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少爱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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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施予爱和被爱着，都是一种缘分，这种缘分其实是早就开始了的，从二十六年前，他们把她从医院里抱出来的那一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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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爸妈亲生的，严格地说，是按照当地农村的风俗，为了“引”弟弟出来，爸妈从医院抱养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她，两年后她果真添了个弟弟。
她一直乖巧懂事，不太喜欢说话。小小年纪就懂得察言观色，是隐约知道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样吧。
十岁上，她就学会了做家务，爸妈生意忙的时候，她经常帮着买菜洗衣服。
弟弟比她小两岁，刚刚读小学，爷爷身体不好，家里能靠得上的只有她。那一年，爸爸生意做赔了，所有的家什都赔给了人家，纵然如此，还是欠了不少外债。为了还债，爸妈又租下了一个饭馆。
中午是饭馆里最忙的时候，人手不够，厨房里差配料，她放了学，就常常跑去菜市场买配料。遇上订餐的人太多，她也会骑着自行车去给客人送餐，常常是两趟外卖送下来，就到了下午快上学的时间，只能匆匆忙忙解决掉一份盒饭。
那时候要上晚自习，学校离得远，很多同学都要家长来接。爸爸也来接过她几次，坐公车回家的时候，她看见坐在旁边的爸爸把头靠在窗玻璃上，疲惫得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回去后，妈妈还在清理店铺，爸爸跟着又要备菜、算账，等到可以躺下，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
后来她就坚持不让爸爸来接了，晚上回家如果还早，她会帮弟弟检查作业，放好洗澡水，灌热水袋铺被子，把第二天弟弟要穿的衣服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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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好的时候，爸爸高兴，手头也大方，常常会私下给她塞点钱零用。她喜欢看书，也喜欢画画，以前家附近有一家书店，里面有很多画册，放假的时候，她常常去那里逛，攒钱买书回来。只不过画册都很贵，实在买不起了，她就蹲在角落里看，常常看得忘记了时间。
后来附近的饭馆多了起来，家里的饭馆生意清淡许多，后来关了门，爸爸又和人合伙跑车，更加忙碌起来。弟弟升了初中，顽皮得不得了，爸爸没时间看管，把弟弟交到她手上：“你帮爸盯着他，不听话，你管教他。”
一开始他们老吵架，弟弟喜欢打电子游戏，还经常趁妈妈不注意，随手摸两块菜钱去买游戏币。只要一见不到弟弟，她就满大街乱窜，一个游戏室接一个地找，非要把他拎回家不可。弟弟不服她，冲她吼叫挥拳头。她总揪住弟弟的衣领一路拖回来，有两次惹恼了弟弟，真动手，把她的头发都扯掉两缕。她一边哭一边抱着他不撒手：“是爸让我管你的，你不能学坏！”
弟弟很讨厌她：“没见过这么拗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她不管，依旧成天跟着他，跟得他没辙，只好告饶说：“好、好，那我不打了总可以了吧。”学习这才算上了正轨，她很有成就感，她没有辜负爸妈的嘱托。
后来爸爸筹了些钱，开了家小小的五金店。店离家不远，骑车需要十来分钟，店面不大，靠墙都是货架，一个玻璃柜台，看店的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她。
爷爷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差，隔三差五要住院，家里经济拮据，请不了看护，妈妈成天要往医院跑。爷爷一有点状况，爸爸也要去，店里没人顾，只好交给她。放假的时间还早，上课就有点麻烦，只好早关门。可常常关门也不是事儿，有时候爸爸会请邻居代看一会儿，下课后，就还是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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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家里过得很辛苦，五金店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够糊口，爷爷住院花销很大，她和弟弟的学费也是一项大的支出。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爸爸来跟她商量：“报中专好不好？财会专业或者文秘……女孩子坐办公室好，又轻松又体面，不比干别的强多了？”
她想念普通高中，以后上大学，只是她去交志愿表，什么也不说。老师都在劝：“马小纾，还是回去再和你爸妈商量一下吧，这个成绩，上高中没问题的。”
她憋了半天摇摇头：“我读书死，人家说女生上了高中就赶不上男生了，我肯定读不好。”
果然，她的中考成绩不很理想，连省属中专都没有上，只能就近读了职高。职高的课很松，以后就经常在家看到她。弟弟有时也回家，周末和她一起看店，中午她在后面走廊的小煤炉上炒菜，弟弟在前面看书，她把炉子提得远远的，生怕烟熏火燎打搅了他。
后来有一段时间，爸爸做账的时候数目总是短，查来查去也查不清楚，妈妈就会骂她：“你是傻子？卖东西连数目都搞不清楚，亏你还花钱学财会！”
她委屈得很，卖货的时候格外小心，每一笔都偷偷记上，每天关门之前都对账。结果还是少，妈妈起疑了，有一次周末她和弟弟都在家，妈妈突然要他们拿书包出来检查。
她包里有不少钱，妈妈问她哪儿来的，她蒙了，说不清楚，只好说是平时省下来的。偷钱撒谎，当然免不了挨一顿打，爸爸问她：“错了没？”敏感的她埋着头哭，一直不说话。
第二天她去学校堵住弟弟，她保证说：“只要你考好了，我绝对不跟爸妈说。”
她一直不知道弟弟偷钱，都是为了去买模型店里那些组装小零件，他想要架飞机模型。仿真模型真的很贵，她省差不多一学期，才能买一件。弟弟也是怕了，才栽赃给她，于是她定指标：“进步十名奖励一架小飞机，怎么样？你知道吧，想当飞行员，文化课成绩的要求也很高的。”
自此，店里的钱再也没有少过。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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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职高毕业的时候，家里的生意已经做得不错了。五金店扩了两个店面出来，请了两个人。那时候学校早就不包分配，她也没当上会计，自己跑到一家装修公司实习，做事很卖力。不过弟弟高考之前，爸爸动了个小手术，需要住院。妈妈说，要不你回家帮忙吧！她二话没说，把装修公司的工作辞了。
守店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她经常躲在柜台后面写写画画。妈妈不止一次提醒她，不要太心不在焉。有一次果然弄错了账，妈妈气极了，那天晚上她还在画画，妈妈跑进房里，两把撕烂了她的设计本，里面的画稿碎了一地。
她什么也没说，但看得出心情很低落，连晚饭也没吃，和衣躺在床上睡了。爸爸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给她端了饭菜进来，哄她说：“店里的活是辛苦你了，你是不是很想回公司上班？不要紧，我去跟你妈说。”
她赶紧解释：“不会，在外面还要受老板的气，在家看店舒服多了。”然后出去跟妈妈道歉，陪着看电视，削水果。爸爸问：“你喜欢室内设计对不对？”她矢口否认：“没有，都只是画着玩的。”
那天半夜，爸爸起来上厕所，听到厨房里有响动，灯还亮着，是她在里面。她蹲在垃圾桶前，在里面掏掏拣拣，抓着满手碎片，都是被撕碎的设计图。爸爸回房去，不放心，又出来看，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一盏小灯，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贴着那一张张图纸。
第二天，爸爸说不放心账目，以后要自己看店，妈妈也同意了，让她重新去外面上班。她敏感的神经又被触动，她以为，他们大概是又想起以前店里少钱的事，于是什么也不说，重新回了装修公司。
后来她谈恋爱了，工作也有了经验，开始筹钱开自己的装修铺面。弟弟毕业的那年，她要结婚了，婚礼前一天，夜深以后，妈妈让她早早上床休息，自己在厨房里煮红蛋。也是在半夜，她睡不着，起床去客厅倒牛奶，隐隐地传来爸妈和弟弟的对话。
“不够，再煮多点，派的时候，蛋要成双才吉利……是啊，你爸把店盘了，你姐姐的铺面才开始做，话说在前头，这个钱是要留给她的……”
“我们那时候只顾着生意，有谁关心过你姐姐的想法呢？其实，你别看你姐没读大学，以前成绩可好着呢，比你强多了，我和你妈想起来就难受，那时候可真亏待了她……”
“你姐心眼实，有委屈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爸妈老了，以后有什么事，你俩要互相帮衬着，特别是你，姐姐以前对你有多好你可要记住了，明天姐姐出嫁了，你就是她娘的家人，老话不是说，娘家有人敢直腰，以后啊，你就是替爸妈给姐姐撑腰的人了……”
“嗯，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反正我和姐姐是最亲的……”
她站在厨房门口，眼睛红红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乖巧懂事，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她内心深处，因为那一层非亲生的隔阂，她一直恐惧着，把所有的付出当作变相的偿还。然而，这一刻她才发现，其实她也一直被爱着而不自知。尽管不是亲生，她和他们却那么相像。他们一样有爱在心里，嘴上什么都不说。面对亲情，说什么好呢？他们从不曾少爱她一点，而是想方设法给予她更厚的爱。
她知道，能够施予爱和被爱着，都是一种缘分，这种缘分其实是早就开始了的，从二十六年前，他们把她从医院里抱出来的那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