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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外读《红楼》,趣事一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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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奇怪地问:王熙凤怎么能公然这样做

外国留学生特别注意《红楼梦》的情节和细节。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王夫人突然向王熙凤查问:为什么姨娘们的丫鬟月钱短了一吊钱?凤姐回答: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一人各五百钱,两位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王熙凤用“他们外头”做挡箭牌,实际是她扣了姨娘丫鬟的月钱。

留学生奇怪地问:王熙凤怎么能公然这样做?她不怕王夫人进一步查吗?

我解释说:王熙凤说“他们外头”指林之孝等管家。中国封建世家有“三尺男童不得入于内宅”的规定,王夫人不可能找男管家来查问,这就使王熙凤有机可乘。把自己克扣月钱栽到“他们外头”身上,这是描写王熙凤钻封建礼教空子的神来之笔。

有一回,刘姥姥为贾府算螃蟹账:“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这二十多两银子怎么得出来的?日本留学生小岛算不明,我只好拿起笔给他加减乘除。这样看《红楼梦》,真像钻牛角尖。曹雪芹在写王熙凤的利钱、大观园的螃蟹账时,大概早拿笔细算过吧?如果没有十年披阅、五次增删、捻断数茎须的艰辛劳动,怎经得起异域他邦学人的反复推敲,细细查考?

这两人对话真是又嗦又不明白

有时,外国留学生对红楼人物的对话瞠目不知所对。例如,李嬷嬷奉宝玉之命去请贾芸,路遇红玉,有这样一段对话:

“(红玉)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着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

外国留学生说:老师您看,这两人对话真是“又嗦又不明白”!我解释说,这段对话,把受“男女之大防”、“主奴有序”压制、而又对贾芸钟情的红玉,写得栩栩如生。

红玉正在思念贾芸,听李嬷嬷说什么“云哥儿雨哥儿”,正中下怀,急欲从李嬷嬷嘴里套出贾芸什么时间来大观园。但她不能直接问,只能旁敲侧击。经过这样一番貌似里嗦、实则心机妙用的问话,红玉终于问清贾芸的行踪,就没事人一般在那儿“守株待兔”,果然见到了贾芸。

弄明白了这段对话的内涵后,日本留学生小岛英夫感触很深:西洋文化是“钥匙文化”,神州文化是“无钥匙文化”,极难得其门而入。

其实,神州文化也是钥匙文化,这钥匙,就是中华民族的心理特点。别林斯基曾经论述:只有遵循不同的道路,人类才能够达到共同目标;只有过各自独特的生活,每一个民族才能够对共同的宝库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红楼梦》描写出了中华民族的理念和心理特点,对于外国留学生来说具有“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价值。

瑞典青年喜欢王熙凤,日本小伙夸赞袭人

外国留学生对红楼人物的看法也极有意思。

“老师,贾宝玉算不算同性恋者?不是?您说他同蒋玉菡、柳湘莲的关系,表现了他对被压迫者的同情。那么,他和秦钟呢?照贵国的观点,他俩属于同一阶级吧?这算不算同性恋?”1980年瑞典学生傅瑞东在课堂上这样提问。

贾宝玉搞同性恋?在“”刚结束,人们仍用阶级观点分析人物形象时,这观点新老红学家都不能接受。其实傅瑞东的看法不全无道理,只是我自己囿于贾宝玉是“正面人物”的观念,不肯用违反常规的观点分析他。

讲到王熙凤时,我把有的评论家的论断“蛇蝎美人”四个字往黑板上一写,傅瑞东便摇头咋舌:“哎呀,可怕呀!”他说:贵国学者、教师为什么都骂王熙凤?我倒喜欢她。她非常有能力,善于理家又风趣横生。我希望我将来娶的妻子像王熙凤。我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有位著名红学家早就说:骂凤姐恨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

瑞典青年喜欢王熙凤,日本小伙小岛英夫却夸赞袭人。讲到宝玉冒雨回怡红院,因开门晚踢了袭人一脚时,我给小岛分析袭人的话,“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手也打起别人来”;“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我说:“你瞧,袭人真是奴性十足!她无故挨了一脚,不埋怨踢人的宝玉,反而规劝他:不要打顺了手,再打别人,再得罪别人。还要自认不是,说是她不让开门才惹火了二爷。这两句话不是把她忍辱负重、曲意奉承的奴性写透了吗?”

不料小岛说:袭人真温柔和顺,将来我娶妻子,就娶袭人这样的!

为何外国留学生和中国读者有如此天差地别的看法?其实曹雪芹塑造人物原本没有什么“正面”、“反面”框框,倒是我们许多评论家把红楼人物片面化、绝对化、理想化了。留学生这些标新立异之说提醒了我:不能用固定的模式、不变的定义去分析艺术形象。用简单的“好”、“坏”去套人物,固然很便当,但常失之于偏颇。

跟留学生说不用研究红学,他们却不乐意了

我给外国留学生讲《红楼梦》,说到第五回就用诗词框定人物命运。英国留学生说:小说不能这样写,我们英国小说从来不会开头就把人物命运告诉读者,那读者还会往下看吗?后来我想起这话总乐――欧洲小说家不会这样写,中国小说家兰陵笑笑生开始这样写,而曹雪芹写到了极致。要不怎么全世界就一本《红楼梦》?

我开始给留学生上《红楼梦》课时,一句带过了红学状况,他们却不乐意了,要求讲讲旧红学、新红学。我按他们的要求做了,但说了一句“外国留学生读好《红楼梦》本身便可以了,至于进一步了解红学,那是中国学生才需要的。”

课后,跟留学生同住的本科学生来“告密”,说留学生对这样的说法不满。傅瑞东说:这是瞧不起留学生。日本的伊藤说:红学已成为一门世界性学问,我们留学生为什么不该了解红学的过去和现状?

(常乐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