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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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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光,我想起了几句唐诗,也因为几句唐诗,我想起了光。

张九龄“灭烛怜光满”,玩味了很久。一句诗,五个字,有两个景象。第一个景象是“灭烛”──熄灭了蜡烛的光。原来屋子里布满烛光。吹熄烛火,烛光熄灭,霎时,第二个景象出现,屋子里布满另一种光──月光。月光浩浩荡荡,充满宇宙空间。

诗人心里起了震荡,被月光的浩大饱满震荡了。心事荡漾,粼粼颤动,像微微的水的波纹,“粼粼”本来是水纹上的光。诗人用了一个美丽的字“怜”,“怜”不是可怜,“怜”是细细的心事粼粼,如水波荡漾。

如果不是熄灭烛光,是感觉不到月光的浩大之美吧。

满满的月光,无所不在,上下四方,使人想起屈原《天问》里的句子。──“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天问”里诗人对天发出了一百多个问题,近代学科学的大惊小怪,以为屈原早在两千年前就熟知天文物理。

在宇宙的浑沌中,诗人感觉到了光,幽冥的光,照亮的光,朦胧的光,闇淡的光,诗人的视网膜上经历着不可思议的各种光的明度变化,从最暗到最亮,“冥”、“昭”、“瞢”、“闇”都是在说光,不同层次的光,不同强度的光,不同速度流动游移的光。

诗人被光吸引了,诗人不是科学家,诗人对研究没有兴趣。诗人是因为被美震动,大胆向天发问,质询了科学还没有能力发出的问题。

今天光的科学、光的技术,都日新月异。在北京、在上海,在世界各个城市,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光,炫耀着各式各样照明的技术。“炫”和“耀”也都是光,然而,只有“炫”和“耀”,光的明度太高,眼花缭乱,没有细微层次,反而不容易感觉到光的浩大饱满与丰富。

无论是烛光或是月光,还是要有心事粼粼。没有细微的心事,是感觉不到光的。

只有科学,看不到光,只有技术,更看不到光。

看到光,感觉到光,两千年前是写《天问》的屈原,一千年前是写《灭烛怜光满》的张九龄。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天问》中屈原问的是光的速度吧!从明亮到晦暗,光行走了多少路?行走了多少公里?

我们很少思考到光是有速度的,在黑暗的屋子,燃起一根火柴,火柴燃起,和屋子最远的角落亮起,并不是同时,光的速度太快,但并不是“同时”,那细微的时间差距,科学还不知道,诗人先感觉到了。

我喜欢“天问”里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仰头看天,日月的光,星辰的光,诗人迷惑了,不知道日月为何这样运行,不知道星辰为何这样排列?

因为宇宙浩瀚,因为日月星辰流转,美到如此不可思议,不可思量,不可议论,诗人可以向宇宙发问了。

最早向宇宙发问的,不是科学,是诗。

狭隘的科学没有美的迷惑,也不会有“天问”,“天问”是一连串没有答案的发问。

“月出惊山鸟”也是唐诗里光的描写。月光这么亮,惊动了山里归寝的鸟。浩大、华丽、明亮,一种光,这么安静,却可以惊动生命。

北京上海的光,常常太过躁动,只有表面浮浅的“炫”与“耀”,过度刺激,只是视觉麻木的开始吧。

李白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是在书写光,春天,夜晚,花的盛放,月光,自己的歌,与自己的舞,华丽而孤独的光,自负而又寂寞的光,与自己的影子对话的光。

李白的光里有一种黄金珠玉的质地,“玉碗盛来琥珀光”,是琥珀沉郁的光,是纠结着黄金色泽与浓烈酒香的光,使人陶醉沉迷。

像青春到了韶华盛极,无奈里一声轻轻的喟叹,在光里像一缕烟,飘忽逝去了。

杜甫的光安份很多,“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能共聚在一支小小的烛光下,那光多么稳定温暖。,“夕”是日月之间的光,日没,月尚未升,幽暝的过渡时间,有一支淡淡的烛光,使人安心。

我也喜欢杜甫描写舞剑的光,他童年看过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数十年过去,舞剑只剩下一片光的记忆──

“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曤”是连续不断的巨大光的爆炸,像神话里后羿一连九箭射落九个太阳,使人睁不开眼睛、不能逼视。

“雷霆震怒”是电的闪光,闪烁,瞬间即逝的光,夹杂着暴怒的雷声而来。

也许最迷人的是舞剑一切动作结束之后,舞者收功,调匀呼吸,极动之后的极静,出现沉稳内敛的光,像浩瀚江海上一片无声无波的光,最安静自信的光,并不闪烁,并不炫耀,自足圆满,是“暧暧内含光”,徐徐缓缓,优雅而从容。

我印象深刻的还有李商隐的“珠箔飘灯独自归”,是提着珠贝螺填的灯独自回家。贝壳压成很薄的片,制作成灯,可以防风,透过珠贝的烛光,在风里飘摇。

唐诗里不难看到“箔”这个字。黄金的箔,白银的箔,珠贝的箔,很薄,都能透光,金色、银色、珍珠云母色的光。李商隐“云母屏风烛影深”是云母石片镶填的屏风上深沉的烛光。

李商隐的光,是暗夜寂寞的光,华丽而忧伤,迷离苍凉,以为是光,却都是心事。

“沧海月明珠有泪”,是从小读过的句子,却始终似懂非懂,模模糊糊,像一片奇幻空灵的光,扑朔迷离。

二十五岁,一个人去希腊。夏天,从雅典海港上船,去克里特岛。舺板上都是青年背包族,半夜启航,出爱琴海,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躺在舺板上,一波一波,是海水,也是月光,天花缭乱。有人唱起歌,神话里要让水手听了迷航的女妖的歌声。船舷忽然倾斜,月亮星辰摇落流转。像眼里的泪,一滴一滴,从左舷流转到右舷。满满的天空海上,都是明晃晃的泪珠的光。我好像忽然懂了李商隐这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是爱琴海夏天一夜星月的光为我注记了这一句唐诗。或许,也正是这一句唐诗,为我呼唤那一夜的“沧海月明”都到了眼前。

诗句呼唤光,光也呼唤了诗句。

秋天不远了,还是在想,这城市能不能看见秋光。

杜牧的《秋夕》绝句也是从小朗朗上口的。七夕的晚上,在家门口,摆一碟蚕豆,点两支蜡烛,插几柱香,母亲和邻居妇人缠丝线乞巧。

她说起牛郎星和织女星的故事。织女手巧,可以织出整匹银河。但是恋爱使她荒废了织布,被天帝处罚,牛郎织女就分隔两岸,一年七夕见一次面。

家门口草多,萤火乱飞,扑萤火虫累了,躺在长凳上,数银河里的星,数着数着困了,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张毯子。

睡梦中听到轻轻吟唱的声音: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月色凉如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

不觉得那是一千年前的唐诗,只觉得梦里满满都是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