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国学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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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读研究生时，老师对我说，你国学底子不行，我就发了一回愤，从《四书》到二程、朱子乱看了一通。

读完了《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挂在嘴上，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就是“子见南子”那一回。老先生出来以后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没“犯色”。总的来说，我喜欢他，要是生在春秋，一定上他那里念书。至于他的见解，也就一般，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佩服的地方。至于他特别强调的礼，我以为没什么大意思。

《孟子》我也看过了，觉得孟子甚偏执，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说，他提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如此立论，已然不是一个绅士的作为。至于他的思想，我一点都不赞成。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时候及不了人，就说人家是禽兽、小人；这股凶巴巴恶狠狠的劲头实在不讨人喜欢。

假如有人说，我如此立论，是崇洋，缺少民族感情，这是我不能承认的。但我承认自己很佩服法拉第，因为给我两个线圈一根铁棍子，让我去发现电磁感应，我是发现不了的。牛顿、莱布尼兹，特别是爱因斯坦，你都不能不佩服，因为人家想出的东西完全在你的能力之外。这些人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为孔孟所无。孔孟所言的“仁义”啦，“中庸”啦，虽然是些好话，但似乎都用不着特殊的思维能力就能想出来，琢磨得过了分，还有点肉麻。记不清二程里哪一程，有一次盯着刚出壳的鸭雏使劲看，说体会到圣人所说“仁”的真意。这个想法里有让人感动的地方，不过仔细一体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毛茸茸的鸭子虽然好看，但再怎么看也是只鸭子。但我佩服古代中国的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发明了做豆腐的方法，这是我想象不出来的。

我还看过朱熹的书。朱子用阴阳五行就可以格尽天下万物，我以为多少有点失之于简单。举例来说，朱子说，往井底下一看，就能看到一团森森的白气。他老人家解释道，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井底至阴之地，有一团阳气，也属正常。我相信，你往井里一看，不光能看到一团白气，还能看到一个人头，那就是你本人。不知为什么，这一点他没有提到。可能观察得不仔细，也可能是视而不见，对学者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用阴阳学说来解释这个现象不大可能，也许一定要用到几何光学。虽然要求朱子一下推出整个光学体系是不应该的，那东西太过复杂，可往那个方向跨一步也好，但他根本就不肯跨。假如说，朱子是哲学家、伦理学家，不能用自然科学家的标准来要求，可怪的是，咱们国家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

孔孟程朱，如果说，这就是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那我就要说，这点东西太少了。这么多读书人研究了两千年，实在太过分。旧时的读书人都能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随便点出两个字就能知道它在书中什么地方。这种钻研精神虽然可佩，这种做法却十足是神经病。显然，会背诵爱因斯坦原著，成不了物理学家；因为真正的学问不在字句上，而在于思想。

二战期间，有一位美国将军不幸被敌人堵在了地窖里，敌人在头上翻箱倒柜，他的一位随从却咳嗽起来。将军给了随从一块口香糖让他嚼，以此来压制咳嗽。但是该随从嚼了一会儿，又伸手来要，理由是：这一块太没味道。将军说：“没味道不奇怪，我给你之前已经嚼了两个钟头了！”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样子，实在难以想象。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原载2012年第21期《青年文摘·彩版》】

题图∕无题∕王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