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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开——关于《二十四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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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想专门写写故乡,怕老了记忆都走丢了,得四处贴寻忆启事,找到了还得寻几个儿时朋友帮我校正还原;更怕笔刀不快,活生生浪费了这个好题材,像手术实夫一样不敢轻易下手。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让那些低回的情绪,再一次像冰凌一样结在笔尖,重重地垂着头。

说实话,贾樟柯“走”出故乡后,我始终对他不太放心(搞得我和他妈似的)。关于上海的《海上传奇》不够传奇,《二十四城记》在我盘里存了将近24个月了,但它是一个传奇。北岛在《城门开》里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重建我的北京……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贾樟柯用胶片和口述重建了一座叫420的军工厂(即成发集团)。打开厂门,我是一个好奇的客人,只是,也想起了我的城。

这里少不了寒暄

何锡昆,成发集团——也就是造飞机的420厂的一名钳工,在破败空荡的厂房内,回忆自己的老师傅。他讲到老师傅的刀具已经用得短到没法再用,却还在用,甚至捡起他丢下的用,这令他震撼。接着,是病房里一个镜头,准确地交代了上了年纪的老师傅目前的窘境:老伴重病,子女不和,一片紧张。回到家里,是何锡昆和老师傅阔别重逢的场景,几十年不见,只剩下寒暄。交谈的时间大部分被沉默统治,何锡昆只是不停地摩挲着老人的手。

有一段时间,我十分讨厌寒暄,也就是和人打招呼。走在路上,难免遇到朋友熟人,点头微笑,说两句废话,表示友好。我想,明明很熟悉的两个人,怎么一寒暄就感觉变得很远很远呢?明明彼此其实装了很多记忆宝藏,怎么就挑一些不值钱的说呢?这种感觉很糟糕,我甚至遇到熟人宁可绕路避开也不想仅仅寒暄。有时是这样的,而有时,时间这位伟大的洗衣女工,她搓啊搓啊搓啊搓,搓到旧衬衣再也没有款型(记忆消退无法还原),搓到自己手掉皮(过往再提只是揭疤)。我们还剩下什么?只是寒暄。那寒暄又不只是寒暄。当它发生在故乡,发生在对我们知根知底的城市,发生在熟悉我们啼哭的分贝和墓志铭笔画的城市时,具有另一种况味。

每次回家,住在一个楼的老人——当年我爷爷奶奶的同事,看着我长大的——脚步和记忆都迟缓了,但每次见面,每一次,他们都热情洋溢地和我打招呼,问我在哪个城市上学,我也每次都热情洋溢地回答。只是寒暄,独有的寒暄。

这里是个飞机厂

侯丽君,工厂裁员增效,她是第一批下岗职工。吃散伙饭时一群人哭成一团,她是唯一 一个招呼大家吃饭的人,心里却泪流满面,开始一个人的奋斗。

大丽,吕丽萍扮演。大丽提着吊瓶输着液,从工人宿舍区穿过,路过两架飞机,去往宋主任办公室。输液不同于打针,是长痛和短痛的区别。输液让痛苦变得漫长和熬人,这也预示着大丽的故事必将如此。1958年420厂从沈阳迁往成都,大丽的孩子那时才3岁。船到奉节,组织允许下岸休息两小时,临上船大丽发现孩子不见了。420厂属于军工厂,军事化管理,到点必须开船,工人不准离船。孩子就再也没有找到。

“组织”这个词是大丽在口述中用到的。由于属于军工,她每个月工资里还有保密费。事实上,在组织里,只有细胞,不再有人,也就不再有一个普通工人的孩子。这是一个造飞机的工厂,飞机在工人手中从无到有,然后冲向天空。而飞机从来不知道,很多人的生活,却在工厂里坠落。大丽在镜头里路过的两架飞机不仅仅是摆设,在我看来更是沉重的象征。不论是大丽,还是侯丽君,她们的飞机从未升起,她们的飞机,只是注定被销毁的残次品。无论是欧阳江河的“整个造飞机的工厂是一个巨大的眼球,劳动是其中最深的部分”,还是张楚《造飞机的工厂》里“我输掉了我的克运被凳子绊倒”,都弥散着一种沉得能让所有秤砣都报废的悲哀。

这座城市,也包括你的城市,一定有太多的梦想,太多来不及完成的事,太多对更好生活的向往。现在我在这里,想起它们就羞愧得恨不得立刻买一张机票逃离这里。可我又想不出,支撑我哪怕匍匐前进的,除了它们,还有什么。

这里盛产初恋

宋卫东,陈建斌扮演,讲起他的初恋时,他的记忆开始毫发毕现:那个女孩有着和热播电视剧《血疑》女主角幸子一样的发型,手腕上系着手绢。结局就像他几次都没有投进的篮球,就像大多数初恋一样,失败收场。叶芝这样表态:“在我青春说谎的日子里/我在阳光下招摇/现在我萎缩成真理。”

上大学后,初中高中这帮人像撒网一样四散而去。每次收网聚会聊起爱情时,我环顾四周,看到每个人嘴边都有一个被上了枷锁的禁忌的名字。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互相绕道而过。我无法肯定那个名字在心里被藏在了什么角落,是缝在枕头里,落满尘埃的书柜顶,最下面抽屉的带锁的本子里,还是哪里。那个名字有时让人想迅速逃离这里,因为这里,有和那个禁忌有关的一切。

在贾樟柯的电影里,一种标志性的镜头就是让人物像静物一样看着镜头。在《二十四城记》里这种特点被放大,工人们长时间地注视着镜头,像一张照片,活动的照片。当你直视那些眼神,和不可能一动不动而做的小动作时,有一些情绪一下子可以被打通。他们仿佛是在节省语言,有一丝尴尬,却不失尊严。暑假我去一个苗寨拍关于支教的片子时,有两个孩子在吹芦笙。间隙我让他们看着我的镜头,只是看着。后来拿回去看,那一段最打动我。

那些初恋,也只是一动不动看着它们的所有者,带点尴尬,不失尊严,仅此而已。

这里的未来

成发集团老厂拆迁,“华润置地”买下土地,盖起一座名为“二十四城”的城市生活区。随着成发集团巨大的“发”字缓缓坠下,老工人们的子女们,也走出了420厂,走向自己的人生轨迹。电影中,工厂里起初很夺目的发光的圆环,曾那么耀人眼,再没有出现过,不知这是否预示光芒不再。

赵刚,工人子弟,本该子承父业做一名工人,但他脱下制服,下定决心要从这庸常生活中逃离,而后成为了一名节目主持人。娜娜,赵涛扮演,同样是工人子弟,典型的新新人类,职业是一名代购,帮富婆们去香港买东西。她挺骄傲地表示,每件能多收一千块。420厂的未来,这些工人的子弟们,都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从小在厂里长大,工厂是他们的故乡,但翅膀总是向往远方。成都不论曾经是否繁华到有二十四城,他们心底的那座城都已倾圮,他们在建立自己的未来。这和420厂却又不是无关。

贾樟柯的电影做到现在,在朝精致转变。赵刚在说决定辞职,“我不干了”的时候,导演用了一个转场,屏幕一黑。娜娜刚出现在镜头里正化妆,但很快我们发现,那只是镜中像,恍惚,就像她的生活。这样的小细节在影片中不在少数,它们都让电影不再粗线条,而像耐心打磨的工艺品一样精致。至于让演员演群众,很多人对此诟病,但大部分群众演员不可能都有良好的镜头感。之前群众演员出彩也是因为贾樟柯都只把摄像机远远地摆在一边,在他们没有意识到在拍时就拍完了。而这是一部纪录片,又想出来剧情的效果,如果想让一些局促的演员在中近景的情况下和聊天一样生动,抑或性格限制即使聊天也很沉闷,莫不如让演员演。这样虽然在真实性上打了折扣,但在戏剧性上有所弥补。如果被故事内容所吸引,即使我感觉赵涛演得是最差的,我还是被打动了。

每次回太原,都有无数熟悉的地方不见,许多陌生的地方出现。这里的过去已经模糊,这里的未来我更无从知晓。母校许久没去,如果把我从天而降也许我也认不得了。我一门心思埋头于自己选择的不归路,拼杀也罢,犹豫也罢,都是自找的未来。但终归,我的未来和这里的未来,有关。

最后银幕上打出一句诗,来自万夏:“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部分/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

那些消逝的部分没有消逝,只是以另一种形式永生,不论是存在于文字影像中,还是存在于生命的记忆里。我只是觉得,我的过去能在这座城市盛放,何其幸运。我将城门大打开,即使里面你们要的空无一物,也要将这出“空城计”唱到最后。

《二十四城记》之所以在每个片段会穿插诗句,我想很大原因是电影的另一位编剧翟永明,是一位女诗人。最后用她的诗收束:

今晚所有的光只为你照亮

今晚你是一小块殖民地

久久停留,忧郁从你身体内

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