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流星,不是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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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拉底在卑微恶劣的环境里能冲云而上，而我们，多是娇贵的，相对好的环境，是一个精美的盛放容器，会让我们保住那份好，而不至像流星似的跌落。

突然收到高中同学的短信。她说：“知道吗？某某老师病了……”关于病，她用了个可怕的字，那个字，使我在刹那间，跌入生之苍凉。

他才四十来岁。震惊。

一个男人的生活品质，取决于他娶什么样的妻，老师遇妻不淑，受折磨不轻，同学说。

想起他的妻，他的蜗居，他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他不同流俗的诗心。

掐指算来，我已十多年没见过他。尝记人生初见，我们十六，他二十三，我们高一，他刚大学毕业，是匹忧郁的野马。忧郁，是诗人的气质。他喜写诗，薄暮时，常见他独自散步，一首首新诗，在菁菁校园里酝酿。有同学说，他在当时很权威的《诗刊》发表诗，著名诗人作评，说他是颗耀眼的新星。有一次，我问他可有此事？他惊讶道：“你怎知道？！”

诗人老师，在我们心中，是神圣的，亦是可笑的。

他可笑的地方很多，比如，大冬天，毛衣穿在羽绒服外；在讲台上背着手踱来踱去，撇腔，说半自动的普通话；我们捂嘴窃笑，他亦笑，把掌心的粉笔抛起来：“抱歉，咱普通话不地道，同学们不要笑。”我们笑得更凶了。

那时，别的老师讲方言，他是唯一坚持普通话的老师，虽然讲得别扭。

还有。上午，他的头发，总凌乱不堪，后脑上一撮，旗帜般翘起，映在黑板上，忽左忽右——诗人老师睡懒觉了，刚从被窝爬起。

……

他小小的屋里，有一大书柜，藏书颇丰。一次，我觑见一本贾平凹的散文集，弱弱地管他借，他竟爽快答应，亲手拿书递给我说，好好看。我半月后还书，谈自己的看法，说书里有一种淡淡的愁。他立马赞同：“对，说明你看懂了！”

他后来闪婚，我们很惊讶，这太不符合我们对诗人的想象。而且他的妻，一点也不诗意，没工作，据说来自乡间，很粗陋的那种。有人说，是他小时父母订的娃娃亲，他抗婚不成，母亲以死相挟，他只得屈服。

有一次，我打他门前过，见他妻子正伸着食指，戳着他额头骂，他也捋着袖子，张牙舞爪地。旁边有炉子，正气呼呼地冒着浓烟。我兔子似的逃离，心想，这就是诗人的生活？

有段时间，我们常谈论他的婚姻，一致认为，离婚，是迟早的事。然过了半年，他妻子的腹，竟鼓了起来，我们大骇。

再后来，妻一口气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双胞胎。自此后，他家的走廊上，尿片臊，饭菜香，煤烟气，婴啼声，骂声，乱作一团。常常，在背景音乐里，会有刺耳的声音，有时是女人尖利的叫骂，骂他没本事，奶粉钱都吃紧。有时，是锅盖、玻璃剧烈的碰撞。

两个孩子的开销，微薄的收入，不幸的婚姻，都是痛苦的渊薮。诗的小鸟，从窗边飞走，风带来粗砾的砂，磨蚀着高蹈的梦想。

别后经年，不曾见过他，只在别人偶尔的议论里，知他仍在教书，只是活得艰辛。诗，早已不写！

幻想与现实不停地冲突、碰撞，先是夺去了他的诗心，今又夺走了他的健康。

想起苏格拉底，哲学家一生清贫，且娶了闻名古今中外的悍妇，却不影响他成功。甚至有人说，正因他穷、娶了悍妇，才造就了他的成功。

但我想，我们大多数人不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卑微恶劣的环境里能冲云而上，而我们，多是娇贵的，相对好的环境，是一个精美的盛放容器，会让我们保住那份好，而不至像流星似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