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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禹 诗让你接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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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早慧者众,尤其是诗人。美国诗人席薇亚·普拉丝(Sylvia Plath)16岁就出版第一本书;智利诗人聂鲁达20岁便发表知名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诗人的早慧仿佛已是一种不成文的默契,那股灵光难以压抑,唯以诗句作为凭依。来自台湾,出生于1989的年轻诗人林禹瑄,15岁开始写诗,17岁便一举夺得“台积电青年学生文学奖”新诗首奖,20岁即出版第一本诗集。她素行低调,但才华的光芒掩不住,在新世代诗人中早就受到高度关注。目前就读牙医系的她,看似理性,却拥有高度敏锐且细腻的心灵,作家陈育虹借波兰诗人Anna Swir的句子称她“敏感如一颗疼牙”,她善于撷取身边事物作象征,日常被她捡拾、安放,细节成为种种隐喻,而新诗集《夜光拼图》更成为她这些年来的集结,“世界分坐两堤,我们对坐/逐日摆渡小小的死亡和梦”,在生活的碎片之中,她以诗拼凑自己,也指认自己。

思考比较多,下笔不用多

活在现代,或许这已是非常普遍的潮流,和许多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一样,林禹瑄的创作之始,来自网络论坛,“看到一些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居然都这么认真地在讨论诗、写诗,我受到很大的震撼”。网络开拓了写作的自由,即使不是名家,仍有一个广大的空间供其书写、讨论,更屡有惊喜。林禹瑄形容那是一种“撞击”,她在论坛里看见了太多才华洋溢的年轻写作者,“他们给我的震撼,远比后来读夏宇或罗智成给我的震撼更大”。受到同侪影响,她也开始试着去接触文学,模仿喜欢的诗人,读与写并进,出版第一本诗集《那些我们名之为岛的》时,她仅仅只有20岁,是众人称羡的才女,都说她年轻,林禹瑄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至于为什么是诗?除了得到较多成就感之外,她也笑说这和懒惰的个性有关,“诗是一种思考比较多,下笔却不用多的文类。”

台湾诗社众多,历史上留名的也不少,提供给创作者们一个抒发感怀与分享的空间,而网络时代更是如此。林禹瑄大学时便加入当时颇有名气的风球诗社,帮忙编辑诗刊,举办读诗会、巡回诗展等等,活动办得热热闹闹,还到全台各地的大学办展览。她原本幻想像罗智成那时的“台大现代诗社”一样,每个成员都才华洋溢,下笔如风,却慢慢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讨论诗,“我只能讲我的感觉,没办法真的去解释它。”即便有读诗会,对自己写作上的帮助也有限,最多的养分还是来自阅读,当校外活动太多的时候,反而将心力分散掉,花在练习、欣赏作品上面的时间变少了。于是林禹瑄慢慢淡出社团,将写作回归到最单纯的个人身上:“创作好像没办法藉由学习,真的有什么进展。”这是她的亲身体会,一切的一切,还是只能靠自己,或许这也印证了创作的本质始终是孤独的,再热闹的圈子,再澎湃的情绪,最后唯有将一切收拢在笔下,才是真实。

生活的碎片

“那时恒常觉得日子过得像堆碎片。”这是《夜光拼图》后记里的头一句话,或许也是整本书背后的最大推力;正因为生活如此破碎、反复、断裂,所以需要拼凑,藉此在黑暗里指出一条明路来,她开玩笑说,“反正诗集什么时候出都会后悔,不如就现在好了。”里头收录的多是林禹瑄大学时期的诗作,“过了这个阶段后,很多想法可能也都不一样了吧”。宛如投入海中的瓶中信,成书是为了把当时的自己完整保留下来。《夜光拼图》分为四辑,是青春的纪录,也是成长的一连串轨迹,“让我为你跳这样的芭蕾”多写自身感叹,带着青春气息,“有一束光/在每个早晨都有不重复的舞步与信仰”,还处于懵懂、茫然、寻找方向的阶段;“墙外”则大力碰触现实,关注社会面向,“闪避一颗子弹/如同闪避一个早晨”是记录历史,也望见世界,几首写给饥童、“八八风灾”、三七仔等诗篇,更崭露了诗人的企图心;“我们的轮轨欠缺良好的比方”写旅行,异国风景里的偶见偶闻,陌生的地址,相似的面孔,眼界引领诗句前行,是较为特殊的一辑;最后的“爱着并且没有损坏”谈论爱情,偶有幻想或期待,惶惶不安,“一双眼睛/看见了彼此,始终没有拥抱”虽写情感,但诗里流露的情绪却冷静而节制,句句坚毅自持,如陈芳明称她是“知性诗人”,不让情绪泛滥,恰到好处的拿捏,这样的冷静是林禹瑄诗里的一大特质。

而书在编排上也略有巧思,同名的《夜光拼图》其实是许多短诗的标题,打散藏于四辑之中,以黑页作底,将书快速翻动,会产生如琴键般起伏的效果,仿佛划分日夜界线。她说原本就是希望藉此展现拼图的概念,“里头的诗几乎都是在台北时写的,每天生活过得很忙碌,生活就是一连串的琐碎与重复,充满了碎片。”来自台南的林禹瑄,独自一人北上念书实习,最大的感触就是少了很多可以自己思考的时间,和在南部时不同,“每天都活得很破碎”。故她的诗中也常出现大量重复的句子,反复跳接的片段。如今就快要跨过这个阶段的她,对未来却有更多的怀疑,诗集的出版,至少能为过往这段日子下个脚注。

诗受到日常的影响,那在生活里,诗又是什么呢?林禹瑄沉吟许久,“诗是可以让你接受生活的东西。”她坦率招认,没办法写离生活太远的东西,也无法干脆地跳脱,“这个阶段的我,就是处在一种重复的情节里;诗就是我生活的纪录,其实所有的文学也都是一种纪录。”

从想象开始,才能感动人

言谈中,林禹瑄不时流露出感叹,“长这么大,唯一擅长的就是写作这件事”。就读台大牙医系的她,坦言对此专业没有兴趣,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她说这是在台湾的一种“好成绩的人都应该去念医学系”的错误观念,让他们无法选择其它道路,更抹煞了其它的才华。就她看来,医生其实是最不需要天分的一种职业,“毕竟这一行里经验最重要,只要不断累积就能上手”。她也几乎不以这类题材入诗,笑说生活早就被医院里的事情弄到麻痹了,根本不会有想去写的念头,“有人听到我念牙医系,就会问要不要为每颗牙齿都写一首诗啊,应该会很好玩之类的,但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啊!”她认为人有时候之所以能写,很多是因为“不懂”,所以会对一件事有更多的想象,“文学有很多东西都是从想象开始的,才有办法能感动人。”以此类推,其它人来写牙齿或类似的题材一定会比她更感人,也更有趣,她说自己涉入太深了,“完全没有想帮牙齿写东西的灵感!”

谈起本行兴趣缺缺,但问起真的想做的,林禹瑄略带腼腆地回答:“电影。”的确和本行完全无关。比起习医,她未来更想以此为职志,喜爱台湾导演张作骥的《美丽时光》,大陆导演娄烨的《颐和园》等作品,反复看过多次。受到电影的潜移默化,她的诗中也有大量的空间描写,“时间躺了下来/没有声音”、“想象我们背对彼此/将一生越拉越远”、“声音像草原,脸上穿越一千只瞪羚”,不只擅用隐喻,还将情景塑造得更加具体,宛如镜头置换的纸上电影,我想起她的个人照片里,常有举着相机四处张望的动作,或许那正是她最想把自己放进去的位置,旁观世界与记录,瞬间与永恒对坐,被收进她的诗里。

诗不是站在真实的对立面

她的诗里有对生活的思索、情感,对关系的定义,以及许多的质疑与提问。对于写,林禹瑄的要求很简单:“写出让我自己满意的东西。”她格外注重音律跟断句,还会自己默念,调整语气与节奏,题材除了取自生活之外,她也希望能和当下的环境有所连结,“诗不是站在真实的对立面,而是要和现实有关联。”诗常被认为太过风花雪月或虚无,仿佛只充斥在想象中。但她认为诗是用想象迂回地贴近现实,从丑里炼出美,也曾企图为社会发声,但她说这需要一段时间的酝酿,比较没有实时性,也自嘲读诗的人不多,可能没什么影响力:“毕竟现在我身边的多数人都几乎不读诗。”相较于文学,透过音乐或影像去撞击社会议题,所带给人的震撼力反而更强。

她这一代的诗人多来自网络,习于PO网、讨论、分享作品,在这个“小我”的年代,每个人都急着抒发与表现自己,也屡有人埋怨“写诗的比读诗的人还多”,对此,林禹瑄倒是看得很开,她在书里引用电影《寻找甜秘客》(大陆译作“寻找小糖人”)里,歌手对台下观众说出的台词:“谢谢你们让我活着。”这样的状态是她心中对诗人与读者间的理想关系;她也接受任何形式的误读,“因为我遇到太多人说自己不读诗,是因为读不懂,但诗本来就是在找自己的感动。”相较于其它文类,诗的门坎偏高,隐喻繁多,晦涩难解,处处限制只会让感觉更疲乏,林禹瑄说不会分析也无所谓,只要读者能从诗里得到小小的感触,也就够了。

在短短一两个小时的谈话里,林禹瑄不时流露出生活的艰难,对未来的不安,以及若有似无的不确定感。她说写诗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有价值”,我想起德国诗人里尔克在《写给年轻诗人的信》里这么写:“要有耐心地去面对每一件无法解决的事,试着去爱那些难题。将它们当作一间上了锁的房间;或是一本陌生外文书籍。别找寻目前得不出的答案,因为你无法活出他们。重点在于:活出当下的一切,活在问题中,或许有一天,不知不觉地,你渐渐活进答案之中。”这或许正是林禹瑄所寻求的最佳解?但生活没有真正的解答,矛盾与犹豫,追求与幻灭,原本就是青春的特质,也是诗的一部分。林禹瑄以诗指认世界,解释自己,“我们是比较快乐一点的/那种悲剧”,当诗成为拼图,在夜光中熠熠发亮,她的诗人之路,才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