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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春 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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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六年,暮春。

大红帐子高挂的戏台上,一碧衣美人忽地折身翻上了一旁的匾额,长袖翻飞间,两道青绫从他手下流泻而出,美如飞花三月里振翅欲飞的蝴蝶,点点香粉即迷晕了一簇野花。

听闻人群惊呼,美人一松手,从高处跃下——

舞起青绫转了三圈,摇曳的身姿还停留在惊艳的视线中时,古筝蓦地散出深沉的尾音,这一曲,终了。

如死般的寂静之后,是更胜潮水涌来的掌声。

京城第一戏子,果然名不虚传。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从来都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其实拥有不输于他的美貌和身段。

想着,宋简不由轻轻一笑,视线同时朝台下角落瞥去——

如六年来的每一场戏,那株玉兰正笑吟吟站在黑暗里,手中仍握着快化了的糖葫芦,见他望来,还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

月色下,那向来半透明的身体,竟隐隐生了光辉出来。

宋简一怔,半晌后才轻轻扯了扯嘴角,淡笑回应。

——那只是极浅极浅地勾勒,笑意尚未爬上明眸,便已消散。

仿佛黑暗中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同时压在了那尚稚嫩的身体之上。

阿玉是株玉兰。

一株如今稚嫩芳香,十年前却枝桠残败的玉兰。

摆好了碗筷,看着眼前之人精致的眉眼,宋简就不由又飞回了那个寒冬——在雪地里看到这株冻得快奄奄一息的玉兰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别的,而是……

如果它会笑,一定是绝代佳人。

于是年幼的宋简捧着绝代佳人献宝似的回到家里,不但未得到养父母的赞扬,反而染上了风寒。

而当他从高烧中悠悠转醒,看到的就是那尚显稚气的容颜。

彼时,尚不解人情的阿玉傻乎乎地摸了摸他的头,形状美好的唇扯出一个温软的弧度,“你的额头好烫,我可以用它煎鸡蛋吗?”

当然不可以——闭着眼,宋简唇瓣微微翕动,似在轻声说着什么。

十年了。

从那年雪线千里的寒冬,到今朝街雨靡靡的暮春,十年来他们从未分离,哪怕是在被养父母卖到戏班子时,宋简也移走了被他种在庭院中的阿玉本体。

挖到双手鲜血淋漓,他也未曾喊过一声痛。

“小简,小简?”

葱白十指在眼前晃动,宋简这才回过神来,勉强勾起一笑,他听着檀木桌对面那精怪咕哝着抱怨——

“这是怎么了,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难道那日七王爷为难你了?”

慌乱之色从宋简眼中一闪而过,他匆忙辩道:“哪有的事,七王爷英明神武,我已和他说清楚了,他是断不会再来和我们计较的。”

阿玉不疑有他,“那就好,他缠我那么紧,我也烦得很。”

宋简手微微一颤,不再言语。

收拾了碗筷,他从屋外抱进一盆蒙着白布的花草,又细细掸去了盆周的灰尘,方被阿玉叫住——

精怪清亮的声音缓缓响起,他道:“对了,红珠来信了。”

抚着花草的手蓦地一顿,宋简急急回头,去拿那张泛着黄的宣纸。

红珠是他的阿妹。

宋简七岁那年,云游的戏班子在宋家村落了脚,当夏天的第一缕轻风拂来时,他的养父母抱着他眉开眼笑地换回了一堆白银。

彼时尚懵懂的孩子,并不知自己的一生已在这三言两语间尘埃落定。

惟一记得的,就只有那穿着红衫哭着喊“阿哥,阿哥别走”的奶娃娃——

宋简就此把红珠当成亲妹妹。

三年前,他的养父母过世,留下一堆烂摊子,还是他寄回了多年的积蓄,才帮那个自小只会哭鼻子的姑娘还清了债务。

而如今……

“她要出嫁了?”宋简讶然道。

一晃眼,竟那么久了吗?

阿玉点点头,“说是同村牛寡妇的儿子,勤劳又肯干,就定下来了。下月初五办酒,邀我们回去见礼呢!”

说着,他整个人扑到了宋简的背上,开始不规矩地蹭啊蹭。

仍沉醉年华飞逝中的宋简并没有察觉,等回过神来,人早被压进了罗纬。

略一怔忡,他终是闭上了眼。

而那泛黄的宣纸也随之飘落,在微寒春意中泛起些许颤栗,又跟着夜风抚过在外的窗框,木桌,荡向庭院。

独那芙蓉暖帐,仍是盈盈春色一朝。

枕着阿玉白暂的肩头,宋简忽道:“下月初三,我会早些回来。”

“会捎你最喜欢的龙须酥和桂花糕,所以那日,你就别去戏院等我了。”

睡梦中的精怪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宋简苦涩一笑,咽下已到唇边的那句问话,起身走出了房门——榻边只有碧色的戏服,他也不在意,披上就步入了夜色之中。

青绫在他臂弯间低垂,腕上玉镯轻动,不时发出几声脆音,发间还别了两朵牡丹——顾盼间水波流转,竟比身后那清月更熠熠生辉。

他在花前坐下。

伸手,任洁白的玉兰花瓣坠落腕间。

曾经有很多次,宋简携着阿玉,在朝露微颤的清晨,在戏台归来的午后,在月照东窗的夜晚,于此处静静坐着。

彼时,阿玉常把头搁在他肩上,望着满目花色,困惑道:“小简,你说什么是爱呢?”

宋简摇摇头,有什么暖暖地从肩径直流入心中,却偏偏无法吐露出口。

年幼离家,在别家孩子私塾念书时,他却只能披着戏服,一次次地舞袖跌倒——纵然有千般滋味,又怎生表露?

于是宋简只是沉默,遵循心中所愿抚上了那在夜风中微微颤抖的枝桠。

阿玉又问:“那……世间最可怕的又是什么呢?”

宋简想了想,道:“是……地狱吧?”

少时听邻家阿姐说过,地狱里遍布红莲,只要走岔一步便会坠落无尽焰池,是十恶不赦之人死后的去处。

——比剜骨更痛,比锥心更冷,想来,又哪有比地狱更可怕之地?

想着,肩上忽地微微一痛,那向来只食素的牙齿竟深深刺入了宋简的肉,任鲜血蜿蜒而下,阿玉的神情却是难得的认真。

他道:“小简,不要负我。”

宋简一愣,又听他如起誓般道:“若你负了我,我便只能拉你一同堕入地狱。”

若我负了你……

宋简全身一震,蓦然不愿再想下去。

清月之下,那株玉兰似是有感应,粉红的蕊轻轻颤动,些微花瓣飘了下来,洒在他额前。

宋简苦笑——

我的阿玉,你又可知,这世间的相负从没那么简单?

四月初三的傍晚,蓦然下起了雨。

梅子黄时雨,最是阴绵——宋简捧着龙须酥和桂花糕回到小院时,冻得连唇都发紫了。

彼时,阿玉正在摆碗筷,看到他进门,还冲他挥了挥手。

宋简却笑不出来,勉强看他咬了口点心,他又急急忙忙地要出门去。

“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丝说不出的古怪。

宋简干涩道:“我回一趟戏院,班主找我有事。”

“小简。”

步伐就这么戛然停住,宋简回头,看着阿玉半透明的身体在月色下舒展,稚嫩的面容点点忧愁外泄,盈于眉间,斥于心头。

谓之真绝色。

他一怔,半响才听那精怪慢慢地道:“早些回来。”

早些回来,早些回来——再不敢看那漆黑无神的双眼,宋简跌跌撞撞跑出了门。

转过街角的时候,撞上了那个男人。

英武的身躯扶起他,他听见一生之中最为痛恨的声音淡淡道:“怎么样了?”

泪水和着雨水涌入喉间,他几乎发不出声来,只能捂着嘴点点头,推开男人闯入漫天大雨之中。

他竟然……真的给阿玉下毒了!

从一月前拨弄那盆对花草有毒的百香叶,到今日将其碾磨成粉洒在龙须酥和桂花糕上,宋简仍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把十载的枕边人送作了嫁衣。

他就这么屈服在那个男人冰冷的威胁之下——

“你要知道,只要本王一个弹指,莫说是这小小的戏班子,就是你远在千里之外的妹妹,也都难逃一死。”

也都难逃一死,也都难逃一死!

他不能,他不能——宋简捂着脸跪下,纵然自己可以不在意生死,又怎能连累这养育了自己十载的戏班子,单纯天真的红珠?

所以你就出卖了阿玉,出卖了一心相信你的阿玉——脑中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

恍恍惚惚地站起来,眼前一片黑又一片红,宋简挣扎着又跑了几步,方摔倒在一个挂了橘黄色灯笼的铺子前。

香香甜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宋简抬起头,看见一串串色泽鲜艳的糖葫芦。

忽地又想到那一天,他们吵了架。

阿玉背过身去好半天不理他,无奈,宋简只得去街角买了点心哄人——而当那裹着糖衣的山楂被含入唇中时,阿玉突然笑了。

他口齿不清地咕哝:“好甜。”

好甜,宋简看着他满足地面容,就觉得……也许,这即是爱。

甜甜的,香香的,即使就这么永远看着,也已经幸福了的感觉。

大雨中,宋简终是叹息出声——

然后,他飞一般地抢了串糖葫芦,在铺子老板的叫喊声中,在满城瓢泼大雨的冰冷中,跑向了来时路。

只想快点,再快点……

他的阿玉正在罗纬中任人,他每日都会站在戏台下角落,捏着串糖葫芦笑吟吟看着他的阿玉正在任人!

一脚踹开小院大门,宋简疯了似的往前冲,脚步却蓦地顿住了。

他低下头,看见一截银光从胸口隐入。

“这疯子,竟敢将本王……”英武的男人骂骂咧咧冲出了门,他全身是血,左耳只剩下半只,下半身更是血肉模糊。

抽出剑,他急急忙忙跑向医馆,看也不看一眼身后颓然倒地的宋简。

曾经的花前月下,如今似是只有一片血色。

望着屋内同样流满了遍地的殷红,宋简不由就想到了离家前阿玉无神的双眼——是啊,他怎生忘了,既是对花草有害,和百香叶朝夕相处了一月有余,阿玉又怎会毫无察觉?

渗着鲜血的唇极浅极浅地抿起,宋简苦笑——

我的阿玉,你可是在惩罚我?

惩罚我的欺瞒,我的懦弱,我的不忠。

闭目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少年稚嫩的面容上是与年龄不符的认真,他舔着宋简流血的肩膀,道:“不要负我。”

不负,不负——

纵然相负,也愿同你一起双双坠入地狱。

十指葱白微微一颤,终是不再动弹。

与此同时,他身前的玉兰也如大限将至,原本白嫩的花瓣一夕变黄坠落,旋转着覆在宋简渐渐冰冷的身体上。

然后,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