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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鱼弟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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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海刚满十岁,一放学就去老爸的鱼摊边上,黑黑瘦瘦的,像条滑溜溜的小黑鱼。同学没人理睬他,老师也把他扔在一边。在学校里,他就像一只没精打采的小螺蛳。但一到鱼市场,他就是一只活蹦乱跳的仔虾。他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那就是老爸。老爸长得很帅很酷,比他帅一百倍。而且嗓门也好,有人说,像歌星孙楠,只要有机会,可以上春晚。老爸曾报名想参加“中国达人秀”,因为是农民工,从安徽来上海摆鱼摊也有十多年,有故事,能煽情,能博得观众眼泪,很容易上榜。老爸跃跃欲试,不知怎么的,后来没参加。生海从老妈那里知道,原来是因为他。他在学校成绩很差很差,老师常常告状。老爸怕评委问儿子的事,怕丢脸,所以报名后又取消了。

生海为了这事很难过,如果老爸能参加,如果老爸能上电视,如果老爸能像刘伟那样得冠军,那他多威风,多神气,多光荣。老师和小朋友再也不会用一种让他脸红的、使他抬不起头的目光看他啦。有时,生海真的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争气?但是,没办法,就是争不了气,成绩就是不好。他有时也会像大人一样唉声叹气,放学后躲在老爸的鱼摊旁边,玩那几张破烂的游戏卡。

大概几个月前吧,大闸蟹上市,老爸也许做生意厚道,生意特好,买鱼买虾买蟹的人特多。老爸老妈实在太忙太忙,卖了鱼还要帮顾客杀鱼。生海读书不行,手可灵巧,平时看惯老爸老妈杀鱼,早把杀鱼的技巧熟记在心了。于是,他扔下游戏卡,拿起尖尖的杀鱼刀,蹲下身子,接过顾客手里的鱼,杀起来,动作挺麻利。当时,老爸也没在意,只顾做生意;老妈呢,收钱招呼顾客,忙得不亦乐乎。

老妈看在眼里,收摊后为了奖励儿子帮忙杀鱼,破天荒给他30元钱,让他去肯德基解解馋。生海不知多少次在肯德基门口徘徊,结果总是咽下口水,没劲地离开。这次,他胃口大开,一口气把一个套餐吞下肚,爽。他舔了舔嘴唇,拍了拍肚皮,好像还没吃饱。

这事老爸不知道,老妈千叮万嘱,不能告诉老爸。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一个三岁,一个五岁,是老爸的弟弟――生海叔叔的孩子。叔叔在一次车祸中丧身,奶奶在老家,太穷,没钱养,婶婶又跑了。无奈,老爸只得收养这两个可怜的小孩。如果老爸知道他一下子花了这么多钱,一定会把他打得半死不活。

其实,生海很少在家里见到老爸的面。生海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老爸早去批发市场了。等他糊里糊涂做完功课,钻进被窝,老爸还在收摊。只有放学后在鱼摊旁,才能看到老爸那张很帅的脸。秋末冬初,大闸蟹的旺季。老爸的声音有点哑,老妈也说,你爸的脸“削进去”啦。生意一好,老爸老妈就开始分工:老爸卖蟹,卖蟹先要为顾客挑蟹,然后洗蟹,最后扎蟹。特别是扎蟹虽然戴橡皮手套,但稍有不慎,还常常被张牙舞爪的雄蟹,毫不留情地咬上一口,留下一道血痕。一双手整天泡在水里,又红又肿,老爸自己好像没发觉,依然忙得像陀螺。老妈负责卖鱼,青鱼鲫鱼鳊鱼鲢鱼黑鱼,这些活蹦乱跳的鱼,有时会蹦得老妈一脸的水。生海呢,看见大闸蟹很害怕;杀鱼,他能,也乐意,常常很自然地接过老妈刚称过的鱼,替顾客杀起来。起初,老爸看见生海帮忙杀鱼,要大吼大叫:“去去,回去回去!”后来发现生意实在忙不过来,也就不吭声了。

生海杀鱼越来越起劲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坐在教室里,看着作业本,心里就烦躁,脑袋就发涨,一点点也没劲;但一拿起杀鱼刀就开心,手也特别勤快,那把刀啊,灵活得胜过写字的笔一百倍。他蹲着,面前铺着一张已经褪色的塑料布,上面堆着湿漉漉、血淋淋的一大堆鱼鳞、鱼肠、鱼鳃,旁边还有一个水盆,浑浊的水里漂浮着刚洗过的鱼留下的血污。他杀鱼有模有样,动作越来越熟练,速度越来越快疾,而且“处理”得干净利落――鱼鳞被刮得一片不剩,鱼肠鱼鳃也被挖得干干净净。顾客接过洗净的鱼,都会朝他跷起大拇指。他很得意,不住地摇头晃脑。

当然,他比老爸老妈早回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他实在不想照顾这两个讨厌的弟弟,要多烦就有多烦,无理取闹,常常和他抢东西玩,抢东西吃。可他有征服他们的办法:他学着老师惩罚他的样子,一瞪眼,一拍桌,大喝一声:“站一边去!做壁虎!”说着,使劲将五岁老大往墙壁一推,身子再一靠,将他双手举起,朝墙上一贴,活像只壁虎。接着,又大吼:“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下。”他个儿比老大高不了多少,但还是很有威严。那三岁的老二一看这架势,早被吓得老老实实了。

老妈先回家,要煮饭。生海很聪明,早发觉老妈并不喜欢两个弟弟,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告状。老妈在家,弟弟们就特别老实,不吵不闹,乖乖的,一吃好晚饭就上床睡觉。生海有时候又很可怜两个弟弟,经常偷偷把几张玩腻的游戏卡放在他们的枕边,让他们白天玩玩。他发现老爸老妈经常为了两个弟弟吵架。

老爸老妈也有开心的时候,那就是晚上数钱。夜深人静,生海迷迷糊糊醒来,只见昏黄的灯光下,老妈在点钱数钱,花花绿绿的钞票,大大小小的硬币叠得高高低低。老爸在记账,记得比他做功课专心一百倍。这时候,老爸老妈疲惫了一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老妈特意为老爸煮了一公一母两只半死不活的大闸蟹;老爸呢,一杯老酒,还有一堆花生米。

生海也很开心,心里暗暗想,明天再帮老爸老妈去杀鱼。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天好冷好冷,前天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两个弟弟被奶奶带到老家过年去了,生海放寒假了,整天在鱼摊边帮忙。

卖鱼的小老板们都知道,一年的生意就节前这几天。这几天不是赚钱,而是抢钱,凡是老板谁都不想错过这“抢钱”的大好时光。十岁的生海明白这道理,所以,他杀鱼格外卖力,虽然小手像老爸老妈的一样,早红得像萝卜,肿得像馒头,裂开的口子隐隐流着血,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真的,一点儿也不痛,好像没有知觉,麻木了一样,只晓得杀,杀,杀。

老爸的鱼摊在鱼市场的路口,风特别大,特别冷,从场外树梢上飘下的残雪星星点点落在生海好久没理的乱发上。老爸老妈在吆喝,在忙碌,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被塞进那只晚上结账时才打开的木头钱箱。他不怕冷,冬天,班级里他穿得最少,又常常野在外面,冷,无所谓。他心里明白,他们家最需要的是钱。当然,老爸老妈也向他承诺,过年给他买一台高级游戏机。

一个小伙子买了一条很大的黑鱼,生海帮忙杀。黑鱼最难杀,又凶又猛,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尖利的鳍刺伤。他左手使劲钳住黑鱼的鳃部,右手拿起刨鱼鳞的刮板,刚要下手,不料,那黑黑的家伙个大力猛,突然一个鱼跃,蹦将起来。生海毕竟才十岁,一个小不点儿,天寒地冻,那双早已冻僵的小手怎么能擒住这样一条垂死挣扎的大黑鱼?鱼尾重重甩在他的脸上,像老爸发怒时的一个巴掌。他的手一哆嗦,刮板砸在另一只手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刻,只见那小伙子端起手中的手机,对准黑乎乎、脏兮兮、满脸是水、惊慌失措的生海,还有那条嚣张的大黑鱼,摄下了这惊恐的瞬间。

两天以后,生海莫名其妙突然成了网络明星,而且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字:“杀鱼弟。”

生海的名字已经没人叫,处处听到的是“杀鱼弟,杀鱼弟”,小朋友叫,邻居叫,鱼市场的人更叫,而且叫得最响。他们说,杀鱼弟现在是网络红人啦,红遍全中国。生海还没搞懂,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慢慢明白,原来那个买黑鱼的小伙子用手机拍了照,通过视频在微博上晒出来,还为他取了个很响亮的名字:“杀鱼弟。”他不懂,这种叫“微博”的是啥东西,怎么有这样大的威力!

生海真想捂住耳朵逃。他不喜欢这名字,而喜欢叫“生海”。老爸说,他是生在上海的,所以叫“生海”。他开始憎恨那个晒微博的家伙,干吗要拍照?还要“晒”?那照片一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惨就多惨。他不敢再去杀鱼了,怕有人再拍照,再“微博”。

他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拿照相机的、扛摄像机的、持话筒的、捧笔记本的什么电视台啦、广播台啦、报社啦、网站的什么记者、作家、乱七八糟的人,踏破了他们家的门槛。一会儿拍这拍那,一会儿问东问西,没个完。他既害怕又紧张,躲在屋子角落里,一声不吭,心想,骂死我也不动,打死我也不说。他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

老爸老妈更惨,他们本来就不会讲话,别说对着这些“长枪短炮”、话筒镜头,就是面对一般的家坊邻居,也说不上一句半言。老妈容易,选择的是逃跑,躲得远远的,况且两个弟弟又不在。老爸躲不了,也跑不掉,只能支支吾吾:“没啥说的,说啥呢,就是卖鱼,杀鱼……”

一个漂亮的女记者一脸的微笑,对老爸说,“你儿子很懂事哦,也很能干,小小年纪就能帮你杀鱼,不容易。”老爸瞥了躲在角落里的儿子一眼,喉咙咕噜一声,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女记者很和蔼,走到蜷缩在一边的生海旁,亲切地问:“小朋友,杀鱼冷不冷?”生海垂着眼,缩了缩脖子,怯怯地躲到老爸身后。老爸伸出粗大的手,在他头上摸了摸,轻轻地。生海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近地靠着老爸,老爸也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轻地摸他的头。生海依稀记得,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爸这样摸过,很舒服。

这时,一个光头记者把话筒凑到老爸面前,问:“先生,这么冷的天,你让这么小的孩子杀鱼,舍得吗?不心疼吗?”半晌,老爸没说话,直愣愣地盯了他一会,许久,突然冒出一句:“你还没结婚吧?”说完,一挥手,大着嗓门说:“快走,你们快走,我们要过年啦!”

大年三十,老爸老妈早早收摊,准备过年了。

过年,生海最开心,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压岁钱,有时奶奶从老家请人捎来一包蜜枣,好甜好甜。当然,放鞭炮是他的最爱,是他的拿手好戏。周围的孩子全都是胆小鬼,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好像要随时炸死他们似的。他却大模大样拿着老爸的打火机,不慌不忙,故意学着大人样,踱着方步,走到一个大大的炮仗面前;有时,他还要吓唬一下周围的小朋友,假装点燃了炮仗,等胆小鬼们吓得往后直逃,他就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这是他难得的表演机会,难得的骄傲时刻。

可是,今年的大年三十,就是这该死的“微博”,这讨厌的“杀鱼弟”,还有这群臭记者,搅得生海一点点也没劲。老妈一声不吭,在液化气灶上烧鱼头汤,准备年夜饭。饭桌上已摆了好多菜。老爸则虎着脸,靠在破沙发上,破天荒地猛抽烟。老妈说:“别抽啦,呛人。”老爸没搭理,咳嗽一声,又狠抽两下,一圈圈烟雾弥漫在空气越来越浑浊的狭窄的屋子里。

刚才,老爸就发了一通火。生海第一次看见老爸发这么大的火,脸铁青,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一根根暴出来。往年,这时候老爸一定打开他的破CD机,听那个孙楠唱的《五星红旗》,还跟着唱几句。生海呢,和两个弟弟一起充当小观众,鼓掌拍手。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老爸除了发火就是发火,就像一个随时要爆炸的炮仗。

那个死定的光头记者,让老爸气得直吼。他们一走,老爸就指着他们的脊背骂:“什么东西,回去用便纸擦擦嘴巴,舍得?不心疼?狗屁!”还没发泄完,老爸的破手机又不停地响。老爸大概一连接了五六个电话。听语气,都是亲朋好友打来的,内容好像都在指责老爸让他去杀鱼。老爸只会点头哈腰,“我是这样的人吗”,“生海是我亲生的”,“不可能,不可能……”聪明的生海知道,老爸强忍着,在应付,在解释。

终于,手机不响了。老爸解恨似的将手机重重甩在床上,青筋直暴,独个大喊大叫:“我不心疼?我狠心让儿子去杀鱼?我没肝没肺?我只要钱不要儿子……我是这样的人吗?良心被狗吃了!”

生海被吓坏了。他知道打电话来的人都在很凶地责怪老爸让他去杀鱼。他不敢看老爸,哪怕就一眼。他怯怯地把目光投向被老爸扔在床上的手机。这手机已经很旧很破,好几年前的产品,老掉了牙,机身上还残留很浓的鱼腥味。老妈早叫他换一台,他老说,还能用用,还能用用。有一天,老妈又催,老爸说,省点钱给生海买个好一点的游戏机,同学都有,就他没有。几天以后,老爸还真要去买,可是,老师一告状,游戏机最终又泡了汤。为此,生海哭了好几回。

手机又吓人地响起来。

老爸不接,猛抽烟。“电话!”老妈在叫。老爸纹丝不动。“电话,听见吗?”老妈又喊。“不听。我今天成了罪人了!”老爸吼了一声。“神经病。”老妈擦擦手,拿起手机,只“喂喂”了两声,就把手机递过来,轻声说:“是你妈。”

老爸一骨碌从沙发上跳起,接过手机,就像生海在严厉的老师面前做错了事毕恭毕敬,一边听一边直点头:“是的,是的。”奶奶很少来电话,奶奶家里也没电话,这电话一定是向别人借的。奶奶肯定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妈,我怎么可能让生海去杀鱼呢?这么冷的天……你们村里都知道了?生海杀鱼是真的,但真的不是我让他去的……你不相信?”老爸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这样可怜,“是的是的,再苦不能苦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妈,生海现在懂事多啦,成绩也进步了,他很想你呢……”

生海终于敢大胆地注视老爸了。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老爸,老爸真的很酷很帅,真的可以参加“达人秀”,可以得冠军。

窗外响起了鞭炮声,早早吃了年夜饭的小朋友已经开始放烟火,五颜六色的烟火在苍茫的天空飞舞,穿梭。电视机里,春晚即将开始。老妈已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准备就绪,桌上还放着一瓶老酒。老爸一年四季就大年三十喝一瓶。如果往年这时候,生海早趴在桌上,一边嚷着“饿饿饿”,一边动起了筷子。可是今天,他的肚子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他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看着老爸,听着老爸的每一句话。

“妈,你还不信……不不不,生海在这里很好,你放心,放心,妈,你再这么说,我,我,我……”老爸好像快要哭出来。在厉害的奶奶面前,老爸一点点也没用。怪不得老妈常说,老爸有时候像个女人。

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好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一下,生海再也不能犹豫,从老爸手里使劲夺过电话,张嘴就说,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响:“ 奶奶,是我自己去杀鱼的,是我自己去杀鱼的,不要怪老爸!不要怪老爸……”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烟火越来越灿烂,年味越来越浓郁。一切都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了。

图・黑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