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电版”凯恩斯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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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电下乡”背负多重期许――惠农、促消费扩内需、培育农村市场、挽救受创的家电企业等等。这项工程推广一年来,刺激了农民的购买力,也出现了未曾预料的复杂问题
《财经》记者 王延春
郭梓源在广东潮安县庵埠镇卖了三年天普太阳能热水器,2009年他的店挂上了“家电下乡”的牌子,生意比往年好些。
不过他觉得产品中标价压得过低,基本没有什么赚头,“附近像华帝、太阳雨一些中标的品牌,因为利润太薄相继关门了。”为了在农村宣传天普的牌子,郭梓源仍坚持着。
而在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群科镇经营一家电器城的马克忠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某品牌的洗衣机按正常渠道进货每台500元钱,零售价为550元至580元之间,可是参加家电下乡项目每台进货价需要728元,如果再加上销售赚的50元,这台洗衣机的零售价就变成了778元,除去13%的补贴,农民不但没得到优惠,反而多掏了168元钱。
甘肃大河家镇一个叫赛麦的农村妇女,准备给儿子娶媳妇,想买台洗衣机,看到家电下乡商店的洗衣机标价550元一口价,而没有参加下乡的商店经过一番砍价380元买到。“到底实价多少,政府补多少,优惠没优惠,咱不知道。” 赛麦说,她最后决定买家具送儿子。
“家电下乡”这个中国首次依靠财政支出直补贴消费的试验发端于2007年12月,当时政府提出扩大内需,商务部在四川、河南、山东三省进行试点。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占中国出口总额约35%的家电和电子信息产业,在危机下度日艰难,作为应急之举,家电下乡于2008年12月1日拓宽到14个省区。国务院办公厅随后《关于搞活流通扩大消费的意见》, 2009年2月1日,家电下乡遂步在全国推广。
这一惠民工程背负多重期许――惠农、促消费扩大内需、培育农村市场、挽救受创的家电企业等等。推广一年来,刺激了农民的购买力,但也出现了未曾预料的复杂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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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实现预期
财政部副部长张少春接受中国政府网采访时曾算过一笔账:2007年中国农村彩电普及率仅相当于城镇1996年的水平,洗衣机相当于城镇1985年的水平,空调普及率相当于城镇1995年的水平,这说明农村家电的普及率还很低。
据商务部估算,家电下乡实施四年,到2013年1月结束时,可以销售家电4.8亿台,拉动内需9200亿元,相当于7.37亿农民每人在未来四年将支出1200元用于家电消费。
城乡差距使很多家电厂家相信,撬动“财政杠杆”直补农民,可以刺激农民的消费欲,使企业得以开辟新战场。于是,家电厂家踊跃投标。
截至目前,中标厂家已从2007年的15家扩大到2010年的531家,下乡家电的种类也从试点时的三类扩大到12类,而家电下乡流通企业也有972个中标,现在各地家电下乡销售网点大约有19万个。
在这场以政府主导的“下乡运动”中,商务部、财政部、工业和信息化部等八部门组成部际联席会议,以政府的信誉作担保,从招标到拨款,从监督到核算,从执行到检查,一系列环节都由政府主持。
2009年中央财政拿出150亿元补贴家电下乡,这几乎是2008年90亿元的两倍,而实际上,为支持家电、汽车摩托车下乡,2009年中央财政预算共安排了250亿元补贴资金。除了中央财政支出外,地方政府需要配套20%的财政补贴资金。
不过,将这数百亿元的利益传递到农民手中却并不容易。
商务部曾经预测,2009年家电下乡将拉动农村消费1500亿元,但据家电下乡信息管理系统的信息显示,截至去年12月31日,家电下乡总销售额为693亿元。其中去年8月、9月曾一度出现持续下滑。
2009年1月至6月,中标的365个厂家中,实现销售的只有173家,其中14家销售业绩为零。
预支消费
河南临颍县一位李姓农民告诉《财经》记者,由于担心补贴政策突变,平时不用洗衣机的村民也买了,准备过几年才买的大尺寸液晶电视提前抱回了家。
临颍商桥镇做煤生意的农民牛德,提前买了想电脑,他相信孩子将来用得上。
在国家补贴政策的刺激下,农民长期积聚的家电消费欲被刺激起来,这是2009年上半年家电下乡销售兴旺的动力。
不过,“农民的内生消费需求没有自然爆发,只是被政策拉前了。”长期研究农村流通和消费市场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财贸所宋则研究员告诉《财经》记者。
一些商贸专家赞同宋则的说法,他们认为,家电下乡是在“制造一种不可持续的间歇性需求”。
这或许是一种时间游戏,它将农村未来三四年的消费需求提前实现了,用于平衡当下过剩的刚性供给,制造出一种短期繁荣的消费假象。
记者在河南临颍县、青海化隆回族自治县群科镇调查时发现,农民生活中最大的支出是购买农资农具、养老和子女教育,很多农民现金收入有限,无法享受补贴。
中国领先的产业研究专业机构――中投顾问产业研究中心曾做过一份调研:农民家电消费不足的根本原因在于每人年均现金支出只有2767元,用于家庭设备购买的人年均只有149元。
“我们镇农民很多最担心养老、看病和子女教育,有钱也不敢花。” 广东的郭梓源对《财经》记者说,另外,50%的农民进城打工,有的举家进城,享受下乡优惠的农民数目有限。
据《财经》记者调查了解,农村电压没有城市稳定,经常停电,电力设施老化等问题也制约了家电的购买。
此外,据中国家用电器维修协会常务副会长赵泽蕊告诉《财经》记者,售后服务网点缺乏,也是制约消费的一大因素。不少农民维修家电要搬到城里去,有些厂家“管卖不管装和修”,影响了销售。
临颍商桥镇一位姓夏的农民想买一台太阳能热水器,但是店主告知,配套的无塔供水系统、管道、上门安装费都要另外付钱。这位农民一算,一个无塔供水系统就要500元,加上其他费用,和没有参加家电下乡的产品价格差不多。
中国家用电器维修协会提供给《财经》记者的调研报告显示,在众多的下乡产品中,除少数一线品牌已着手在全国铺开县乡级售后服务网络体系建设,多数家电企业只是在县城设有售后服务网点。
调研报告还显示,农民打电话,有60%左右是报修, 40%左右是咨询服务需求。有农民在使用电脑关机时,怎么也关不上,打电话咨询,服务人员发现,农民把不是开关的按钮当成了开关。
再比如,有农民报修,说电视机没有图像,由于到农民家去的路途遥远,服务人员通过电话指导,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电视机屏幕显示图像,服务人员只好上门服务,结果发现电视机根本就没有插上插销。种种情况说明,家电下乡需要广泛开展普及使用常识的培训。
据悉,中国家用电器维修协会正对农村地区24700家左右的家电维修服务网点进行梳理,计划年底前认证6000家左右的家电下乡指定维修服务部。不过这对中国四万多个乡镇来说,可谓是杯水车薪。
商务部研究院流通战略研究部副主任张育林告诉《财经》记者,与其以家电下乡的方式补贴农民,不如搞农村流通网络建设,修公路,帮助那些拓展农村市场的企业降低进入农村的外在成本,并整体出台惠农减负政策,让家电企业和农民自由选择。
中国社会科学院财政和贸易研究所流通产业室副主任彭磊也对《财经》记者表示,现在搞汽车下乡、摩托车下乡,但农村道路交通还不完善,等于透支了未来平稳的消费增长。他担心,即将推开的建材下乡,鼓励农民盖房子,而农民的房子要盖在自家宅基地上,这和土地集约、集中居住、土地复耕的政策有冲突。
冷热不均
一年一度的招标是大家电厂商的盛宴。在他们看来,这是政府帮助他们拓展三四线城市。目前海尔、美菱、新飞、海信、科龙、美的、格力等国内大品牌几乎占据了家电下乡80%的市场份额。
未中标的企业很多是“盘踞”三四线城市的中小企业,他们认为这些大企业借政府财力在垄断市场,自己的生存受到挤压。
甘肃省消协曾1号消费警示,告诫农民不要购买未中标企业的产品。“在政策的执行中,原本属于市场的自由买卖和公开竞争突然变了味道。”一位二线家电品牌经销商抱怨说。
“火拼”农村市场引来价格战。广东潮安县庵埠镇的郭梓源说,周围几家未中标企业,为了守住自己的根据地,也搞“山寨版下乡”,直降13%价格,与家电下乡产品竞争,有的干脆打着“家电下乡”的牌子深入乡村吆喝。那些打不起价格战的则对家电下乡产品做“反宣传”,“说下乡产品板材比原来变薄了,漏电漏水。”
其实,中标也并不意味着在农村畅通无阻。创维营销总部常务副总孙伟中告诉《财经》记者:“制造厂家中标,并不等于销售中标,在未中标的省区,我们的牌子很难销售。”
销售企业招标权在各省商务厅,由于地方政府要拿配套资金,当地政府自然希望本地纳税企业优先,往往倾向本省纳税品牌,“去年我们在销售上有七个省没有中标,这些省区我们纳税相对较少。”孙伟中说。
对家电下乡的态度,各地政府冷热不均。财力雄厚的地方,除了下拨专项补贴金外,还配套奖励基金帮助企业拓展三四线城市。
而财力紧张的西部地区则由于经费掣肘,政策宣传不力,也少有组织企业向乡村延伸维修网点。各省对家电下乡态度不一,直接影响到企业销售。“有的省9月就完成销售商招标,可有的省一直拖到12月才招标。”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冰箱厂家销售总监告诉《财经》记者。
据了解,在补贴执行中,农民抱怨最多的是补贴程序繁杂,从登记购买信息,到持有各种证件确认农民身份,再到县商务局审核拿到补贴需要九道程序。
此外也出现了开假发票、假标识,补贴挪用,借户口骗补的情况。也有城市人口借农村户口得到补贴。郭梓源说,他就曾将自己和家人的户口本借给城里的朋友。
宋则告诉《财经》记者,要堵住各个环节的漏洞,商务部各个部门放下手头的工作也忙不过来。
实际上,政府部门为了保证13%的资金到农民手中,花费了更多的行政成本和隐性成本。
商务部部长陈德铭前不久对媒体感叹:一件好事情,如果操作层面没做好,搞砸了,会带来非常负面的影响。而商务部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说,“有谁能拿出比这个更聪明的方案?干一件事情,总有李鬼窜出来。”
为此,商务部、工信部、发改委、财政部等组成家电下乡部际联席会议,成员单位联合进行最高规模的家电下乡督察行动。一年来,从中央到地方,各级组织的各种突击检查、督察活动不断。各级因此还设立了专门的联络员、打假办、突击检查队。
下乡谋变
彭磊说,政府部门既是政策制定者,又是执行者和监督者,这种制度安排需要改进。事实上,商务部、财政部也在根据推广实践不断调整政策。
对于补贴手续简化,十几个省份选择了销售网点代办申领并垫付补贴的方式,颇受欢迎。
有关部门还三次拓宽了面向农村的家电产品种类,还允许各地根据自己情况自主增选一个更具地域化的家电品种。针对部分家电产品更新换代速度加快的情况,从今年起家电下乡招标将由一年一次调整为一年两次。
而下乡产品的最高限价也经过了两轮提升。彩电的最高限价由此前的3500元翻番到7000元,55英寸液晶电视首次进入下乡行列。此外,冰箱限价从2500元提高到4000元,手机从1000元提到2000元,洗衣机从2000元提到3500元。
《财经》记者获悉,取消家电下乡招标最高限价的方案已上报国务院,不久的将来家电下乡产品招标将不再对各类产品设置最高限价,以便农民可以自由选择高中低档各类产品。
从2010年起,国有农场和林场也纳入了家电下乡政策范围,林场工人也可以享受补贴。
对于中标家电企业不到农村销售的现象,财政部、商务部“淘汰机制”,自2010年1月1日起,生产企业所有中标产品自中标之日起三个月内没有生产或六个月内没有实现销售,该生产企业将丧失中标资格。
中国社会科学院财政和贸易研究所流通产业室副主任彭磊建议,为减轻基层地方政府财政压力,“家电下乡”政策由地方分担的20%财政补贴配套资金,应由省级财政一次补贴到位。
具体操作模式,可协调各基层地方政府上报的计划和实施方案,对基层地方政府实施“家电下乡”采取计划管理模式,完不成计划要追回中央及省级补贴的资金,并追究虚报计划的责任,超额完成计划应以适当方式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