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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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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这样等过朝朝暮暮,等过候鸟南飞又回来,等过年年岁岁的上阳花开,等到了老,等到了死,他都没有出现。

但她并不失望,坚信他绝非爽约。

她想,深爱一个人,为何要怀疑他,除了用尽一生,又有什么方法。

【壹·晓镜尘埃】

听说上林苑的梅花开了。

雪气渺渺地越过洞开的窗闼漫溢进来,又被薰炉里的暖香烘焙得消散。侍女捧着插瓶的红梅走过廊下。内帏的乐师在弹奏一支清商古曲,在雪深时节听来如流水泠泠。

她懒懒地倚在窗前,步摇与流苏在晨风里簌簌抖动。

这是她贬谪至上阳宫的第三年。她已经习惯了洛阳的冬天。

雪后的天空广阔浩荡,失去了飞鸟的装饰而更显博大。在这样的寰宇辽夐中,期待与故人相见的心情也就尤为迫切。

她忽然吩咐说,乐师,请奏唱王维的《相思》吧。

曲调在乐师按弦有度的指间潜移默化,宛如春风南来,词句就在里面流泻回还。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乐师在这风致清雅的诗章中动了情。他用余光默默地感受着梅妃的侧影,一时竟疏于抚琴。乐师李龟年说,上林苑的梅花持雪而开,今上吩咐,明日黄昏会在梨园开设歌宴。微臣要赶回长安操持宴乐事宜了。

她早已获悉这个消息,却只是淡淡地附和了一声。

明日午后,玉真公主是否会携某一人如约前来,她不得而知。

她走到回廊下。上阳行宫的歌台舞殿在落雪的妆饰中仿佛散发着微光。在这微光里,她似乎看到他佩戴着木冠遥遥向她走来,身上的洁白鹤氅与雪色融为一片。他坐在雪地里抚琴,姿态与气质相较于十年前毫无二致。他弹着弹着抬起头来,唤她的名字——采萍。

接着又垂下眼帘,沉浸在迂回的曲乐中,仿佛天地转瞬消失。沧海桑田之间,唯有他们二人独立相对。时光都不存在了。

【贰·旧欢隔云】

次日午后,日光静如止水。帘影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她沉坐在妆台前,侍女捧着她逶迤的长发为她梳髻。

螺子黛,胭脂盒与点翠花钿都生了尘。女为悦己者容。在过往的三年中,圣眷不再,避居上阳,她不知道菱花镜里晨妆消磨为那般。渐渐地,就蝉鬓渐懒,终日素颜。

但是如今他们重逢,宝鉴重开画眉长,一切就有了新的理由。

此时外面通传,玉真公主到了。

王维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木冠高耸,缁衣广袖,目光沉静。

玉真公主察觉到她的失神,作揖说,人我已经带到,就先行策马长安了,也许还能赶上梨园歌宴的尾声。

侍女们随着玉真公主屏退,镂花门悠悠闭合,只余下点点光影在内室闪烁。

他们相视,良久无话,衣袖的摩挲之声在这阒静午后都清晰可听。

她说,十年弹指一瞬,别来无恙吧。

他恭着袖子行礼,托娘娘洪福,泛舟五湖,并无他事,闲云野鹤的日子很合心意。

他眉间眼底的散淡之气她看得出来。她想,自莆田一别,至今悠悠十余载,他的优游生涯里还有没有想起过一个叫做江采萍的女子。是不是只当一场宿醉,今宵梦寒,拂晓相忘。

十年前的她乌丝轻垂,杏眼沆瀣,是莆田最美的女药师。识得百草,工于纲目,辅佐父亲悬壶济世。那时其实还是据乱世,今上发动的唐隆才过去不久,江山更迭,新朝旧臣,根基未稳,世间还是纷乱的。但是她并不知道今是何世。因为地处南方边陲的莆田犹如世外桃源,这里的良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闻魏晋。她在这样和美的生活中成长,秉性善纯,隔绝黑暗。遇到他的那一年春天,莆田的气候十分和暖。开春不久后,画堂的梁下就有燕子衔泥筑巢。

他是云游的诗人,他的船行过大半山川。这一年,他泛舟在莆田的木兰河上。

彼时她在清晨的山谷里采药,带着露水的忍冬装满药箧,南方的天空有大片的朝云与勃发的晨光。后来她听到了琴声,仿佛绸缎一样光滑细腻,又好像尚是初春,那是破冰的声音,接着有禁锢了一个隆冬的沉鱼游上水面。

她寻找琴声的来源,却在盘绕的山道里迷了路,琴声也离她越来越远。她在昌盛的草木间大声呼喊求救。后来琴声消失了。她非常害怕,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的黄昏,才再次听到琴声,而且那琴声离她很近。她努力拂开重重草帐,最终看到了水滨弹琴的他。船上亮着灯火,他月白的衣衫也被火光晕染成水红色。船头的水鸟似乎和着琴声引吭高歌。

他听到了草树间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低垂的眼帘下涌动着一股缱绻迷离的气息。

这就是她与王维的初见。这记忆对于她来说永生难忘。

【叁·忽如一夜】

王维在西窗下就座。他的绿绮长琴已经摆开。他说,娘娘想听什么歌曲。

梅妃怆然一笑说,何必多此一问呢。

《相思》的曲调就在辉映着雪光的内帏里回旋起来。这是那一年,他在莆田的山水间为她写的歌曲。

其实,从那一天的邂逅开始,身为少女的江采萍就已经知道自己会和这样一个不羁的男子产生无法预测的连结。少女的内心往往和外貌呈现着相反的两极状态,她们看起来温柔孱弱,但内心有力,犹如无法攻陷的岿然城池。

她爱上了王维。

初见的木兰河成了他们的爱河。潮来潮去,流沙聚散,他们视若无物。他们在薄暮冥冥的水岸弹琴吹笛,目送山气夕佳,飞鸟与还。在明月升过水平面的夜晚顺流而下,遥遥看着小镇村庄的万家灯火,喝酒谈诗。有时他们荡漾在大河的月光波心里相拥而眠,子夜时分醒来,透过船窗,她能看到天心浑圆的月亮。他在露水迷离的春日黎明唤醒她,陪她采摘山间的药草,在山巅可以看到远谷里浑沌的晓色。

在这不明的晓色里,少女江采萍对优游人间多年的王维说,如果时光就这样淡淡地流逝该是多么美好的事。

那时,王维负手背对着流水潺潺的山涧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很多预想的地点未曾到达。她说,我与你一起。

他没有回答。山林里只有阵阵松涛如纨扇轻抚,觅食的鸟群鸣叫着飞出来,高树枝桠间的红豆簌簌地坠落下来。

君来有声,君去无语。王维的离开就像一阵清风吹过池面,悄无声息。

新采的草药在瓮中霉烂溃败,碾好的药末被雨水混合成泥团,她都不知道。她沉湎于王维的不告而别,为此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