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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者,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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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WRITING:祝老师,您好。很高兴能与您进行这样一次对话。您一定经历过很多次这样冒昧的“采访”了,这样机械的强制性对话可能会给您造成一种烦感。但我心存侥幸,希望这是能够使您轻松和愉悦的一次。

在我的工作中,每天都会看到许多学生寄来的形形的稿件。我喜欢猜想他们的表情。从那些文字背后延伸下去,或许就抵达了他们的内心。那些刚刚过去的以及过去很久的经历,那些正值韶华青春年少的经历。很想知道您的成长经历是怎样的。您对年少时的回忆是清晰而完整的么。

每个人生活的轨迹都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很根本的关系。您的成长经历是怎样的?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对您有特别的影响吗?

祝勇:我生活中一件乐事,就是与老人在一起。春节前从美国回来,访了张仃、黄永玉、黄永厚、杨宪益几位先生,都是好朋友。同他们在一起,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很多经验。他们都是大师级的人物。小的八十多岁,大的九十多了,我的年龄乘二乘三。简直成了精,见过的东西太多了,随便什么事,都能说出一二三。他们的成长经历,太富于传奇性,听他们的故事,如听一部天书。与他们比起来,我们这一代简直乏善可陈。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工作,就这些。我在一篇文章中把这叫“规定性成长”,就是你逃不出来的一种成长模式。所以,我从事写作以来的主要志向,就是“逃出来”。

NEW WRITING:还记得您上学时第一篇“成功”的作文写的是什么吗?那时候常写什么样的作文?

祝勇:我学生时期的作文没有成功的,因为是那种教育体制下训练出来的。我们的思维已经格式化。作文如数学一样,有一套公式。这些公式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无论谁进去运算,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高中时搞文学社,身边有一帮同学朋友。那时已经开始尝试着抛弃课堂上那套写法。不是自觉的,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冲动,觉得还有其他可能性。那时候写了一些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的东西,在文学社的杂志上印出来。但没有《新作文》这样的杂志发表。

NEW WRITING:您的许多文字都是与历史有关的。您在上学的时候历史成绩就很好吗?

祝勇:我对历史爱好跟成绩没有关系。我对历史的兴趣不是历史老师培养起来的,在这方面,应该感谢我的父亲,尽管在我几乎整个少年时期,他都在外地工作,但他为我留了一屋子的史书。那是他自己的书,他没想到我看。那时候正闹“”(我曾向五个学生考过一道题,请他们解释“”这个词,可惜他们没人答出来),没书看,能禁的都禁了,有点价值的书,只有两样没禁:一是鲁迅的书,二是史籍。只好看这些书,像《史记》、《隋书》、李贽的《焚书》什么的,都是中华书局繁体竖排的,看不懂,但培养了兴趣。那时候种下了“病根”,现在一看到中华书局的书,就想买下来。历史是不需要强制性记忆的,一切怀有好奇心的人,对历史都会有兴趣。

NEW WRITING:“远走高飞”几乎是每一个少年者的梦想,毫无边际,完全是一种对未知的人生不具体的勾勒。因为无从了解,所以向往。看过您的博客,您一直处在一种“行走”的状态中。很多人都羡慕这样的生活,这本身就像是一种神话。能谈谈您身处其中的感受吗?

祝勇:昆德拉早就得出了结论:生活在别处。就是我所说的“逃出来”。中国现代的文学大师,像鲁迅、沈从文、萧红、巴金,没有一个不是“出逃者”。环境的同化力量太强,这种同化力量,对于有创造性抱负的人来说,都是有害的。我们太容易被一种生活、一种观念所催眠。很多观念我们认为是我们自己的,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这个世界给我们预备好的,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身体,让我们误以为是从自己的身体里生成的。我们认为一种生活最好,是因为我们没有呼吸过另外一种空气。人永远都处于坐井观天的状态,因为与世界相比,我们的自身太渺小了。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不可语冰”的夏虫。只有“行走”,能够使自己的身体处于一种警觉的状态。那时候,我们会发现世界的丰富性,而这种丰富性,可以使我们站在不同位置上观察世界,我们的视角也就是多元的,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逃出来”,实际上是对自我的拯救。当然,这种出逃不需要强调形式感。即使身体无法出逃,至少眼睛要出逃。这样我们才能在观察的基础上作出判断。

我的“行走”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身体的“行走”,另一方面是精神的“行走”。我写了许多关于历史地理的书,比如我的《祝勇文化笔记》,以前出过五种,去年又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出过四种,像《:远方的上方》、《美人谷:尘世里的桃花源》等,这方面的轨迹,基本是可视的。还有一方面,就是写作上的冒险。我不愿意寄居在一种文字形式里,总是企图尝试新的形式,让下一部作品与上一部不一样。文学与地理一样,空白地带多得很,为什么大家都是挤在一处?我总是希望挑战自己的极限。我的朋友邱华栋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我希望能超越自己,因为超越自己就等于超越了别人。”

NEW WRITING:您在国外的生活是怎样的,经常自己做饭吗?

祝勇:我去的地方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柏克莱分校。许多人常说加州大学,实际上并没有一个“加州大学”。所谓的“加州大学”,是一个系统,由许多分校组成,有点像连锁店。其中两家连锁店最有名,一家是洛杉矶分校,一家是柏克莱分校,即UC Berkeley,这两家分校在全球大学排名中,经常处于第五位和第六位的位置上。

我在那里的主要工作,是在中国研究中心进行研究和写作。感谢他们抬举我,给了我一个驻校作家的头衔,在该校历史上,也算是先行者。说起来我很对得起他们,不仅给老师学生讲一点课,而且完成了一部很厚的学术著作,叫《反阅读》。我的腿很忙碌,我的大脑也没闲过。我前面说过,我喜欢冒险,这次写作就是一次十足的冒险,因为我从来没有写过学术专著。当然,这不是一部学术八股,我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说话。在开始写作的时候,乃至整个的进行过程中,我都不知道它是否能写成。实际上,我几乎每一次写作都是这样。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兴趣。如果这本书有朝一日得以出版,我希望同学们给予关注。

每天半夜,中国研究中心的办公楼最后一个关灯的,就是我的办公室。那边的学术资料太丰富了,令我痴迷。所以那段时期,我很少出去玩。最令我激动的,莫过于我正在写的那本书稿。在这里,我想谈谈对美国大学的印象。第一,是老师像老师,学生像学生。我接触了许多知名教授,都是一副皓首穷经的样子,十分敬业,而中国的老师学生,许多都忙赚钱去了。第二,我最想说的,是图书馆。我第一次去中国研究中心的图书馆,馆长就专门抽出时间教我使用图书馆的电脑系统,馆员们也向我请教我的研究内容,以便她们更好地配合我,而且,她们把图书馆里与我研究方向有关的资料收藏情况,主动向我做了介绍。后来我发现,他们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帮我找出许多资料,放在我每次坐的固定座位上。如果我不需要,他们又会

拿走。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主动做的,没有任何强迫,简直像劳动模范,但她们将此视为正常工作。这为我提供了极大方便,我有机会看到了许多在国内看不到的珍贵史料,有些还是原件。比照国内查阅资料之难,那里的中国学者没有不发感慨的。大学里有许多图书馆,比如有一个总馆,下面每个学院,像法学院、商学院等,都有自己的图书馆,但每个馆的服务都如此。这是在美国从事学术研究,容易出成果的原因之一。中国许多图书馆盖得漂亮,但更像摆设,用不起来。美国人去图书馆是生活的一项内容,美国全国图书馆遍布,每个小镇、城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所有的图书馆都可以联网调书,许多家庭都在周末带孩子去图书馆,成人书、孩子书,各自把守一块。这不是小事。希望中国十年二十年后也能这样。

NEW WRlTING:你去过的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

祝勇:全球化像一个怪物,突然闯入中国,把这一古国文化生长的连续性切断了。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文化继承已经成了天方夜谭。中华文明五千年,只有二十世纪以来出现这种断裂。所以,这一百年,可以说是过去五千年的克星。但是,五千年修炼出来的中华文明,就这样被废了,我不相信。我们自己有家财万贯,却对家底一无所知,到处借钱,这是我对目前中国文化状况的描述。胡适提到过“整理国故”,就是在忙于世界化之前,先对自己的文化有充分的了解与认识。他提这个口号,是在一九二九年,现在七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整理。

有点跑题。现在扯回来。我这几年跑的地方,老少边穷比较多,是企图在远离现代文明的场域里,发现我们传统中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我们是发现了另外一个中国,与我们认识中的中国完全不同的中国。我的朋友李敬泽先生说,“那是乡土中国。村落隐于山野,保存着中国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千姿百态的差异,使时间深远、使空间变幻、使大地上的漫游者永不厌倦。”

我们对自己文化背景的妖魔化,自一百年前就开始了,那个充满意韵的传统中国,被描述为阴暗、落后、愚昧、僵硬的代言人,人们更乐于用一副好高骛远的西洋望远镜来观察世界,而对寄寓于自身世界里的智慧、善良、创造性,已经丧失了观察与感受的能力。我的行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求证过程,即对自己民族文化价值的一种求证。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社会,白人、黑人、华人、印度人、拉美人、阿拉伯人……都在各自的文化背景上进行对话。如果失去了自己的文化背景,连对话的机会都要失去了。

在我去的地方中,许多都是我喜欢的,比如浙江楠溪江、湖南凤凰、四川阿坝,还有,等等,如果说“最喜欢”,我想可能是美人谷,至少是现在的、商业化之前的美人谷。美人谷在四川甘孜丹巴县,它的情况,我还是照抄一段我书里的文字:

“关于美人谷的所有想象都将是失败的,美人谷证明了我们想象力的限度。因为美人谷不是得自想象,而是产生于时间与空间某种神异的结合。巨大的雪山占据着蓝天最显要的篇幅,雪线下是红白相间的藏式民居,散落于大山三分之=的高度上,绵延的山势如同风中飘动的裙摆一般此起彼伏,被鲜嫩的黄栌和火爆的枫树所装饰,而山脚下翻腾的河水,刚好是它们卷曲的花边。神灵已经在雪山上生活了几十个世纪。在一片花海中,古老的雕楼倔强地耸立,暗示着时间的悠远。我在丹巴寻访到五六千年以前的墓葬群,以及新石器时代遗址,我对这里的文明徒生敬意。至于雕楼,更是我的视线无法躲避的奇迹。本书将以诸多篇幅讲述我所看到的雕楼。甘孜藏民为什么要修造雕楼?有人说它们是战争的工事,也有人说它们与甘孜藏民的成年礼有关。不管怎样,它们都是生命的保佑者,在反复宣讲着有关生与死的主题。

作为大自然的果实,这里的女孩子有着与自然相匹配的朴实与美丽。她们健康美丽的体魄,与民族之间的血缘融合密切相关。这里地处汉藏两大文化圈的衔接带上,自古就是民族争战和迁徒的通道。原始部族古老王国的宁静在唐代被打破,吐蕃铁骑在翻越万千雪山之后,带着经卷和刀剑,一直冲杀到大渡河东岸。唐宋以后,这一地区又卷入与中原王朝长达几百年的激烈争战中,并接连陷入三百年的部落纷争中。马帮满载着绚丽的货物,穿梭于动荡的康巴地区,在马帮身后,一条漫长的“茶马古道”悄然形成。所有这些历史信息,在经过大自然的转述之后,已经变得异常平静,潜伏于太阳、月亮、雪山、河流、白云、土地、家园、青草、庄稼、杯盏、劳动、睡眠,以及微笑中,只有仔细观察和谛听,我们才能得到来自时间深处的讯息。

再多,就不说了。看这本书,就都知道了。

NEW WRITlNG:对于您来说,平时的生活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祝勇:当然是读书和写作。金庸曾经表示,如果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没有自由,比如被关起来,但是有无穷无尽的书可以读;另一种是有自由,有花不完的钱,但不许读书,在这两种情况下,如何选择?他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第一种。我想我的答案也和他一样。但要加上一条:写作。

NEW WRlTlNG:喜欢抽烟的人和喜欢喝酒的人,在某些时候是存在明显分歧的。这只是我的感觉,其实也许毫无根据。能谈谈您的文字和您的酒吗?

祝勇:我的写作,有变的部分,也有不变的部分。不变的部分,是始终没有放弃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营养,它给了我许多写作的动力。在历史深处,有太多未知的事物在诱惑我们。我们对于过去所知,并不比对未来所知的更多。对历史的表达,更是远远没有穷尽。向回走与向前走一样,都是越远越好。变的部分,如前所述,就是不断换取新的角度,寻找新的表达可能性。这既是一个艺术家的权利,也是他们的义务。一个艺术家如果不能呈现新的东西,他就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艺术家。中国散文在经过一系列教条化的训练以后,已经失去活力,我们不能再写《荷塘月色》这样的东西了,我们即使把《红楼梦》再写一遍也毫无价值,因为《红楼梦》的时代不在了。我们必须用我们自己的经验、口音和语法说话。所有的陈词滥调、陈规陋习都在废除之列。这种文体上的探求,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行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行走”更加艰辛。

这变与不变,并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它们都使我获得了表达的冲动。关于故宫,我这样写:“面对宫殿,我胡思乱想,如果我有选择颜色的自由,我会给宫殿漆上什么颜色?是土地似的棕黄,还是天空似的瓦蓝?那样的童话色彩无疑会消解帝王的尊严。只有血的颜色,是对权力最恰当的注解。它既诠释了权力的来路,又标明了权力的价值。如果有人对宫墙所庇护的权威感到质疑,那么,请你用等量的血来交换。宫殿简单明了地注明了权力的暴力内涵。如果你不进入权力系统,宫殿只是你视线中的风景;如果你对皇权发出挑战,那被残阳照亮的血色官闽便时刻质问你,你所准备的勇气和牺牲是否足够。”(《旧宫殿》)我相信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这样写。我想我表述的故宫与旅游者们看到的故宫不一样。我是在写作中,不断寻找拥挤的人群以外的那些“空地”。这第二种“行走”,目的地并不明确,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走的是光明大道,还是死路一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绝不能原地不动,固步自封。写作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写作中确立着自己的意义。

NEW WRITING:您怎样看待80后写作者的文字?现在中学生的阅读几乎被当下的青春写作所包围。您是不是有值得推荐一读的书?

祝勇:80后的文字我看得不多。我想每个年龄都有自己的阅读需求,我也曾经痴迷过三毛席慕蓉的文字,但现在不会再看了。这很正常。80后作家是有才华的,但他们会变。和他们的读者一样,变得更好。

NEW WRITING:请您对中学生朋友们说点什么吧,关于文学,关于生活……

祝勇:如果可能,就多读些有意思的书吧。因为,生命中有一段时间,什么事都不必干,只要读书就好,实在是很幸福的事。以后你会发现,有些书如果你现在不去读,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读了。最幸福的事:有书读,有自由。我觉得这两样我都有,所以我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