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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读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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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读大学,从杨绛的《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读到引用的钱锺书的旧诗,当时不胜神往。几年后《槐聚诗存》印行,买回粗读一过,但那时所知有限,虽处处志之,兴会实少。近年来马齿徒增,学问进步有限,阅历却终究增加了一点,少时读钱诗不解处,近来稍有所会,便壮着胆子,拉杂写几笔读后感。

“少年客气半除删”

《槐聚诗存》为钱锺书晚年手订,收诗起1934年,早年诗作,皆摒除不录。是年诗作佳句如“乍别暂归情味似,一般如梦欠分明。”(《还乡杂诗》其一)、“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玉泉山同绛》)皆写情工切,而意境清幽。全篇佳者如《当步出夏门行》,古朴苍劲、峭拔不群中蕴蓄着一股蟠曲不平之气:

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按:《诗存》收诗,实自问诗于陈石遗后。钱锺书自言少时“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见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盖言其少作也,此于《石遗室诗话续编》中所引早年诗犹可见出,中如“巫山其似神仙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秋抄杂诗》十四绝句),显从李义山、黄仲则句中化出。石遗老人评之为“缘情悽惋”,又诫之曰:“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李义山、黄仲则人所共知,汤卿谋(传楹)则近人考之甚详,盖亦吴人,生当明季,国事日非,所著《闲余笔话》中有曰:“人生不可不具备三副眼泪:哭国家大局之不可为;哭文章不遇知己;哭才子不偶佳人。”(裴伟:《锺书动情汤卿谋人生不可无三哭》)《槐聚诗存》中,用“卿谋三哭”典者二出,盖亦认可石遗之评语也。

约于1931年底前后,钱锺书因父之介,拜谒陈石遗,有记石遗读其少作后曰:“此乃才子诗也,词采绮丽,但缺少风骨。”(失检)又“见其多病,劝其多读书少作诗也。”(《石遗室诗话》卷一)石遗深于诗道,其诫钱锺书二语,为极关键之点拨。盖诗文皆贵风骨,若仅缘情绮靡,非特于诗中不能为高格,且亦有伤于少年之志气,故不如读书养志也。《石语》中更有关键之点拨:“为学总须根底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此数语,后之事文学者,或皆不以为然,而有其不可磨灭处。钱锺书为学,有沟通东海西海之志,取径自不同于老辈,然不愿“卖花担头看桃李”,晚年著《管锥编》,将毕生学问收束于部分核心典籍,弱冠时得老辈点出向上一路,或不无得力处也。

1934年所作《还乡杂诗·梅园二》曰:

未花梅树不多山/廊榭沉沉黯旧殷//匹似才人增阅历/少年客气半除删

《槐聚诗存》不收“缘情悽惋”的少作,盖以其皆“少年客气”也。“客气”也者,非如今语做“礼貌、谦让”解,古语一犹“言辞浮夸,非由衷曲”,一犹“一时意气”,一犹“邪气入侵”。若以第一义解,则犹“为赋新诗强说愁”,以后二义解,则犹“外境摇荡志气”,三义皆可,而似以后二义解之为胜。盖如未花梅树,删去“少年客气”,方有古朴苍劲之姿。

义山、涪翁的影迹

然《槐聚诗存》所收诗作,仍有玉溪生影迹,盖性情相近,积习难除也。少时读杨绛先生《记钱锺书与〈围城〉》所引钱诗,颇喜其中“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一联,两句皆化用熟句,写“羁居沦陷区的怅惘情绪”,属对工切,而又深贴情境,颇有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妙。后读全诗,则体势皆从李义山诗中化出,见1943年作《古意》:

珰札迢迢下碧城/至今耦意欠分明/心如红杏专春闹/眼似黄梅诈雨晴/每自损眠辜远梦/未因赚恨悔多情/何时铲尽蓬山隔/许傍妆台卜此生

诗中亦多化用义山及他人成句,几乎“无一字无来处”,已有好事者一一注出,而全诗以男女之情寄寓家国山河之思,缠绵悱恻,寄寓幽远,深得玉溪生神韵。此年所作另外两首《古意》,韵味亦颇相近。《槐聚诗存》中,泰半清幽峭拔,甚且古雅瘠瘦,自己谦称“声如蚓出诗纤弱,迹比鸦涂字侧斜”(《吴亚森忠匡出纸索书余诗》),此类“丰神秀逸”的诗作并不多见,此或受陈石遗“清、寒、瘦、筋”之说影响,故于诗中力戒绮语,不同于其为文之铺张繁冗,然积习亦偶或发露,观此数首可知,然于绮丽缠绵中得寄托深远之旨,非无筋骨之作,于石遗之教盖亦不无得力处。

又:《石语》中石遗责陈散原甚苛;钱锺书《谈艺录》中于黄山谷亦不无讥刺,《宋诗选注》于涪翁诗只收三篇,虽或时代所限,而《登快阁》《寄黄几复》等名篇并皆见弃,则颇难索解。然观乎此数篇,其用事之繁复,化用成句之高妙妥帖,于江西义法可谓纯乎其熟,盖非不能为,乃不欲为也,殆于黄诗或亦不无欣赏处,而绝不愿为其所樊篱,犹遗山所谓“论诗应向涪翁拜,不做江西社里人”也。钱锺书自述学诗历程,则曰:“十九岁始学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即《中书君诗》)。其后游欧洲,涉少陵、遗山之庭,眷怀家国,所作亦往往似之。归国以来,一变旧格,炼意炼格,尤所经意。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实则予于古今诗家,初无偏嗜,所作亦与为同光体以入西江者迥异。倘于宋贤有几微之似,毋亦曰唯其有之耳。自谓于少陵、东野、柳州、东坡、荆公、山谷、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入,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见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

其与山谷渊源及江西派关系,观此可见。又,涪翁诗亦多风神潇洒、境界开阔、气象高华者,非如末流死于故纸堆中、以饾饤獭祭为能事也。《槐聚诗存》于此类诗几无相侔处,盖性情相异、而时势迥乎不同也。

“涉少陵、遗山之庭”

《围城》自序谓:“两年里忧世伤生”,《谈艺录》说此书“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杨绛先生《记钱锺书与〈围城〉》则言:“我认为《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是个好学深思的锺书,《槐聚诗存》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锺书……”《诗存》收诗,抗战时期独多,此期作《谈艺录》《围城》,“销愁舒愤,述往思来。……麓藏阁置,以待贞元。”(《谈艺录》序)个人感喟,则独寄托于诗篇。

集中“忧世伤生”之作,不自归国起。1936年在伦敦,已作有《新岁感怀适闻故都寇氛》,中有“无恙别来春似旧,其亡归去梦都迷”之句。1938年作《哀望》: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身即化灰尚齎恨/天为积气本无情/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同年又做《将归》,其一曰:

将归远客已三年/难学王尼到处便/染血真忧成赤县/返魂空与阙黄泉/蜉蝣身世桑田变/蝼蚁朝廷槐国全/闻道舆图新换稿/向人青只旧时天

其二则有警句曰:“田园劫后将何去,欲起渊明叩昨非。”同年《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则曰:“江南劫后无堪画,一片伤心写剩山。”观此数诗,“涉少陵、遗山之庭”,非虚语也。

钱锺书自言归国后诗作“一变旧格”,而感怀时事、忧世伤生之作,几于无年无之,少陵、遗山体格声调,于此类诗亦复多见。孤岛沦陷,作者困居愁城数年间,忧世伤生之作尤多。此时处境,如《谈艺录》序所言:“侍亲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笑而不敢也。”因身处危境,所作感人尤深,如1942年作《辛巳除夕》:

不容灯火尽情明/禁绝千家爆竹声/几见世能随历换/都来岁尚赚人迎/老饥驱去无南北/永夜思存遍死生/好办杯盘歌拊缶/更知何日是升平

又如1943年作《故国》: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壮图虚语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地哀/伤时例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其他警句如“一岁又偷兵罅活,几絇能织鬓边丝。”(《立秋晚》)“空谶归来陶令句,莫知存殁李华文。”(《乡人某属题哭儿记》)、“欲歌独漉愁深水,敢哭穷途起湿灰”(《雨中过拔可丈不值,丈有诗来,即和》等。《诗存》感怀战乱、忧世伤生,起于战前,而迄于战争末期之《空警》,及战后《还家》所见之满目疮痍(“故人不见多新冢,长物原无只短檠。重觅钓游嗟世换,惯经离乱觉家轻。”),个人感喟、亲朋经历外,亦有对失节文人的讥刺(如题黄秋岳及某巨公集),谓之“诗史”可也。其不及少陵、遗山者,则在二翁亲历丧乱、涉世较深,甚且目睹宗庙倾覆、山河陵夷,故感慨尤深,钱锺书虽曾困居危城,然终以书斋生涯为多也。按:近世诗家,以义宁陈氏父子感怀为深,此盖因其于旧邦新命寄托尤多,不独因其宗江西而祖少陵也。

《诗存》中此期诗作,长篇古体《剥啄行》为特出。此为纪事之作,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中有记其本事。盖落水文人谬借“天命”欲游说钱锺书“下海”,而为其“罕譬而喻申吾怀”所峻拒。道不同本不相为谋,而况以狼虎残狠之师、杀人盈野盈城者谬托天命,不亦大言欺天乎。又,声名为人之累,钱锺书早年虽有才名,然此时《谈艺录》《围城》尚在属稿中,令誉尚未甚著,而“有心者”已思利用之,虽复可笑,然托身于世,诱惑歧途实多,亦岂可不戒慎恐惧乎。

“耐可避人行别径”

《石语》中有记陈石遗评钱锺书早年诗曰:“世兄诗才精妙,又佐以博闻强识,惜下笔太矜持。夫老年人须矜持,方免老手颓唐之讥,年富力强时,宜放笔直干,有不择地而流、挟泥沙而下之概,虽蜷曲臃肿,亦不妨有作耳。”钱锺书按语曰:“丈言颇中余病痛”;晚年自述则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按诸《槐聚诗存》,“矜持”、“紧”之评语,皆为知言,盖经历、性情、才性所限,亦不宜强求也。然集中亦有“放笔直干”者,而以古体为最,盖此体本少拘束,情景投合,则较易直抒胸臆也。忆初读《记钱锺书与〈围城〉》时,所引近体诸诗外,甚喜《游雪窦山》(1939)二首,少时颇爱“天风吹海水,屹立作山势”一篇,以有跳脱健动之势,今则喜“山容太古静,而中藏瀑布”一篇,尤喜起首二句,因于气象肃穆中,蕴蓄无穷生机,又复收拾得住,滔滔川流皆笼罩于至静至定之中,于集中最为高格。

集中有《新岁见萤火》(1940)一篇,亦属古体中可观者。盖作于任教湖南国立蓝田师院时,可见出作者用心:

孤城乱山攒/着春地太少/春应不屑来/新正忽夏燠//日落峰吐阴/暝色如合抱/墨涅输此浓/月黑失其皎//守玄行无烛/萤火出枯草/孤明才一点/自照差可了//端赖斯物微/光为天下保/流辉坐人衣/飞熠升木杪//从夜深处来/入夜深处杳/嗟我百年间/譬冥行长道//未知所税驾/却曲畏蹉倒/辨径仗心光/明灭风萤悄//二豪与螟蛉/物齐无大小/上天视梦梦/前途问渺渺//东山不出月/漫漫姑待晓

按:诗中借“萤火”比喻“心光”,至为明显,不需过多解释。于天地晦冥、无可依恃之时,惟赖此光,方不至“蹉倒”也。

有长者议论时,说“耐可避人行别径”(1974年作《老至》中句),可为钱锺书一生定评,识者以为至言。高明者本不同于众流,于时辈亦同调难求,宜乎其“孤索冥会”、自行其是。又,石遗说诗曰:“诗者,荒寒之路,无当乎利禄”,钱锺书说学问乃“荒江野老屋,二三素心人”之事,与之亦有同调之处。(参刘建萍《论陈衍对钱锺书的影响》)盖不仅鸿博如海,亦复贞介如竹。

近人借诗言志,熊十力喜王船山“六经责我开生面”一句,鲁迅则有“我以我血奠轩辕”之句,皆可见出其志行。

“槐聚”解

“槐聚”出处,一般认为是元遗山《眼中》一诗:

眼中时事益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

此于钱锺书著作中亦有据,盖除《管锥编》序中“同枯槐之蚁聚”直用“枯槐聚蚁无多地”外,《诗存》中用“拥被寒窗夜不眠”亦不一出也。钱锺书一代,生平泰半处于20世纪纷乱不安时期,宜乎其有遗山之概。又有言“槐聚”反用“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之意,谓于动荡不安中觅一隅之地自得其乐(殆略同于“自己的园地”之意),谦中有傲,亦为佳解。

又:“槐聚”字面上最容易联想到“槐安国”,盖感怀身世外,亦有讽世之意。“槐安国”出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为吾国人所熟知,《诗存》中用此不一见,如《将归》其一曰:“蜉蝣身世桑田变,蝼蚁朝廷槐国全。”《睡梦》其二曰:“睡乡分境隔山川,枕坼槐安各一天。”书生梦入槐安,纵抽身世外,冷眼旁观,究竟亦在南柯一梦中也。1957年作《赴鄂道中》,其三曰:

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

庄子书谓“至人无梦”——然黄粱易熟,邯郸梦岂易醒邪?此则有问于今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