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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全的声音凉得像是一块冰,轻轻地从我的耳后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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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全的声音凉得像是一块冰,轻轻地从我的耳后滑过,激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看向阿全,他的视线直直地射向那抹幽青的光源。
“走吧。”我对阿月说道,拉着他一同走向阿全口中的那间尼姑庵。
阿月一改先前的赞同态度,这会儿也看出了不妙,他反手拉住我的袖子,定住脚步问我:“怎么会是那种光?老大,我觉得这里不太单纯。”
“那要现在走吗?还是先去门口看一眼,要真的有问题的话再逃。”我说话的同时,阿全并没有停下脚步等我们,而是迳自和我们拉远了距离。
眼见阿全越走越远,阿月也不能再犹豫地表示:“先去看一眼好了,总不能抛下阿全。”
说罢,他鼓起了勇气,追上阿全。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我忽然一声长叹,虽然阿月说得对,我们总不能丢下阿全,毕竟他的生死关系着船家老板会不会让我们上船,但如果此时的阿全已经不是阿全,而是被鬼迷了心窍,我们恐怕就不得不选择抛下他了。
我拉了拉背包的背带,这才移步跟上去。
步出了树林,一座阴森诡异的庙宇就立在我们眼前,它的高度只有一层楼,尖尖的黑瓦屋顶,外墙是由一块块的石砖所堆砌而成,围墙高过了头顶,所以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况,我们的正前方是两扇左右对开的大红门扉,门扉上面镶嵌着两个金属门环,而正上方则悬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庵名。这里的种种意象与圣湖底下的那座破庙并不相同,但却会让我下意识地将两者联想在一块。
阿月向前站了一步,抬头看着牌匾念出了庵名:“绾丝庵。”
挺奇怪的庵名,却让我下意识想起李白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名字确实很适合尼姑庵,“绾”的字义是系、绑,而“丝”字应该指的是头发、三千烦恼丝。绾丝,不正是收起三千红尘烦恼丝吗,与出家的尼姑意境互相吻合。想到这里,我拉回了心思,左右看了一会儿之后,仍不确定要不要进去。
思量着的同时,阿全已经伸手去拉动门环,来不及阻止地扣出两声沉重的闷响,扣──扣──
阿月也被吓了一跳,傻愣地转头看向阿全。
片刻时间,在我们还没从震惊中清醒之际,吱嘎的门扉磨擦声已然拉开了眼前的两扇红色木门,青光从门缝中渗了出来,一道黑色人影就站在门内。
“阿弥陀佛。”一名女子的声音传进了耳内,我这才回复理性。
我连忙双手合十地回礼:“阿弥陀佛。”
对方没有多问,只是往后退开一步,让阿全可以跨进门内。阿全一进去,便对我们唤道:“快进来吧,外面很危险。”
阿月不敢作主,频频地转头看我,一会儿又看向已经站在庵内的阿全。
此时我已经较能看清楚开门那名尼姑的外貌,在青色光晕的笼罩之下,她的皮肤显得白苍苍的没有生气,一脸的憔悴模样,但表情却不像是有敌意。我咕噜地一咽口水,故作镇定地跟着走了进去。
阿月见我动了,这才跳过门槛,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那名年约三十的尼姑拉上了门板,慎重地架上了门栓,这才和我们说话:“我先带三位去见师父。”
“是住持吗?”我脱口问道。
那名尼姑没有转身,脚步不停往前走去,一边回答我的问题:“是的,是绾丝庵的住持,也是我们的师父。”
“那……有请你带路了。”我说。
我们跟在她身后,直直地越过前院,往中央的庙堂走去,青光正是由那处透出的。趁着走路的空暇时间,我和阿月忙着打量四周的景象,左右除了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树木花草之外,并没有特异之处,加上此刻的夜色阴暗,因此我们也没办法看个仔细。
两分钟的时间后,我们已经来到大殿的台阶前,台阶共有八格,我们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上去,一下子就进到大殿里头,可是一进入大殿,我和阿月陡然止住了身子,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大殿内的摆设不由得叫我和阿月看傻了眼。
这里……俨然就是圣湖底下的那间庙宇!殿内的木制神桌上,供着一尊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女神像,虽然比例拉大了,但我仍然可以确定它和我在圣湖底下捡到的陶偶是同一尊女神。另外,殿内中央摆着一张矮木桌,那形式正和圣湖破庙内的一模一样。
我倒抽了一口气,反射性地想要退出大殿,却被带路的尼姑叫住了:“施主,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向她,她正疑惑地扫视着我和阿月。站在她身边的阿全同样不解,开口催促我:“老大,住持就在后面的房间,你们快过来吧。”
当着他们两人,现在要是转身就走,似乎过于唐突失礼,何况……摆式像,并不代表这里有问题。我在心底安慰着自己,整理过心情后,勉强拉起笑容应付他们两人:“没什么,只是没看清楚大殿的摆设,所以想再多看两眼。”
“待会儿再看吧,不要让住持等我们太久。”阿全一边说,一边伸手指着大殿的后厅。
我敷衍地点头,然后偷偷瞄了一眼阿月,阿月也是一脸的尴尬,看的出来他和我一样不想进去。
我们磨蹭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我的视线落在了神桌两侧的蜡烛上,烛芯上一截姆指大的灯火在跳跃,闪烁着诡奇的异光,将殿内照的一片青凛。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想不透烛火为什么会是这般颜色。然而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研究,穿过了大殿,我们来到了二殿,神桌上竟是什么都没有,空有一张大桌子。
“这是……”我指着空荡荡的神桌问道。
尼姑望了一眼,说道:“禅,让我们悟禅作功课用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或者,心中有佛,便能看见佛在堂上坐,心中有鬼……”
她不再说,留下了一抹悬念给我们。心中有鬼,就会看见鬼在堂上坐吗?想到这里,我不禁转头又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神桌,不知是否是错觉,一抹黑影竟从桌上闪过,一眨眼便溜进了桌底下。我愣了一愣,连忙俯身看向桌底下,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看错了吧,我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尼姑穿过第二殿,总算来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一片的郁郁苍苍,夜色底下,黑漆的树林、石亭,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甚至会让人怀疑,那些黑影会不会忽然动了起来,就像《倩女幽魂》中的黑山老妖,可以幻化成一切草木山石。
我无力地吐了一口气,再胡思乱想的话,恐怕会先精神衰弱,自己把自己给吓死吧。走过了后院,我们看见了一排厢房,那些房间的位置非常清晰,白色的窗纸正透出森森的青光。
那名尼姑领着我们来到一间厢房外头,敲了敲门之后对着屋内说道:“师父,我带他们来了。”
“嗯,青竹,让他们进来吧。”里头的住持声音沧桑,似乎虚弱无力,不过听在耳里,却让我感觉格外地舒服。
如果对方真的是妖怪的话,应该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既漂亮又年轻,靠着吃人肉、吸收人的精气来维持貌美,可是对方好像很老了,也只有人会衰老吧,既然庙里的住持是人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带路的尼姑原来叫青竹,她为我们推开了房门,房内只有一张架高的床铺,就像是日式的榻榻米,上头摆着一张矮桌,点着一盏青灯,一名女尼姑盘腿而坐,好像等候了我们许久。
阿全又是第一个走进去,我和阿月面面相觑,但最后还是跟着进去了。脱了鞋子,我们三人上了蹋蹋米,学着住持的盘腿坐姿,坐在她的对面。
住持貌似五十岁了,一身朴实的灰色袈裟,手上并没有佛珠,双目不曾睁开与我们对视,总是闭着养神。
我们三人谁也不敢先开口,只好让宁静和别扭充斥室内。
一会儿,住持伸手为我们三人各倒了一杯水。我坐不住地看向身后,门已经被掩上,那名叫青竹的尼姑并没有进来。
“三位施主,怎么会到此地?”住持问我们。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瞎子,因为她就连帮我们倒水也没有睁开眼皮,不过动作倒是非常熟练,每一杯水都恰好八分满,不多不少更没有溅出杯口的情况发生。
“我是台湾人,不是本地人,是受了委托所以到这里来……探险。没想到真的遇上了危险,但来接我们的船还需要九天才会到,这段时间我们也只有等待。”我说。
住持点了点头,又说:“你们能活到现在,倒是奇迹。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生人前来了,唉。”
她感慨地长叹一声,阿月忍不住鸡婆个性地追问:“既然那么危险,师父,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我们的船再搭上二十个人也没问题。”
“不,我们会在此建庙,是我们的天命,如果我们离开了,此地就再也不会有生人了,到时候没人镇压邪祟,那这里将会生灵涂炭。”住持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提议。
须臾之后,她又说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等我死后,接掌绾丝庵的下任住持恐怕将是最后一任了,等她走了……将无人再继续镇压邪祟。”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山上、湖底都有怪物?”既然住持自己切入了正题,我也顺势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里曾经是战场,其实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几乎每百年便有一场战争,而在战场上枉死的亡魂又何其多,倒也不致于产生这么多的怨气,偏偏遇上这处的风水奇异,将怨气全部锁住了,最后终于酿成妖祸。”住持说到痛心处,眉头微微地蹙起。
“所以日本兵的兵魂还驻扎在湖岸,清兵也依然留守在营帐,就连那些被淹死的村民也是阴魂不散,并且靠着吃人肉维持生命力吗?”我又问她,不过这一回我猜错了,住持轻缓地摇了摇头。
“在多年前,奎县就一直有着送尸的传统,村人一旦死了,从来不会入土为安,而是采用送葬的方式,送到我们的庵内,供在大殿处的供桌上。”住持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那张奇怪的供桌,虽然又宽又长,却非常的矮,就像是一张单人床,原来那真的是停尸用的床,难怪上面没有摆放任何供品。
我没有打断住持的话,让她继续说。
“送葬仪式,就是将尸体停放在我们庵内,再由我们将尸体供给……妖怪。这是奎县与妖怪的契约,妖怪不扰乱生人,但必须将死人送给他们吃,而我们绾丝庵就像是中间的见证人,维持着两方的和平。”住持停了一停,才又说,“可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山崩,造成河水淹没了奎县,村民们四散逃跑,我们来到了湖的这一岸,而居民们跑到了湖的那一岸……”
“可是,送葬仪式还是没停止,而且奎县那些被淹死的人也变成了食尸的怪物?”我问。如果照住持所说的,绾丝庵已经和奎县分隔在湖的两岸,不再有关系的话,那么送葬仪式也应该会中断。
“对,没有停止,中间其实有中断过几年,直到村民们发现不对劲,才又开始了这个仪式。至于你说的湖底怪物,那是个误会,那些怪物是在保护奎县的后代子孙,要是说是怪物的话,我倒认为称呼他们为祖灵较为合适。”住持勾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我越听越糊涂了,那些怪物明明就吃了送葬的尸体,为什么还会说他们是在保护奎县的后代子孙?
未等我提问,住持就自己先解说了:“那些被淹没在圣湖底下的怪物,全部都是奎县的祖先,时间其实不远,大概就是现在奎县村长的曾曾祖父那一辈。那些祖灵本来应该去投胎了,但他们却因为枉死的怨气不散,加上对奎县的执着,所以化成了怪物,仍然生活在湖底……他们算是年资与功力较浅的鬼怪。有了鬼怪的力量,加上数目不少,他们反而有能力保护起奎县的子孙,不让圣湖这头的邪祟入侵奎县现在的村庄。”
“就像保镖?所以奎县人可以平安的在这处地方定居,是吗?”阿月问道。
住持点了点头,嘴角含着笑意说:“对,这里本来就不适合生人住下,奎县一开始是因为和妖怪定下契约,但到了后来,加上有祖灵的守护,所以才能平安的延续后代。”
“我还是不懂,我们之前住在奎县,也参与过他们的送葬仪式,明明是湖底的怪物吃了死人尸体。”我说。
住持沉吟了一声,说:“不,那些奎县祖灵没有吃掉尸体,而是将尸体送到了湖的这一岸,再由我们庵内的比丘尼运上山,放在大殿前……就像百年前的仪式那般,成为奎县和妖怪之间的中间人,化解双方的争端。”
比丘尼是佛门对尼姑的正式称呼,我心头一震,背脊一挺,立即倾身向前问道:“住持的意思是……几天前送葬的尸体,其实是送到你们庵内?”
“是,这次的是具女性尸体,目前停尸在我们后厢房,打算几日后再抬到大殿去。”住持说。
见她说的自然,我也逐渐相信她的说词了。何况,她能想都不想地说出尸体的性别,应该是真有其事。
一直没说话的阿全,听到这里忽然插话,激动地问道:“我……我可以看看尸体吗?”
“这……恐怕不妥,尸体泡过水,已经发出了尸臭,外表也开始腐烂了,实在不宜瞻仰。”住持说的含蓄,但阿全还是坚持。
“请让我看看她,她……是我妈妈,我这次回来奎县,就是想要看看我的妈妈。”阿全双手握着拳头说。
住持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同情还是为难,许久才又开口:“好吧,但……希望你能明白,一具尸体可以换来奎县一年的平安,所以你只能看,千万别把她带走,否则奎县明年只怕会……”
“我懂,我不会去动尸体,我也没想过要带走她,我只是想要看一眼,以尽为人子的孝道。”阿全说道。
住持总算同意,对外头唤了一声:“青竹,晚一点带他们前去丝房吧,然后安排他们回厢房休息。”
“是。”外头传来回应。
住持说完,又转头正色对我们说:“请三位安心住下,直到你们的船来。”
“感谢住持,阿弥陀佛。”我双手合十地说道,诚心地向她道谢。
阿月和阿全跟着我的动作,向住持道过晚安后,我们便下了床铺,穿上鞋子退出房间。
来到外头,那名叫作青竹的尼姑立刻带着我们前往附近的厢房,她帮我们每人各自安排了一间房。房间都不大,里面简单的只有一席床、两张桌椅。
看里头的摆设,我大概可以推测出这里原先不是客房,而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年老的尼姑们一个个死去,所留下的空房间。
我们将行囊搁下,随后又跟着尼姑前往摆放阿全妈妈的丝房。
丝房的位置不在后院,我们重新穿过了二殿、大殿,回到了前院,原来丝房就在大殿旁边,看外观就像是一处仓库,只是这处仓库没有窗,只有一道深锁的木门。尼姑拿着钥匙,将上面所系的厚重锁头打开,卡啦卡啦的金属铁链声音响起,我竟觉得是索命的黑白无常正在靠近。
我下意识地看向幽黑的阴影处,很快地又将视线收回。
门锁啪的一声开了,尼姑拆下了锁头,将门板往内一推。室内的黑影倒映在地上,像是一潭翻倒的黑水正在溢泄而出,形成不规则的形状。
尼姑对我们交待道:“里面的尸气重,先让尸气散一散,你们再进去。”
说完,她接过阿全手上的灯笼,往室内一照。里头只有一张大床,而床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我嗅见了奎县地穴里头那股熟悉的气味,那是草药的味道,那种可以除虫防腐的叶子气味。我眯起眼睛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层层的绿色叶子覆盖在尸体上。
尼姑似乎不打算进去,只想站在门口等我们。我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对她说道:“没关系,我们有带灯。”
她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进去了。”
我再次升起疑心,就怕进去之后,她会从门外将锁头重新锁上。我看了一眼阿月,对阿月说:“你在门外等我吧,你怕这种东西,就不用进来看了。”
阿月有默契地附和道:“好,那我在门口等你们。”
阿全的心思已经不在我和阿月身上,他没说话,急急忙忙拿过我的手电筒,直进跑向尸体旁边。
此处没有低温冷冻尸体,即使上面盖着防腐的叶子,仍然压制不住尸水和尸臭味。我一靠近便可闻见一股恶臭,直往我的喉咙深处钻去,像是要把我胃里的食物全部抠出来。
我捂住了鼻子,随后又听见一声不经意的滴答响音,原来尸水从床板下方渗了出来,量不多,只有一两滴,可是敲在夜里却显得格外清脆。
我打了个冷颤,跟着阿全靠近尸体。阿全丝毫不害怕,反而像是非常期待,他徒手掀开了尸体脸部的叶子。这些叶子都还新鲜,呈现着绿意,与尸体死白的皮肤形成反比。
叶子一被掀开,一张浮肿腐烂的五官立刻跃现眼前,但上头的泥巴脏污已经被卸净,纠结的头发也被梳直,和我们在奎县看见的模样俨然不像同一个人,可是阿全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哇啊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豆大的眼泪自阿全的眼眶落下,他呜呜地哭着,双肩抖动个不停。
我按住他的肩膀,就怕他一时激动,扑上去抱住尸体。
我看了一眼尸体,这会儿才完全相信住持所说的话,原来送葬的尸体没有让圣湖底下的怪物吃了,而是被运到了绾丝庵的丝房内。
丝房?尸房……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形,朦胧之中似乎暗示着我什么。丝与尸……绾丝庵,挽尸庵…… 第八章 藏在肚里的东西 Ⅰ
看完了尸体,我们被送回厢房内休息。躺在单人床上,我的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坐起身子,辗转难眠,八成是早上睡的太久,所以晚上就睡不着了。我凝视着桌上的那盏灯,好奇是不是灯油的问题,才会让火苗所烧出的颜色呈现幽幽青光。
发呆之际,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
扣、扣两声响起,我立刻绷起神经问道:“哪位?”
“老大,是我。”阿月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一听是他,马上前去帮他开门。只见阿月一人鬼祟地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阵之后,才把我往屋内推,他同时也钻了进来,小心地将房门扣上,然后对我说:“老大,我想到你房间睡。”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心想着是不是他看见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
“怕鬼。”阿月傻笑着,一边搔着自己的后脑。
“这里是庙,你还怕什么鬼?”我失笑地看着他,但没有把他赶出去。
他爬上了我的床铺,抖了抖床上那席厚重的被子,一面对我说道:“这里怪阴森的,虽然是庙,但怎么更像是鬼屋。唉,我也不会讲,大概是因为有提供停尸的服务吧,一想到我们和尸体睡在同个围墙内,心里就有疙瘩。”
“你想睡了吗?”我对着钻进被单里的阿月问道。
阿月露出一颗头,摇了一摇说:“说真的,睡不着,但不睡也不知道要干嘛。”
“嗯,我也是。”我说完,顺手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不料,我才刚念佛号,啪啦的一声,佛珠竟然断了,珠子哗啦哗啦地坠了满地都是,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看了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去捡,阿月也愣住了,迅速地蹲下来帮我找珠子。
这不是个好预兆,珠子怎么会忽然断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有阿月的嘀咕在耳际回绕:“糟了、糟了,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们什么?佛珠断了是凶兆吧!”
我回过神来,捏着手中的断珠说道:“东西本来就会坏,平常心看待吧。”
我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在安抚阿月,还是在说服自己……一时之间,手中的珠子像是火炭似的灼热,让我差点握不住它。
阿月帮我捡回了所有的珠子,数了一数,量是对了,但这里没有针线,根本没办法串回原状,我只好将这些珠子往行李袋内一塞,眼不见为净,心里才不会难受,可是已经发生的事,仍是在心口烙下了印记。
我和阿月坐在床铺上,这下子真的连眼皮也闭不上了,两人心事重重地对望着。
良久时间过后,阿月才开口对我说:“我觉得……阿全怪怪的。”
“怎么说?”我问他。其实我也感觉出阿全的不对劲了,只是想要听听阿月的说法。
“他似乎很相信这里的尼姑,看尼姑的眼神比看我们还要敬仰。”阿月说。
“嗯,短短一晚的时间,竟能让阿全这么相信她们,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唉。”我叹了一口气,有个奇怪的想法在心里浮现,阿全会不会到时候不跟我们走了,反而想留在这里出家?虽然这里是尼姑庵,但也不无可能收个男人当打杂。
“老大,你觉得这里可疑吗?”阿月问我。
我摇头说:“不知道,但妖怪应该没这么老的,恐怖片中的女鬼不是个个美丽妖媚吗,但看这里的尼姑……皮肤皱、脸也不美,倒是不像妖怪。”
“就算不是妖怪,也不能确定就是好人,对吧?”阿月又说。
“你有什么发现吗?”我反问他。
“没有,可能要等天亮,再观察一下庵里面的情况才会有结论。”阿月说。
“嗯。”我心不在焉地点头,思绪随着烛光飘向了窗外,一切都只能等到天亮再盘算,天一亮,我们就可以睁大眼睛观察这里,一切妖魔也都会现出原形,可是现在怕的不是妖魔,而是不安好心的恶人。 Ⅱ
大概是没了话题太过沉闷,也可能是体力的透支使然,我和阿月竟然睡着了,没等到天亮便昏昏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四周全是黑暗,我的手脚变的无力,身子却是轻盈得像飘在半空,仿佛全身的重量都不见了,一切似真似幻,无从分辨……
直到脸上爬过一阵搔痒的触感,我才从虚无中被拉回了现实,下意识地,我伸手拨了拨脸上的异物,几根像是头发的细丝被我拨掉了,我也悠悠地醒了过来,待我睁开眼皮时,桌上的烛火已经熄灭,徒留一室的黑暗无声。
“啊!”我几乎是被惊醒,吓了一跳地弹坐起身,下意识摸索着左右的环境,一会儿便撞到睡在旁边的阿月。
阿月被我一摇,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火熄了。”我说。
“老大,你把手电筒放哪?”阿月镇定地问我。
“在这。”我伸手一掏,马上将手电筒握在手中,我打开开关,照着四周。我们依然是在厢房里,房内没有什么异状,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烛火熄了。
“怎么还没天亮?”阿月问了一声,走向房门口,将房门推开。月光照了进来,让房内亮了许多。
我抬起手腕看表,也觉得睡了颇久,可是外头竟然还是黑夜,丝毫没有清晨的阳光露出:“六点?”
我讶异地叫出声,直觉反应是手表坏了。
阿月听见我的声音,也看向自己的表:“怎么会这样?真的是六点!”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现在的六点究竟是清晨的六点,还是晚上的十八点?不管是哪一个,都叫人无法接受。我们睡了一天一夜?还是……这里的白天并不会有阳光?我被眼前的事情所震慑,一时竟忘了要呼吸,直到胸腔发疼,我才连忙大口喘气。
我按下手表的日期功能,脑袋再次受到冲击,原来我们不止睡了一天一夜──
还剩下七天,船就来了。
我们竟然睡了两天两夜,这太不合常理了!即使我们再怎么累,也不可能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除非……我们被下了。意会到这一点,我连忙冲出房间,来到后院里头,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石子尖尖刺刺地扎着脚底板,但我的脑海只里剩下一个念头——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老大?”阿月困惑地看着我,被我突兀的举动吓到。
我抹了一把脸,对阿月说:“我们睡了两天两夜,所以灯火才会熄了……”
“怎么可能,我们睡了这么久?”阿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用力点头,惶恐地望着四周,四周的景物没变,就像是睡前那般。正当我们两人心慌之际,隔壁的房门忽然被打开。
“你们醒了?”阿全从房内走了出来,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们。
他的模样镇定,一点都不像我和阿月这般慌乱。
我们两人也回视着阿全,他已经穿上了不同的衣服,那是一袭干净的旧袈裟。
“阿全,你……怎么会穿成这样?”阿月指着阿全问道。
“你们睡的真久,昨晚怎么叫你们都叫不醒,既然醒了,就一起吃晚饭吧。”阿全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笑着自说自话。
睡的太久导致我的头脑有些胀痛,我按着额头,又问阿全:“阿全,你还好吗?”
“没事,我很好。走吧,我们去吃饭。”阿全说着,转身便往大殿走去,走了两步见我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身子对我们招了招手。
他的从容态度反而叫我无法适应,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阿全,那么的自在与自信,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归依。他像是回到自己的家里,表现出一派轻松自得,没有和我们初遇时的生涩害羞,也没了那份胆怯。
是什么改变了他,或者他已经不是他了?我欲言又止,本来想向他问些什么,但话到喉头却又吞了进去,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
“好。”我点了点头,带着阿月跟着他走。
我们走向了大殿,但刚进入二殿,便看见十多名尼姑已经在吃晚餐。本来空旷的二殿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长桌,尼姑们分成两排对坐,长桌上摆着一人一份的素菜,而住持也在,住持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却靠着声音听出我们来了,她笑着说道:“你们也来了,一起用餐吧。”
说罢,那名叫青竹的尼姑便过来安排我们坐下,我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尼姑们,全部都是生面孔,她们一点也不在意我们的到来,甚至没有多看我们一眼,个个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身前的素菜,好像是在等着住持发话。
殿内的烛光昏暗,我和阿月依着青竹的指示坐了下来,一会儿,她便端了两盘菜来给我们,我们不敢动筷,学着大家的姿势正襟危坐。
阿全转头看着我们,轻声说道:“放轻松。”
他似乎很熟悉这里吃饭的流程,对于这样的场合一点也不紧张,我和阿月对他点头,但他其实也是我们的压力来源之一。
青竹为我们摆好了碗筷,便坐到了住持的身边。
住持待她坐好了,才发话:“动筷吧。”
说完,众人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吃饭,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没有人说话,就连筷子不小心敲到碗盘的杂音都很少。
我没什么食欲,却又怕被误会是嫌弃菜色不好,所以勉强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里的晚餐没有饭或馒头等主食,只是几碟简单的野菜,配上半块拳头大的地瓜。
我夹着青菜,忽然觉得筷子上似乎沾了什么,导致我的手指一片粘腻,我松开了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什么也没有,筷子也是干净的,可是我手指互相搓了一下,还是可以感觉到有异物,就像是不小心摸到了胶水一类的东西,皮肤感到不舒服。我随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这才又继续吃饭。
昏暗的灯光,没有对谈的进食,餐桌上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咀嚼声,这样的氛围叫人难以放松,加上我的全副精神都在观察这群尼姑,因此一顿饭都还没吃完,胃部已经感到一阵消化不良的难受。
晚餐后,值班的尼姑忙着收拾碗盘,我们则是又被请回房间去休息。我和阿月没办法,只好在阿全的又推又拉之下,再次折返回房间。
阿全知道我们房内的蜡烛没了,特意又帮我们拿了一根,然后跟着我们进入房间。
蜡烛在他的点燃下,重新照亮室内。阿全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而是想要长谈般地爬上了我的床铺。
阿月把门掩上,和我坐到阿全的对面,由我先开口说话:“你有话要告诉我们?”
阿全未作隐瞒地点头,直直地看着我和阿月,深吸了口气才说:“这两天,在你们睡觉的时候,我和住持谈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你不是想要出家吧?”阿月低呼一声。
阿全摇了摇头,严肃地说:“不,我不是想要出家,但……请你们原谅,我想要回奎县。”
“什么?”我张大了嘴巴,又问了一次,“你确定吗?”
“对,我想要回去奎县。”阿全毅然点头,“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水祭是个恶习,为了这个传统,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包括了我的母亲,所以我才会那么厌恶奎县,也对村长怀着恨意,可是……”
“可是什么?”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他现在竟然又要回去?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开始就误会了,村长是不得已的,总要有一个人出来当坏人,举行水祭的仪式,村长就是这样的角色。而当年的我本来应该要牺牲,保全奎县一年的平安,但是我逃走了,所以变成我的母亲牺牲。我不应该做个逃兵、懦夫,我应该要回去,和奎县共存亡,这样才是奎县的子民。我们的祖灵没有投胎,仍在圣湖底下保护着我们,我也不应该抛弃奎县的村民,我得回去,我必须要回去!”阿全的眼中有着坚定与疯狂,尽管他说的条条有理,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疯了。
我不清楚住持究竟和阿全谈了什么,可是阿全已经被洗脑,任谁也无法劝动他了。我愣了一愣,半晌才开口:“好,你要回去是想落叶归根,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需要你帮忙最后一件事。”
阿全点头问我:“老大,你说吧。”
“你得先见过店家老板,就是当时救了你的人,不然,我对他不好交待,你见过他之后,向他道别,说明你的心意,也让他知道你是平安的、不是被害的,到时候都交待清楚了,你再回去奎县,别让我难做人。”我说。
阿全听完,迟疑了片刻才说话:“好吧,我会和他说清楚,说明不是因为你们两人的原因,而是我自己想通了,不能为了自己的苟活,就不管奎县其他居民的生死。”
“嗯。”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阿全把想说的话说完了,他又打量了我们一眼,似乎不懂我和阿月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结果,因此他也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和我们互道了一声晚安后,便退出了房间。
阿月看着阿全出去,他从头到尾都抿着嘴唇,一脸沉重的表情。
“他去睡了。”我对阿月说。
阿月皱了皱眉头,终于开口:“他是想回去牺牲自己吗?”
“九成是这样,我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我说。
“他想为了奎县而死?”阿月又问我。
“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似乎就是他所想要的慷慨赴义。”我说。
阿月躺了下来,双手枕着后脑,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这里真的很奇怪,连阿全都变得奇怪。”
我没有搭腔,躺到阿月的身边,跟着他一同看向天花板,可躺下没多久,我就觉得脖子旁有东西在搔着,可是伸手去摸,却又什么都没有摸到。
我蹭了一下手指,又是那股粘腻的触感。我连忙坐起身子,检查了一下床铺,上面并没有异状。
“找什么?”阿月翻身看我,学着我的动作去摸床板。
“是……蜘蛛丝?”我的手指缠上了一根细丝,那片细丝就挂在枕头和墙壁上。
“怎么会有蜘蛛丝?我们前天睡前没有呀,不会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结出的网吧?”阿月吓了一跳,动作夸张地抖了抖枕头和被子,就怕蜘蛛藏在里面。
他一边忙着,我一边陷入沉思,终于,我懂了奇怪在哪了……奎县里的虫鸣鸟叫到了这里就全部不见了,没有夜鸟的叫声、没有虫鸣的…… Ⅲ
又一夜过去,再六天,船就会来了。
我醒了过来,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假寝地闭着眼皮去倾听左右,几分钟的时间过去,周围仍然安静得不可思议,到底虫子和夜鸟都去哪了?被鬼吃了,还是让湖底的怪物抓走了?我一阵地心烦,眉头不自觉地攒紧,仿佛陷入了无底的泥沼,眼耳全都让污泥给封住,无法接触到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忽然一紧,我连忙将眼睛睁开,瞪大了眼珠子去看天花板。烛火没有熄灭,却被从窗缝挤进来的夜风吹得左右摇晃,拉出鬼魅一般的重重黑影。
有光……见到光亮,我便稍稍的安心了。平复情绪之后,我才缓缓从床上坐起身子,正当我起身到一半,赫然看见数十只赤红色的蜘蛛在被单上,每一只都是十元硬币大小,仿佛几十颗被掏出眼眶的眼珠子,正在被子上滚动。
“哇!”我大叫一声,身子窜过一阵战栗,我整个人像是被电到似的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拨着衣服,就怕蜘蛛跑到我的身上。
我的大动作吓到了这些蜘蛛,它们涮的一下子往四周散开,有的钻进被窝、有的爬上墙壁,我的视线跟着它们的身影移动,这才发现满室都是蜘蛛!地板、墙面、枕头、桌上……就连阿月的脸也爬上了一只。
阿月睁开眼睛看我,起初还是一脸的困惑,随后眼珠子越瞪越大,嘴巴忽地大叫一声:“啊!”他弹起身子,却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啪的一声压死了数只蜘蛛。
蜘蛛没有向我们围攻过来,而是吓得四处奔逃,它们往龟裂的墙缝里面挤去,不到三分钟便不见踪迹了。
它们来的突然、去的也飞快,我的心脏还在狂跳着,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它们就已经消失了。
“怎、怎么回事?老大,那些是蜘蛛吗?”阿月从地上撑起上半身,一边揉着撞到地板的手肘,一边惊魂未定地问我。
“嗯,是……是从墙缝钻出来的吧。”我咽着口水,虚弱地回应阿月。我看着墙缝,却没有勇气再靠近一步。
许久后,待我们冷静下来,我们两人才战战兢兢地检查室内环境,今晚的蜘蛛网更多了,比昨晚结的还要多,一眼就可以发现桌角和枕头旁,都有一张张白色的蜘蛛网。
“太可怕了,我没有办法再睡了。”阿月摇着头,然后抬起手腕看表,“我们又睡了一天吗,怎么外面又是黑夜?”
我看向手表上的日期显示,确定又过了一天,这太不正常了。我走向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推开房门,外头寂静一片,只有从各个厢房透出的青光映照在白色的窗纸上。
已经晚上九点了,尼姑们恐怕早就吃完了晚餐,回房去睡了。怎么没人来叫我们?难道,我们就和她们昨天说的一样,一睡就叫不醒吗?
我的脑袋有些晕眩,脚步虚浮像是随时会跌倒,我抓着阿月的肩膀,拉着他进入房间,小声地说道:“会不会……我们被下药了?”
“安眠药吗?所以一睡不醒……”阿月的喉节上下滑动,他被我的假设吓到,颤抖着嘴唇说,“我们快走、快走吧,我觉得这里太奇怪了。”
“那阿全怎么办?”我问阿月。
阿月完全忘了阿全的存在,他呆滞了,木然地看着我。
“叫上他一起走,还是要抛下他?”我问阿月,将选择权交给他。
阿月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片刻才说:“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再决定,阿全这两天不太正常,要是真的不行,我们也只能抛下他。”
“好。”我一口应下,随后打开房门,探头看了一下外面,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我才和阿月钻出房来,低着身子沿着墙壁来到阿全的厢房外头。
我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有着轻微的声响。床板吱吱嘎嘎的叫着,说明阿全应该还没有睡着。我们不敢冒然进去,像作贼似的先用口水沾湿手指,再用手指戳向窗纸。
窗纸被手指上的口水濡湿,一下子就破了个小洞。我偷偷往里头看去,幽幽的青光下,可以看见阿全的床上不止一人。
他像是死去般熟睡,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而他的腰际跨坐着一名尼姑,以暧昧的姿势俯身看着阿全,望着这一幕,我的血液顿时往头上冲,赤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要不要回避。
对方是尼姑呀!怎么会跨坐在阿全的腰上?我屏住气息,打算再观察一阵。
这会儿我看清楚了,那尼姑不是青竹也不是住持,而是另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我对她没什么印象,也许曾在吃饭时见过一面,但我并不确定。
那尼姑缓慢地俯身,直到和阿全的脸只距离十公分左右,她才停下动作,可随后却是伸出了血红的舌头,探向阿全的嘴唇。
我张大了眼睛,难以想像尼姑竟也有,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全居然不反抗!或者阿全早就昏迷过去了?我的脑袋乱成一片,思考之际,尼姑的舌头越吐越长……她的头不动,只有舌头像是灵蛇似的,那根舌头越拉越长,我的头皮瞬间发麻,因为那条舌头足足有十几公分长!舌头触到了阿全的嘴唇,轻松地挑开了两瓣嘴唇,毫无阻隔地钻进了阿全的嘴巴。
不可能的,那绝对不会是人类的舌头!
我在傻眼之际,马步一个没蹲稳,整个人往后跌去……幸好有阿月快一步地扶住我,他惊讶地望着我,下意识想要透过纸窗的洞口,去看阿全房间发生了什么事,却被我拉住了手臂。
我朝着阿月摇头,不让他去看,拉着他往我们的房间连滚带爬地逃去。
我受到的冲击不小,就连回到了房里,心脏还是狂跳不止。
阿月不解地看着我,我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不晓得该怎么向他解释阿全房内发生的事情。半晌,我握着阿月的手说:“快收拾东西,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阿月没有多问细节,立即收拾好行囊,和我一同趁着夜深人静之际,跑向后院的围墙。
我们顾不得太多,一心想要逃离这里,来到了围墙之下。我们将行囊往外一抛,随后翻过围墙,跳出绾丝庵。
粗鲁的动作,让我未落地就拉断了两根树枝。树枝一断,我的手臂顿时失去了支撑,整个人以屁股着地的姿势摔到地上。阿月一下子也跳了出来,他拉起我,便头也不回地带着我往前冲。
来到了外头,我们甚至不敢回头,一个劲地向山下夜奔而去。
随着和绾丝庵的距离拉远,鸟叫虫鸣的嘈杂声音总算回到耳际……听着这些自然的嘈杂,我才感到心里头踏实一些,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从绾丝庵逃出来之后,我和阿月又一次感到彷徨无助,因为我们不敢回去先前扎营的地方,阿全知道那里,如果他也变成妖怪的话,一定会带着那群奇怪的尼姑前去围捕我们。
我捂着脸,只希望天亮快点来临。
“老大,到底阿全的房内发生了什么事?”阿月脸色苍白地问我。
“有个尼姑,跨在阿全的身上,吐着蛇信一般的舌头,那舌头腥红得吓人,足足有十几公分长,我眼睁睁看着那根舌头伸进阿全的嘴里,也许……是在吸取阿全的精气吧,阿全像是死了、也有可能是昏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要是我们不逃的话,可能晚点就轮到我们被吸走精气了。”我说。
阿月听得目瞪口呆,一会儿才说:“不对,我们这两天睡了这么久,有可能早就被吸过精气了,她们没有杀死我们,是打算每晚都慢慢地吸食我们的精气。”
“不知道,太可怕了,那群尼姑不是人。”我摇着头,不愿再去多回想阿全房内的景象。
“那阿全怎么办?”阿月又问我。
“别问我了,难不成你还想再回去?”我反问阿月。
阿月也无言了,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们就这么躲在幽黑的夜里,不敢点火、不敢打开手电筒,两人瑟缩着身子等待天亮。
我将手表的闹钟定时在早上六点,如此一来,就算我们睡过头了,也有闹钟叫醒我们。
时间过的缓慢,慢得像是凝结了似的。
总算,我们等到了天光泛白。像是一层黑布抖然被揭开,我们的视线一亮,精神也抖擞了不少。
“老大,天……天亮了。”阿月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干哑得像是布帛被撕裂似的,我的嘴巴也是一阵地渴。
我摸着行囊里的水壶,里面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水,我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阿月。
清晨的阳光让我振作起来,我毕竟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经过一夜的休息琢磨,心里也有了一点底,我对阿月说道:“我们回绾丝庵去看看。”
“回去?”阿月呛了一口,噗的一声将还没咽下的水都吐了出来。他一边抹着嘴巴,一边问我。
“嗯,现在是白天,如果对方是鬼的话,白天就不会出来,要是阿全还活着,我们也好趁着这时候把他救出来。”我说。
阿月闻言想了一下,用力地点头说:“好,那我们回去看看。”
和阿月取得了共识,我们立刻折返回绾丝庵的方向。
昨天因为惊慌,一路地逃,竟然一逃就跑了两小时的路程。这次再往回走,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别走这么远。
我们一边走,阿月一边问我:“老大,你觉得那间尼姑庵如果真的有问题的话,那里面的那群尼姑到底是什么?”
“八成……是蜘蛛精。”我说。
“嗯,不然房间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蜘蛛,可是……她们还拜拜呢?”阿月的嘴里发出啧啧声,不解那群妖怪为什么不怕神明。
我被他这么一问,反射性地想起那尊陶偶,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阿月见我的反应奇怪,立刻向我追问。
“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圣湖底下捡到的陶偶,尼姑们所信奉的那尊女神像──神像的座底,有个八芒星的符号。”我说。
阿月的反应极快,马上回道:“你的意思是……那八芒星可能是蜘蛛网的记号?不对呀,蜘蛛网是八角状的。”
“不,是蜘蛛脚的符号,那尊神像没有雕出女神的足部,有可能……就是以八芒星来暗喻,女神有八只脚!是蜘蛛、蜘蛛是八只脚。”我大喊着说道。
这么一想,就全部想通了。住持应该没骗我们,圣湖底下的是奎县的祖灵,因为阿全是奎县人,所以那日我们在树林里面遇到鬼打墙时,我和阿月都被日本兵所追杀,就只有阿全一人安然无恙地躺在神社旁,这不是巧合,而是奎县的祖灵在守护着阿全。
而住持所说的,契约关系……奎县和妖怪达成协议,每年都会奉上尸体给妖怪,其实这妖怪就是绾丝庵里面化身成尼姑的蜘蛛精!这就是为什么──奎县水祭送上的尸体会在绾丝庵内出现,因为尸体本来就是要供给蜘蛛精的。
我的身子感到一股凉意,血液宛如被冰冻了,叫我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阿月也想通了,他喃喃地念道:“《西游记》里的盘丝洞,我们所遇到的绾丝庵……都有个丝字,这样说可能有些牵强,但……这个丝字,代表的也许不是三千烦恼丝,而是蜘蛛丝。”
“所以,我们遇上了蜘蛛精!”我说道。
阿月猛点头,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可是她们为什么没杀我们?我们在里面睡了那么多晚。”
“不知道,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看看。”阿月所提的问题,也是我心中的疑虑,但现在想太多也没用,没人会告诉我们真正的答案。
我们加快了脚步,两人急急忙忙地赶回绾丝庵。
我们从山脚下爬回了山腰,来到绾丝庵附近,可是令人发毛的事情却再一次发生,绾丝庵竟然凭空消失了!任凭我和阿月怎么找,就是找不到绾丝庵的踪影。
它像是不曾出现过,未留下丝毫的线索,没有围墙、没有女神像、没有大殿与厢房……有的只是我们印象中那摇曳着青光的烛火。 Ⅳ
“不可能会消失,不可能……”我拨着刘海,按着额头在原地转圈,但四面八方都没有绾丝庵的踪迹,就连一片砖瓦也没有看见。绾丝庵如同被昨夜的黑暗所吞噬,朝阳初露之际,便随之灰飞烟灭。
阿月慌张地在树林里面来回跑着,流了满头的大汗,气喘吁吁地回到我身边问道:“老大,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是这里没错,你看……”我指向一棵老树,那老树的树枝被扯断了两根,骨折似的垂向地面。而老树的一旁,还有一处被压过的痕迹,像是什么重物曾经摔在上头,使得那处的泥巴往下凹陷。
“是我们昨天跳出来的地方?”阿月走向那棵老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推算起来,绾丝庵的位置应该就在老树旁边,但现在那里却只剩下一片漫漫荒草。
阿月木然地拨开草丛,双眼无神的一步一步跨进去,他依着自己的印象往前走,一会儿停下脚步说:“这里是大殿。”
他双手比划着大殿的模样,又举步往前走,一边叨叨絮絮地说:“这里是神桌,这里是二殿……”
我跟了上去,快一步地走在他的前面:“这里是后院,厢房在那边!”
我们两人加快了速度,奔向了住持的房间位置。
“应该是这里了。”我说道。
阿月猛一反胃,发出干呕的声音。他的身子往前顶,捂着嘴巴道:“如果房子都是假的,那……那我们那天吃的晚饭,还是饭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忽然觉得胃部痉挛,我们吃的八成不是地瓜和素菜,而是一堆虫子!蟑螂脚、蜈蚣须……“呕。”我一阵地干呕,却只吐出了一摊水。
“别说了。”我挥着手阻止阿月再往下细想。
阿月点点头,不再多话。
他大步地跨向前,又说:“原来绾丝庵在白天会消失,难怪那群尼姑不让我们在白天醒来。”
“在白天消失?”阿月这句话如同敲门砖,扣在我的心扉上。《鬼志》上的记载瞬间跃入脑海,我下意识地念道:“山中藏寺,昼伏而夜出,寺中人以骨为食,故名为食骨庵。”
越念,我的背脊越发冰凉。我们找到了──食骨庵,正是这处绾丝庵!
丝、尸……这两个谐音字,恐怕不是巧合。阿月也想通了,惨叫了一声:“食骨庵!我们是到了食骨庵!”
“别慌,冷静下来。我们再想想,如果不见的只是庙,那……那阿全会不会还在附近昏睡?”我提出假设,话还没说完,阿月已经在四处找着阿全的身影。
“阿全!阿全──”他扯着嗓子在草堆里面翻找,一路走向阿全的厢房位置。
我的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摔倒。砰的一声,我的上半身撞向一具躺在地上身体,我先是一惊,随后便惊喜地喊道:“找到了,阿全在这!”
阿月急忙赶过来帮忙,我们两人拨开了阿全身边的杂草,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他的脸色一片死白,没有半点血气。嘴唇已经干裂,身子僵直地平躺在地,模样让人无法辨别出是生是死。我和阿月呆住了,刚才的惊喜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我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往阿全的鼻下探去,还有呼吸,但已经气若游丝了。
“还有气,阿全还活着。”我说着,立刻将阿全扶起,拍着他的脸颊唤道,“阿全,阿全……”
阿全悠悠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我,意识依然模糊。见状,我对阿月说道:“过来帮忙,我们扶着他离开这。”
阿月用力点头,伸手掺过阿全的腋下,和我一起合力将阿全拉起。他身上不见那袭尼姑袍了,只有沾满沙土的脏衣服。
我们半拖半拉地带着阿全离开绾丝庵附近,一刻也不敢多作停留。
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几乎是用扛的方式,把阿全带到了溪边,喂着他喝下一点水。阿全慢慢地转醒,他紧皱着眉头,像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似的,却因为喉咙太干而无法出声。
我们三人坐在溪岸边,阿月和我都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与余悸,阿全则是恍恍惚惚的,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无法说话,眼珠子时而正常、时而翻白,颇让人忧心他的健康状况。
“啊啊……老大,我怎么会在这里?”阿全终于开口,惊慌失措地望着我和阿月。
阿月过去安抚他的情绪,将绾丝庵的事情全部告诉阿全。阿全先是不相信,抗拒地说着不可能,但越听却越平静了,逐渐接受了事实。
好一会儿,他又问我们:“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等吧,还有五天,船就会来了。”我说。
阿全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向天际。
虽然现在平安了,但却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安,为什么我们没死?如果她们是蜘蛛精的话,大可以吃了我们,其中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或者是我们误会了什么?
我没把心中的疑惑提出,宁愿它是个永远的谜。 Ⅴ
四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们在山林里面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靠着溪水、几块巧克力活了下来。这四天晚上不敢升营火、入夜也不敢住在同一位置,被迫天天换着地方躲藏,过着比逃难还要艰苦的生活,不过总算熬过了四天四夜,今天……船就会来了。
我们一早就前往湖边守候,等着船家老板来接我们。我的卫星电话也没电了,现在真的只能靠店家老板的救援,我们的体力已经耗尽,只怕无法再撑下去。
看着落下的夕阳,我不禁紧张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是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没有船的引擎声、没有船桨划过的波涛荡漾,只有我们三人死守在河道口,脆弱得像是风中残烛,没有再抵抗的力气,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盼着。
阳光已经完全暗下,徒留昏暗的月亮升上头顶,正当我们焦急之际,终于听见了答答答的引擎声,由远渐近而来。
我跳了起来,顾不得鞋裤会被湖水沾湿,立刻往河道口跑去,一会儿时间,黑色的船影便驶了出来,我立即喊道:“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
船家老板吓了一跳,从船舱里跑出来张望,因为我们的所在位置和约定的不同,所以他一时之间愣住了,半晌又连忙将船头转向,朝奎县的对岸开过来。
我们三人的行囊经过几次的逃难,此时只剩下小小的一包,我们把东西扔上船,三人在店家老板的帮忙下,一个个爬上了甲板。
“快走,这里真的有妖怪,我们快走。”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指着船舱让店家老板快点去开船。
话才刚刚说完,阿全便拉住了店家老板的手:“等一下,把船、把船先开到奎县的渡头。”
“怎么了?”店家老板和我同时开口,不解地看着阿全。
我恍然想起阿全曾在绾丝庵跟我说过的话,他想回去奎县,和奎县的村民共存亡。我记起了这事,可是……那时阿全还不知道绾丝庵里面的尼姑是妖怪,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回去?我摇着阿全的肩膀,希望能让他清醒一点:“你还要回去吗?尼姑是妖怪,她们说的话不能信,而且你回去的话,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知道,我本来就应该要死了,可我还是多活了这么多年,这样……就够了。”阿全说完,眼泪啪地落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店家老板一头雾水,却像是知道阿全做出了悲伤的决定,他的眼眶泛上泪水,支吾地问着阿全,“你不和我回去吗?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阿全被问的哑口,眼泪也是一个劲地掉。看着他们两人,我也有些鼻酸,但愿阿全可以想通,别坚持着要回奎县,那是一条不归路……
几分钟过去,阿全一抹眼泪鼻涕,表情坚定地对店家老板说:“让我回去吧,我没有办法报答你,对不起。”
“你这孩子,怎么会……”店家老板仍是不同意,举起手臂像是要挥出巴掌,却在见到阿全毅然的表情之后停顿在半空中。
“你不让我回去的话,我也会从这里跳下去,游着回到奎县。你让我回去吧,求求你。”阿全说着,脚步往船缘挪去,像是已经准备好要跳船了。
店家老板眼看阿全下定了决心,他老泪纵横地转身进入船舱,不再言语一句,仿佛已经哽咽得无法说话。
船头转了个方向,缓缓地朝渡头驶近。
船一靠岸,阿全便跳了上去,他站在渡头上向我们挥手,那是最后的道别。
月光洒在阿全的身上,让他的容貌更显苍白了,他就像是随时会糊掉的画中人,那么的虚幻不真实。我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船舱唤道:“店家老板,你不出来送送阿全吗?”
“不看了、不看了。”店家老板声音沙哑地喊着,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怕会伤心。
他启动了引擎,将船开离渡头。
我和阿月仍然站在甲板上,而阿全也依然站在渡头目送我们。猛然,阿全的表情一变,瞪大了嘴巴和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我的神经也在刹那间绷紧,讶然地看着阿全。
一只赤红色的蜘蛛不预期地从阿全的耳朵钻出,摆着八只又尖又细的肢足,一会儿,又一只从阿全的鼻子钻了出来,越来越多的蜘蛛,从阿全的眼眶中、嘴巴里,如同涌泉般窜了出来,一下子爬满了阿全的脸面和身子。
阿全眨眼之间像是被掏空了的皮囊,双手垂下,跪倒在地,成千上百的蜘蛛一脱离他的身子,立刻往山林里面窜去。
看着这一幕,我明白了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蜘蛛精要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是把阿全当作孵卵的寄生体了!想让阿全带着蜘蛛蛋离开圣湖,将她们的子民们散播到山林外头……
船慢慢地驶远了,奎县渐渐的被黑暗所盖去,我们出了河道,但最后的那一幕却像是铁烙一般,烙印在眼底永远也忘不掉。
我不知道奎县未来会怎么样,我只知道……阿全当时若没决定要留在奎县,那么蜘蛛卵便会跟着船,来到河道以外的地方吧。
下了船,我和阿月有默契地没向店家老板提起阿全让蜘蛛吃了的事,向他道谢之后,便往车站的方向赶去。店家老板没向我们道谢,我想他心里是埋怨我们的,若不是遇上我们,阿全也不会想要回去奎县,最后也不会死在奎县。
每当想起阿全,我总会升起一阵感伤,虽然他是奎县人,命中注定就是要水葬在那片圣湖底下,可是当时明明有个命运的转折点,为什么阿全却不把握,不愿和我们一样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而是坚持循着命运的轨迹步上死亡?也许这就是命运吧。