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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河畔的渔歌与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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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坐在有青苔的石板上

俯瞰这样的江水,远处江面的捕捞船和

近处,菱角形的小划子

松林中自有浓郁的草木香,让我长久沉浸

那些小划子,船上的人必定听到桨声撩拨的水响

但远处的响动,对我来说是无声的岑寂

——这就是我心中的寂静之美

以上这段文字是谈雅丽的诗歌《寂静之美》中的一节,当然也只是诗人纷繁的创作景观中的一个角落,但我却认为这段清雅的文字为我们带出了一个亦幻亦真的别样世界,它卓然兀立于山石草木之间;万籁俱静却又鲜活灵动;迥出尘表却又充满着人间烟火;它集千形于无形,汇万音于一声,融岑寂和喧闹为一体;它既是客体在主体心灵湖面的倒影,也是诗人有意构建的充满个体色彩的乌托邦,更是彰显诗人创作风格和特色的标志。

从1980年代高扬的女性主义的诗歌言说方式,到1990年代的宗教性、命运感和寓言化的抒写方式,再到博客时代以娱乐为准则,以碎片为载体的自我宣泄方式,中国当代女性诗歌的写作视阈逐渐宽远。在各种思潮流派的裹挟、冲刷之下,当代女性诗歌在坚守与反抗、嬗变与反思之间不断发展,在经历了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自然历程之后,留下了一些耐人思索的质素,宗教性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在当代女性诗歌的漫长而又沧桑的征程里,宗教质素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它绝大部分时间处于被主流话语无视、掩盖、排除的境地。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能够体现它的珍贵。谈雅丽的诗歌就包含这种质素,表现出一种平和冲淡、清雅中正的融佛儒道于一体的精神特质。在《荷叶田田》中诗人写道:“千古与刹那,甜蜜与苦涩的交织/音容与幻象,相守与相思/至深至烈的盛开/忘世的俗缘都只传达着纷纷盛开的投入/满池火焰如此纵情燃烧/整个夏天,怎抵一夜秋风吹散/凋零一世的脆弱哀伤/萧瑟残荷卧听风雨下俗言流语/经千锤百炼弥补缝合创痛/ 而今一身钢筋铁骨,坚硬在外/ 层层淤封,千年沉睡唯苦涩莲心仍被香甜往事包裹。”除了“刹那”(佛经里的一种解释认为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莲叶”(佛经认为:其叶如碧,清自中生)、“莲子”(佛经认为:更喜莲子,苦心如佛;谆谆教人,往生净土)、“幻象”“俗缘”等典型的带有佛教馨香的词语之外,作者还用了一连串的对比,例如时间上的“千古”与“刹那”的对比;味觉上的“甜蜜”与“苦涩”的对比;盛夏“满池火焰纵情燃烧”与清秋“萧瑟残荷卧听风雨”的对比,通过对这些意象的迭加,诗人表达了对盛极必衰、世事无常的感叹,又展现了对万物生生不息、不垢不灭的领悟。诗人在最后一句写道“唯苦涩莲心仍被香甜往事包裹”,香甜的莲子肉在外面,可见“香甜”是万物是“表象”,而苦涩的莲心在深居内部,说明人生的本相是苦;然而,能够参到“人生本苦”的道理,只算解得一半,能够明白“苦中作乐”的境界才算参透人生的真谛。佛学认为,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意思是收缩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于方寸的心中 ,诗人有意用这句简单朴素的话语收束全诗,意旨是在时间与空间、有限与无限的思辨之中,含蓄地道出生命的真谛。

值得指出的是,《荷叶田田》中“经千锤百炼弥补缝合创痛/而今一身钢筋铁骨,坚硬在外”一句,既有是繁华落尽见真淳,无欲则刚得解脱之味,又有邈远高旷、倾荡磊落的气象,使人不由联想到“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的确,作为一位女诗人,谈雅丽既有涉万物入眼帘的细腻婉转,又有吞吐宇宙的豪气与大彻大悟的智慧,而这一精神气韵,正和飘逸放达、着儒释道三色的苏轼有几分相像。其实对这段文字的解析已经引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那就是——用一种宗教/学派/主义来框定谈雅丽的诗歌创作是有失偏颇的。除了个体化的对生命的体认之外,谈雅丽诗歌中的佛教质素是和儒道等传统思想交融在一起的,佛教对生死的解脱与了悟,儒家积极的入世思想,道家抗拒忧患的哲学思辨等,成为诗人人生观构成的有机因素。需要指出的是,谈雅丽对佛学和传统文学思想的吸纳也非刻意为之,而是在阅历累积、智慧沉淀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升华和不期而遇,而且这些思想倾向不仅仅是外显于作品的“地表”层,而是通过内隐的方式渗透在作品的“内核”中。

儒家虽未过多论及生死问题,但却主张用平静的态度去接受死亡和人生不如意之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讲的是人与万物的共通性,草木万物都有一死,人也毫不例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生命的长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的质量。人生在世,只要懂得了做人的道理,则生事已毕,虽死无憾,这实际上是以闻道的人文精神消除了对死亡的焦虑。慧根深厚的谈雅丽,虽深受儒释道等传统思想的影响,但她却能将自己独特的思考与领悟了无痕迹地化用到身边的点点滴滴上。这一点,在《流年》《蜉蝣》《孤独时慢慢涌上来了》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蜉蝣》有这样一段文字:“我宁愿自己是蜉蝣,朝生暮死/只享受生活中最辉煌的一次,交媾的极乐/我宁愿自己是一棵植物,只看到脚下的方寸泥土/只幻想泥土之上的阳光和星空。” “蜉蝣”在这里既不是作为“鲲鹏”的对立物来体现小大之别而出现的,诗人也没有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在放下释道的消极隐遁和超然物外之后,诗人借“蜉蝣”“一棵植物”等微小之物,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生命价值的追问与思索。在《流年》中诗人写道:“高一声,低一声的湖水还在船边回旋/重一声,轻一声的浪涛还在屋前排徊/只有月光照见寂寞的亡灵/后来,渔村的月色和阳光/被岁月一点点收走/但野菱角仍在水边/只有它们仍站在,流年的彼岸/向远去的我频频挥手。”在这里,“寂寞的亡灵”代表逝去的生命和事物,而不变的、回旋的“湖水”、枯而又荣的“野菱角”则象征着永恒。“湖水”和“智者乐水”里的“水”同源,它在见证生命的衰亡与消逝的同时,又孕育出新的生命。在荣枯与流转之间,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以任何的消极与悲观都是无谓的。

在面对“孤独”这一普遍的人生境遇时,谈雅丽有自己的体会:“孤独是慢慢涌上来的/有时候天色渐晚,大巴挨着夜色航行/天上没有星星,月亮,没有行人/乡村简易路上,甚至没有路过的灯光……未知的命运横在我们的前方/孤独是慢慢涌上来的……我活得像/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一粒尘土在发霉房间的隔壁/隐隐传来手风琴的声音/仿佛谁用受伤的嗓音/安慰慢慢浮上来的,一些孤独。”这里的“孤独”,既可以理解为诗人此时此刻的境遇和心理状态,也可以理解为现代人普遍面临的生存境遇。和现代派新颖独特、石破天惊的表述方式不同,谈雅丽即使面对“孤独” ——这一极具有现代感的命题时依然不温不火、舒缓从容、恰到好处。这些文字传达出一点沧桑、一点忧伤、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对这种人生况味的安之若素。从美学层面来讲,她的风格正契合了儒家提倡的“哀而不伤”“不偏不倚”“中正典雅”的美学主张。

重视感情在诗歌中的特殊地位与作用,这是中国古典文学和美学理论的重要传统。所谓“诗缘情而绮靡”“情者文之经”“诗者根情苗言”等等,都道出了情感是文学艺术的基本特征。西方浪漫主义作家和文艺理论家例如歌德、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雪莱也有类似的表述。当代女性诗歌理论家更是主张诗歌要有“体温”,要有那种接地气的、来自诗人独特内心世界的感情。但有宗教质素的诗歌往往具有平和冲淡、退回内心、反观自身等特点,这些特点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其情感的强度,特别是耽于玄想的诗作,其情感指向往往是不明朗的。而谈雅丽的诗歌虽然着笔于山石草木之间,却在信笔勾勒之余潜藏着一股庞大的热力,她的诗歌情感“有和常人不一样的热烈饱满,且叙述奔放,有死而后生的决绝。她的诗歌细节丰富,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她关注自我更关注人世。她写了大量和‘沅水’有关的文字,那里有她对普通事物和芸芸众生的深情关切”。①如果仔细分析就不难发现,蕴藏在风轻云淡的背后的这份热力,是源自诗人的赤子情怀,源自于楚文化的哺育与滋养。

这里的赤子情怀,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包括对祖国的深深眷恋、也包括对土地、对母亲、对故乡、对青春、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从《稻谷青青》《青花瓷》《父亲的村庄》《王心一》中对亲情的记忆,到《运草车》《黄金马鞍》中对青葱岁月的怀恋,到《情人谷》中对爱情的渲染,再到《给我一座临水古镇》《夜航船》《雾中芦苇》《湖心月光》《沅水渡口》中对自然与民俗风情画的描摹,渗露于指尖笔端的,无不是诗人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深深眷恋。像大部分女诗人一样,谈雅丽用她细腻温婉的笔触,为我们营造纯美静谧的诗歌境界;和大部分女诗人不同的是,谈雅丽的诗歌在温婉之余却能让人读出跨越性别属性的奔放气势和人文厚重感。

即便是写爱情,诗人也鲜有缠绵伤感的女儿之态。如“我要醉过去了/我的血管里一/都是枫叶酿成的浓酒。”(《情人谷》)诗人化用“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典故,却不落窠臼,一洗柔靡哀婉之气,造出酣畅淋漓之新境,为我们描绘了浓郁芳醇、热血澎湃的爱情。在《情书洞庭湖》中诗人饱含激情地写道:“我随沅水进入洞庭湖/这是一湖没有被唤醒过的命运/我指给你看翠绿芦苇,万亩黑杨林/她们给我朝圣的美,圣洁的美/她们勇敢坚强,有着蓬勃无畏的生命/我给你带来我的江河之心/水镜中的白鹭、苍鹤随风展羽……”这段文字灵动洒脱、奔腾跳跃,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于女诗人之手。此外,抒情主人公饱满充沛的、经由作者层层铺排渲染、来自生命本体的激情似乎能够在一瞬间点亮你的眼睛。在《顺江流而下》中诗人的奔放气质更是发挥得淋淋尽致:“一杆青篙,在灵渠中一点/百尺竿头铺开千里画卷/顺江流而下!一缕阳光和我一起漂流/一起用涟漪的宣纸,画下湘水的笔墨丹青/我要浓淡相宜,写意潇水、耒水、氵米水、涟水/阳光下千条支流汇聚,消融/用亮白勾画激荡大地肺腑的千道闪电/零陵上游跌宕起伏,我用大手笔泼墨/泼洒峡谷湍急水流,红层盆地万道霞光/泼洒古码头的鳞光,和沉香潭的一曲绝唱/我用减笔写意蜿蜒千里的湘水中游……”这段文字汩汩滔滔,一泻;又涌动跳跃,似万马齐奔,势不可挡。“阳光”“闪电”“霞光”等词语极具色彩的亮度和情感的热度;“泼洒”“汇聚”“消融”“跌宕起伏”又极具动感,诗作的情感张力在一泻的语势中跃然而出。

外部语言的张力来自于诗人的内在的心理能量,而独特的地域文化是诗人内心能量的一个重要来源,并为诗作带来神秘又厚重的质感。“湘水”“潇水”“沅江”是作者经常在诗作中描写的对象,也是作者灵感的来源和精神的故乡。她在一篇随笔中写道:“在广阔的大地上,我所感知的河流似乎被一种奇迹的力量支配,江流的永动机不知疲惫地开动着、流淌着,波澜不惊地淘尽了时间和空间。我家乡的沅澧两水,是两条屡见于古典词章的河流,曾经是整个湘西和川黔与外界相连的生命脐带。我从小生活在沅水边,耳熟能详了清澈的流水声和渔民村庄。对我而言,穷其一生也不能探尽沅水流域弦歌不辍的历史人文,但是我却能一笔一画地细数出依河而居的鱼水生活,用诗歌尽情表达我对这片土地的温暖情感。”②这段自白是我们解析谈雅丽诗歌的一把钥匙,它揭示了谈雅丽作为“桃花源”女诗人的翘楚并亭亭超拔于同时代女诗人的内在原因,那就是——地域文化与个人的心灵的共振赋予谈雅丽的诗作以强大的向心力,这股力量诉诸内心,体现诗人向地域文化背景探寻的自觉。和沈从文等湖南籍作家一脉相承的是,诗人把楚文化的余绪作为滋养自己的精神之母,并把浪漫主义诗歌传统作为流淌于血脉里的精神因子。那种炽热的对生命本体的观照和“楚人身上独具的内聚生命力”③是谈雅丽诗歌的精神支点。

注释:

①林莉评语及谈雅丽《青马驰骋》组诗,《诗潮》2011年第5期“实力诗人方阵”栏目。

②谈雅丽:《谈雅丽诗歌及随笔》,《中国诗歌》2011年第8期“头条诗人”栏目。

③凌宇:《重建楚文学的神话系统》,《上海文学》198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