钟后到达的贾家屯站下的车。男子是在一个半钟头后到达的凤城站下的车,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去下车时,脸上凝结着好几绺的血迹,那个浑圆而玲珑的板寸头凹凹凸凸的瘪了多处地方。

凤城是个大站,上来了很多的乘客。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了刚才那个女人的座位上,一坐下,惊叫起来:“这是谁的伞呀?哟,伞把断了;还有个手机呢,这是谁的手机呀?”我告诉她,一场战争刚在这里打完,阳伞和手机都是武器,也可以说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吧。女人向我询问事件的细节,并笑着问我:“大哥你去哪儿?”我刚要回答,转眼一看,隔着过道的那张座位上,坐着个男子,是个老男人,起码有50岁了,正在紧张兮兮地斜视着我,一副很不礼貌的怪异的眼神。我又明白了。于是我朝男人远远地笑了笑,反问女人:“你想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