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 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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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你在麦田里奔跑。麦田像海，把你紧紧围住。
我有一首很喜欢的歌――《文森特》。
我不知道歌词，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也许是很简单的一个故事，或者情节。那么，文森特到底是谁？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或者，他就是文森特，那个在麦田里开枪打死自己的落魄画家。
你看过文森特的画吗？应该有很深的印象。葵花。曲线过分扭曲而形成的深蓝天空。
很小的时候，买过他的一本传记，上面有大量的插画。那个时候，也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后来，买过他的印刷画。我把他的《向日葵》贴在我的书桌前。我常常面对着它发呆。我喜欢那种色调，特别是黄颜色，像是被某种东西冻结。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而成的。枯萎的冷艳。
后来，哥哥告诉了我他的死亡。
1890年的夏天，文森特背着画箱在田野漫步，眼前出现了幻觉。他感觉有一群黑黑的乌鸦笼罩在金色的麦田。文森特说，乌鸦就是死神。他来召唤我了。于是，他带着一支手枪，来到了麦田，朝着幻觉里的乌鸦开了一枪。子弹射进他的胸口。
“他就这样死了吗？”我问哥哥。
“是的。在两天后去世。”
后来的某一个夏天，哥哥带我去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葵花。
他说，葵花是向着太阳的花朵。文森特喜欢太阳的颜色。明亮的黄颜色。
我的心里很坦然。哦，朝着太阳的花朵，明亮的黄颜色。它们的确美丽无常，天空似乎也要被那层灿烂的金黄渲染。
于是，我和哥哥一样喜欢葵花，喜欢文森特。
哥哥也曾说过，他要做一个画家，像文森特一样的画家。
啊，我有一点惊讶。
我问他：“你也要像他一样在麦田里打死自己吗？”
他笑着摸摸我的头，“傻瓜，怎么会呢。”
我知道，哥哥是真的喜欢画画。他在农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麦田，还有葵花。哥哥会拿一支2B铅笔和一张白纸去麦田画画。他画在收麦的人们。零碎的麦子。
还有葵花。
不过，每年秋天的时候，就会有大片大片的葵花死亡。而那个时候，往往是爸爸带我回老家的时候。
我每次都皱着眉头对哥哥说：“葵花，葵花，葵花死了。”
哥哥总是笑着对我说：“葵花其实没有死。明年，它还是会一样生长。”于是，哥哥拿出他画的画给我看。厚厚的一叠。上面有盛开的葵花，朝着太阳，只不过，没有太阳金黄的颜色，会燃烧的颜色。因为，一切都是黑白的。
哥哥只有铅笔。
“我要做一个像文森特那样的画家。”哥哥又说了这句话。那一年，他应该是14岁。
哥哥是勤奋的。他真的在努力地实现着他的梦想。他画了太阳还没露脸灰蒙蒙的天空，画袅袅升起的炊烟。
记得有一年，葵花盛开得特别好，哥哥高兴极了，他采了瓜子，拿到邻近的小镇上去卖。他终于得到了一些钱，买了斑马牌的水粉颜料，画笔，还有画本。
他画了三张画。一张麦田。一张葵花。还有一张杂乱无章。
我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他的幻想。他闭上眼睛突然想到的画面。
哥哥画的葵花和文森特的不一样。他画了葵花死去的样子。花朵不再朝着太阳，而是垂向黑色的土地。
哥哥说，葵花和文森特一样，感觉有一群黑黑的乌鸦笼罩着它们，罩住了太阳金灿灿的颜色。这是可怕的。所以，它们选择了死亡。
时间在继续。
我仍旧是在城市，而哥哥还在农村。这个城市没有葵花，有的是表情冷冰冰的行道树。
每到我回老家的时候，也正是葵花大片大片死亡的时候。金黄的花瓣渐渐凋零，粗壮的枝干像一根干枯的拐杖。
哥哥还是一样，那么热爱绘画，热爱葵花。他已经自学了素描和水粉画，快高中毕业了。
他没有去读大学。
我问哥哥：“你打算去干吗呢？”
哥哥的神情竟然有些迷茫。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表情。
“哥哥，不要忘了文森特。你说过，你要成为像他一样的画家。”我这样对哥哥说。
哥哥用肯定的眼光看着我。
“是啊，我爱画画。要当像文森特一样的画家。”
时间又过了两年了。
我仅仅从爸爸的口中得到哥哥的一些消息。哥哥不读书了，他干什么去了呢？
“高中毕业还能干什么，打工呗。”爸爸这样说。
但我一直相信，哥哥一直在努力实现着他的梦想。时常在梦里，梦见他就是文森特的化身。他画了好多的画。飘洋过海到了巴黎。和文森特一样，他成名了。他在文森特曾经居住的巴黎郊区奥维尔小镇盖了一幢房子，刷成了太阳金灿灿的颜色。
我终于又见到了哥哥。
他已在广东闯荡了好几年。去年在东莞做生意亏了钱，一无所有，还负债累累。于是，他只好回家种田。
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哥哥。
这句话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头发有些蓬乱，眼神呆滞，手指粗糙。还斜斜地叼着一根烟。
这已完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男子。他不像文森特，连眼神都不像。什么都不像。
爸爸说他在老家包了几亩田，种些经济作物，还包了一个鱼塘。
“他总算是安定下来了。”爸爸说。
顿时，不知是什么情感在我心中爆炸，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我看到了那一叠叠的画被塞在床底下，被黑暗覆盖着。
我的脑中仍旧是一片空白。
“哥哥，我们去看葵花好吗？你已经好几年没带我去过了。”
“哎呀，没看到我在忙吗？”
“哥哥，我们去麦田吧。”
“你没事做啊。去那里找死啊。”
为什么我还是空白？
“哥哥，你还记得文森特吗？”这句话我一直不敢问。
在老家的那段日子里，哥哥向父亲要了几千块钱，他说，他想去做些小生意。当父亲把钱给他的时候，我看着他喜悦的表情，心里却高兴不起来。那个喜欢在麦田里画画，喜欢文森特，想当画家的男孩，是我哥吗?
直到回家前一天，哥哥终于带我去看了葵花。
葵花没有死去。它们在疯狂地盛开。大片大片的金黄色。依旧是渲染了天空，依旧是朝着太阳。
可是，看葵花的人变了。
时间真的可以毁灭一切吗？我知道，有一个人的梦想和尊严在这片葵花地里彻彻底底地死亡。就像黑压压的乌鸦袭来，他朝自己开了一枪，射进了心脏。那纯洁的心，失去了血红的颜色。是现实的错误吗，还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我只清楚地看到了，梦想的毁灭。
那个平常的黄昏，在那片葵花地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掉下泪来。
“这片田种葵花真是可惜了。”这是在我离别前哥哥的最后一句话。
半年后，葵花地里的葵花被砍光。
那如海的麦田和灿烂的葵花，永远将是你未完的幻觉。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