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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笔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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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火车可以让你思考到很多问题。如果说坐牢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思想者的话,那么坐火车就会让你有机会看到你思考的各种东西都有实践的可能。因为火车上有足够多的人,而且彼此陌生,陌生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不必对他人过多地负责任。”

2002年10月1日的凌晨,我搭乘T87次列车。我又一次搭乘火车了,我想起了一位老友的话:硬座磨一宿,胜读十年书。

是的,一趟火车可以让你思考到很多问题。如果说坐牢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思想者的话,那么坐火车就会让你有机会看到你思考的各种东西都有实践的可能。因为火车E有足够多的人,而且彼此陌生,陌生在某种程度E就代表着不必对他人过多地负责任。

我在排队买票时,看到有个个子很小的人蹿到前边去了,我感到很恶心。但我没有作声。因为妈妈从小告诉我,现在社会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社会,很危险,一般能抢到前头的人肯定是地头蛇。这时候,有一个排在后头的人大声骂起来了,而且骂的很难听。看得出他的个子很大,足以应付一场战争并对赢得战争有足够的自信。我们都感到很痛快,因为我们没有惹到祸而又看到了恶有恶报的一面。那个插队的回头看了看,缩着头,但没有退出阵营。后边骂的人没再骂了,人们也没有声援,队伍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总是想:有些事是上天安排给英雄去做的。英雄不做,我们不做,英雄做了,我们也不做。正因为我们看起来像一个军队而实质上不如一只老鼠,所以我也充分侮辱了我们一回。

2001年10月1日,我去买票,因为火车快要开了,我就强行插队,一插就插到了窗口,当时我的脸胀得通红,我感到背部有很多针一样的目光剌过来,我在等着一个人出来骂然后我就相机退出。可是,侥幸的是,没有人来骂,没有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匆匆破坏了所谓的秩序。

有个人嘀咕了一下,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感到羞愧,因为我这种行为本身值得侮辱。但那只是随意地一声嘀咕。

我看了他一眼,那个嘀咕的人顺势吐出一口痰,向我表明他刚才喉头的动作不过是在生产痪,并不是在生产愤怒。

我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和我同龄的人,我看到他们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全。但这种不安很快消失,因为我捕捉到了同样的目光,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的头发比较长,眼睛天生就小,有些贼眉鼠眼。

一年前,我在长沙睡宾馆,两人间,第一个晚上是我一个人睡,第二个晚上我回来时发现房内已有另外―个人了。因为我身上有少许现金,我感到一阵源自心脏庄的震颤。我提出要换个房间,陪我同来的朋友劝我:你不要害旧,别人比你更旧呢。你没看到他穿着比你好多了。

想想也是。我感到舒心,便很快睡了。第二天起来时发现那位房客呼呼大睡,被子看起来很鼓,我估计是保险箱在他手上抱着。

很多人的妈妈教导自己的孩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一个妈妈把后一句砍掉。在中国,除了色狼和外,没有人能一见如故。

我和那位房客取得的和平与默契完全是一种假象。我取得安全的保证是因为我同样也给了对方以威胁和震慑,而不是因为他信任我。

我开始拿出水果和饮料给对面的乘客,我想打破这坚冰。我马上看到他们眼中的我更加贼眉鼠眼了。我陡然醒悟:现在这个社会有太多太多的带毒的水果和饮料了。它们使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成为一堆人肉包子。

看到他们不喝,我反而来了兴致,我带头喝了起来。心想,我自己来证明没有事了,你总该对我放心了吧。可是,他们还是只流口水不动手。他们甚至对我的热情产生了一种敌意。是的,是敌意。

我在一分钟明白了他们眼光的涵义,他们已经想到了我预先吃了解药。

我感到很搞笑,我们看待陌生人总是先把他视为坏人,看待陌生饮料也总是先把它视为是被下了毒的饮料。在第一印象中,我们觉得这个世界就是来害我们的。我放弃了努力。

火车在离开郑州站时,我们看到一对母女。这对母女不像是乞讨的,但脸上挂满了泪水。

这位母亲用不标准的声音向身边的人哭诉,她是因为她老公总打她,所以从河北农村跑出来的,她怕女儿受到伤害,所以带着女儿一起跑了,她们跑的时候只顾跑,忘记带钱了。她们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在她诉说的时候,她身边的人迅速减少了。

她的女儿手上提着一袋水果,有个人问她,既然你们什么也没吃,为什么手上还提着一袋水果。

那位母亲就跪下来了,她说,她的女儿乖,看见娘不吃,女儿也不吃。这水果是她们在保定车站用仅有的―点钱买的。

――这或许是一场骗局。

就像每个陌生人都可能是坏人一样,火车上每件发生的事都可能是一场骗局。我们一定会这样想。

有位先生掏出了10元钱,给她,她又跪下,不要。给她女儿,她女儿也跪下,不要。也许这是真的,这对母女的遭遇是真的。因为她们并不是对钱表现出贪婪。但是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没有人施出援手。你或许在想着我会,我或许在想着你会。我们突然很在乎起别人来。

还是那位先生,他拿出了100元。这位母亲接受了,然后是长跪兼磕头。后来,这位母亲说了很多菩萨会保佑他的话,并要这位先生留下电话。这位先生拉起了跪着的母女俩,没有给她们号码。

好人还是有的。

以下是虚拟的:

2003年10月1日的T87次列车上,我又在原来的位置,我又看见了那对母女。不光我看见了,去年救助她们的那位先生也看见了。看起来他很气愤,是的,他很气愤,他冲过去咆哮:你们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们骗了我的钱不要紧,钱不过是钱,但你们侮辱了我的智慧!你们让我有了巨大的智力挫伤感!你们这些下流的骗子!

去年那位母亲用了菩萨的语言感谢这位先生,今年这位先生用了撒旦的诅咒回应那位母亲。

这时,这位中年妇女又一次跪下了,她紧紧拉着这位先生的腿,这位先生不耐烦地抽出腿,留下一句话就不耐烦地走了:你就继续骗下去吧,可耻的人。

我听取了那位母亲的带泪的自语:我要到哪里去,我要去骗谁?我有家不能回,我老公打我,我出门又往哪里去,谁能够帮助我?我只能一次次地跑,又一次次地偷偷跑回去。我骗谁了都不要紧,我只是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谁能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