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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树下的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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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琪倚在窗边,抚着自己略微隆起的腹部。她已经怀孕4个月了。虽然有即将做母亲的紧张和不安,但苏琪最深的感触却是那种从心底弥漫来的“尘埃落定”: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所有少女时代的梦想渐渐远去,她的今后,将会以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平淡而又满足地生活下去了吧……老公阿杰走了进来,递给她两张电影票:“瞧,《哈利波特Ⅱ》!晚上我陪你去看!”苏琪笑笑,接过电影票。阿杰知道她爱看电影,只是阿杰从来摸不清她的口味。如果是杜文……怎么又会想起他呢?这个念起来已经有些陌生的名字,却会在许多不经意的时刻蓦地冒出来,让苏琪一阵心惊。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阿杰被公司派去了海外,一走就是大半年。那段时间苏琪过得很寂寞,惟一的消遣就是去影院看电影。这天傍晚,阿杰来电话说情人节回不来了,工作很忙,应酬很多。苏琪有些失望,刚想抱怨他几句,阿杰却匆匆挂了电话。苏琪握着话筒发呆,出国半年多了,阿杰的电话明显减少,就是打来,也是匆匆几句话就挂断,这让苏琪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呆了半晌,苏琪猛地坐起身,她决定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在那里耗过又一个寂寞难耐的夜晚。

华灯初上,三三两两的情侣相伴而行,缱绻缠绵。虽然距情人节还有几天时间,但街道、商铺都已经装扮起来,即使是寒冷的冬季,也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温馨和热烈。这一切都让苏琪有些心酸。距她家不远就是易华影院,她已经去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这天的易华有些不同,只见大厅里突然多出了一棵树,这树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上面不是长满枝叶鲜花,而是挂满了用彩色丝带系着的一张张小卡片。苏琪好奇地走上前去,随手捏起一张卡片,上面是用钢笔写下的一段话:“小瑜,请你原谅我,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

苏琪不由得大感兴趣,她又接连看了几张卡片,绝大多数都是陌生人许下的一个又一个愿望:

“我愿与阿强共度余生,希望他早日向我求婚!”

“愿我和老婆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老婆,早点给我生个儿子吧!”

……

苏琪把看电影的事抛在了一边,在密密麻麻的卡片之间穿梭着,她看到不断有人把写满愿望的卡片挂在这棵“许愿树”上,有的是结伴而来的情侣,有的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还有一些如她一样孤单的人。原来,为了迎接今年的情人节,也为了配合这个档期上映的一系列爱情题材的影片,易华“种”下了这棵“许愿树”,让来看电影的人都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希望和祝福。这棵“许愿树”让苏琪的心一下子温暖起来。看着这些卡片,苏琪好像看到了那卡片背后的或幸福或伤感或快乐或无奈的生活。她试着去猜想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故事――他试图挽留将失去的爱情,她似乎企盼着有个完美的婚姻,而那个他又好像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最后,苏琪在一张卡片前停住了:“虽然仍未找到你,但天意安排,迟早总能遇到你,在苍茫人海、天涯海角!”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不知为什么,读完这行文字,苏琪竟然一阵心慌。恍惚中,似乎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她抬起头,果然见一个男人向她走来。“我看你好久了。”他说。苏琪望了他一眼。她遇到过主动上前搭讪的轻浮男人,但眼前的这个人,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羞涩和拘谨。他见苏琪没有答话,窘了窘,又鼓起勇气道:“你看的这张卡片是我写的。”“哦?”苏琪这回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卡片,你能一眼找出自己写的?”他笑了:“从下往上数第九根树枝,很少人会挂到那一根。”

苏琪抬头一看,果然自己刚刚看过的卡片高高挂在接近树梢的位置上,在那一根树枝上除此没有其他卡片。自己因为对每张卡片的内容都很感兴趣,所以刚才不惜费力踮脚够着树枝看到了这张卡片。“许多人都会看别人写下的卡片,但只有你看得最认真,也只有你看了我那一张。”“为什么把卡片挂得那么高,不想被别人看到吗?”“不,只是不想被人那么轻易地看到。幸福,总是要踮着脚才能够到的。”苏琪笑了,看来这个人有点自命不凡啊。

苏琪和杜文就这样认识了。那一晚,两人共同看了一部电影,又共同在影院楼上的咖啡厅里坐到午夜。苏琪惊讶地发现,两人不但喜欢的食物相同、欣赏的品位相当,甚至连爱看的电影、一紧张就爱摸耳垂的动作都惊人地一致!两人一见如故地聊了很多很多,但不知是有意无意,谁都没有谈及自己。直到杜文把苏琪送到她家门口转身离去,她除了他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在以后的几天里,苏琪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她猜他看到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在午夜时分还和一个陌生男人待在咖啡厅里,这会不会给人以某种遐想呢?苏琪开始后悔起自己的轻率。但是到了情人节那天,苏琪还是忍不住去了易华,并且如潜意识所希望的那样,在那棵“许愿树”下,又遇到了杜文。又一次的不期而遇使他们开始相信,在两人之间,至少有一种被称为“缘分”的东西,这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然而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两人的交往却仍仅限于在电影院里。无需约定,两人只要依照喜好去看某些影片,便总能默契地相遇。买票、进场,在熄灯之后静静坐在各自的坐位上,欣赏着共同喜爱的电影。有时,他们也会在散场之后来到楼上的咖啡厅,海阔天空地聊上一阵,或者就只是静静地坐着。如果是晚场,杜文一定会把苏琪送到家门口,看着她走进屋去,然后很绅士地离开。

与杜文的相识,让苏琪平淡的生活起了某种变化。对她来说,每一次看电影都成了一种双重的期待,而杜文的缺席,会让最精彩的电影也黯然失色。她不知道杜文是不是也有同感,始终保持着君子风度的他,虽然在相处中一贯细心体贴,却又从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这让苏琪感到安心之余,又不免有些失落。

就在苏琪沉溺于这种若即若离的心灵游戏中时,一个先期回国的阿杰的同事在无意中向她透露:阿杰在国外有了一个关系暧昧的女友。这消息让苏琪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她在痛苦之余,开始怀疑自己和阿杰的婚姻是不是真的很美满。而苏琪的母亲则埋怨道,苏琪早该生个孩子,有了孩子的婚姻才算完整。那段时间,苏琪没有再去易华。后来阿杰也在双方父母的干预下,提前结束了在国外的工作回到了家里。苏琪没有过多地追究,阿杰也显出了相当的诚意。为了弥补对苏琪的歉疚,这天晚上,阿杰主动提出陪苏琪去看场电影。两人来到易华,一进门,苏琪就看到了站在“许愿树”下杜文的身影,她几乎要把他忘记了。

在见到苏琪的一刹那,杜文抑郁的眼神蓦地闪现出光芒,他几乎立时就要奔上前去。但也就在同时,他看到了她旁边的他。娇美柔弱的她,小鸟依人般地靠在那个男人的身旁,纤细的手臂搭在他的手肘里,那么自然、那么妥帖。这不正是自己一直希望却又不敢做到的吗?杜文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那枚无名指上的戒指一直是他头上的一道符咒,虽然他竭力不去想它的存在,但现在它终究还是向他展现了自己的威力。苏琪看到杜文的瞬间也吃了一惊,她正想自己该如何给阿杰和杜文相互介绍,却见杜文的表情已如石刻般僵硬。苏琪忽地明白了一切,然而这一刻,她的心不但没有感到某种羞涩的喜悦,反而一阵酸痛。阿杰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们各自走进放映厅,在相隔不远的坐位上坐了下来。

恰是《花样年华》在易华的首映。婚外恋的剧情让阿杰有些坐立不安,他暗悔自己选错了影片,并一边用余光观察苏琪的反应。而苏琪的心,此刻却牵系在不远处那个淹没在黑暗中的男人身上。

这两个相隔咫尺的男女,大概从银幕上的男女主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那闪动的欲望和绝望的情绪像棉花一样堵在苏琪的胸口,使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当看到结尾主角对着墙上的小洞倾诉了自己埋藏多年的秘密,又用泥巴和着青草封存上时,苏琪再也止不住热泪。她踉踉跄跄地奔出放映厅,在走廊的拐角,她撞到了杜文。

杜文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走廊里的。他的眼圈红红的,握烟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没想到苏琪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时愣住了。放映厅里已经发出了散场的骚动声。突然,杜文扔下手里的烟,一下抱住了苏琪。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好像要把她勒进自己的胸膛里。苏琪相信,那一刻的时空是静止的,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杜文。那种灵魂的紧紧拥抱,是在她和阿杰之间从未有过的,而且她相信今生无论和谁也不会再有了。离开杜文的时候,苏琪的脚步是漂浮的,她没有勇气前进,也没有勇气回头。她永远忘不了从杜文怀里挣脱的一刹那他眼里流露出来的神情。这就是所谓的绝望吧?

阿杰和苏琪各怀心事,却都绝口不提那晚的《花样年华》。此后不久,易华影院扩建整修,苏琪就再也不曾去了。在父母的催促下,苏琪终于怀孕了。阿杰经过岁月的打磨,也终于显出了为夫为父的姿态。这晚,当苏琪挺着肚子再次走进易华影院,发现大厅里的“许愿树”竟保留了下来。她迟疑着走上前去,循着记忆再从下往上数到第九根树枝时,看到了孤零零挂着的一张卡片。她伸手去够,却没够着。阿杰从后面帮她摘了下来:“喏,别人胡乱写的几句话,有什么好看的?”苏琪抑制住心跳,定睛看去:“我们已不再拥有过去,珍存的记忆却依旧栩栩如生。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衷心地祝福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张卡片了,但字迹却是同一个人的!苏琪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发现下面潦草地写了一个日期,正是易华重新开放的那一天!

苏琪的心痛楚了一阵突然又平静了。她开始明白爱情并不仅仅是给日常生活制造浪漫,记忆才是它最大的造化。哪怕当事人早已分手,早已衰老,它却仍然在记忆中活着。

他们只是在离别的刹那才拥抱了一下,但这或许比肌肤相亲还要刻骨铭心。即使只能在回忆中反复重演,但也将持续得跟分别后的余生一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