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有尽,天机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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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上许多美其实是自然赋予的，希望能够用人的才智来控制艺术作品的每个细节，就迂阔而近乎荒谬了。

时代不同，艺术的表现形式自然各异。处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轴心时代”的各民族，大体在艺术上也同时进入一个元气淋漓的健康而活泼的时代。地中海的古希腊、古罗马、北非的埃及、南亚次大陆的印度以及东亚的中国，相继而起，创造出自己彪炳千古的文明。这是宗教至上的时期。所遗留下来的艺术品，大体包含着浓厚的宗教情绪。古希腊古罗马的石刻，以近乎完美的技巧来记录自然，当技巧达到一个至高境界的时候，已经和自然合二为一了；古印度的宗教雕刻和建筑，繁复精细到无以复加，今天我们仍旧可以感受到工匠们热烈的情绪，这乃是出于对众神膜拜的自然本能；中国先秦时期的青铜，同样沟通着“天”——“人”之间的消息。不但三星堆文明至今不能解读，就连那些铸造在钟鼎彝器上的饕餮纹，总是感到一种天外力量的监临。

古老艺术如此，后来的经典作品莫不如此。王羲之曲水流觞、兴感之余挥笔写就的《兰亭序》，就有神助。这个“神”，连王羲之本人也看不见摸不着。它或者来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环境，或者来自“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顿悟，刹那间沟通了天人，临文嗟祷、摇笔散珠，才成就了千古妙文。梵高炽烈的情感驱遣着他的画笔，去忘我地描绘一双破皮鞋、几颗土豆、一包烟丝或者向日葵的时候，不是用心智，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它们就是他的生命所寄，如果不画，他很可能活不下去。中西方艺术尽管殊途，然而对于人类情感的体察和表达，本来是无差别的。

艺术当然离不了人事，可千万不能执著。据说王羲之也曾经执著地要重写《兰亭序》，几度落笔终不如意。连这样的智者都会不小心就执著人事之有限。在艺术上梵高没有执着，他受自然之力，在绘画中得到暂时的安顿，最后还是怅然离开这个世界。倒是一些理论家和追随者执着起来了。梵高天然、本能的艺术创造，被他们解读、分析、临摹得面目全非。“天”和“人”之间本来是不能沟通的，只是依赖“天才”瞬间的灵慧闪现而得以实现。不能沟通“天”的“人”却一定要探个究竟、说个明白。所以有烦恼，所以有漏洞。

最好的艺术表达，需要有高超的技巧，技巧之外是能够孕育大智慧的心灵培养。“大智闲闲”，充满了自信和生命的张力。懂得缺憾是不可避免甚至是必须的，懂得放弃和收获的朴素道理，也懂得隐而不发、发而不尽的尺度。都给“人”之外的那片更广阔的“天”留有余地。孔夫子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乃至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也似乎包含了从人事到天机之间逐渐变通的道理。三十不立，乃是人事不尽，当然四十就不会不惑，更不能知天命、达耳顺、从心欲。

尽人事、存天机、不执著，自然而然。我们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